傳統景觀的歷史解讀

關鍵詞：城市景觀；教化功能；孔廟；武侯祠；關帝廟；青羊宮；杜甫草堂

摘要：城市景觀的內涵十分豐富，它有時化身為統治階級的“助手”，不自覺地成為統治階層教化民眾，灌輸其意志的思想工具。清代城市的景觀更多地承栽了帝國的教化功能，景觀的修建大多是出于貫徹國家文化政策、維護某些社會文化價值的需要，如重建孔廟是為了強化禮制秩序、“崇儒重道”，武侯祠、關帝廟的重建與加強中央集權、倡導忠義的政治思想有關，青羊宮等道現的重建合乎當時休養生息的國策，而重建杜甫草堂則切合重建社會共同體的現實需要。在清代重建城市景觀的過程中，越是前期修建的景觀，如孔廟、武侯祠、杜甫草堂，其教化意義就越發明顯。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7)02-0087-06

景觀(Landscape)的概念隨著時代的發展有著不同的內涵和外延。在中國，景觀有其自身的語境。明清文士眼中的景觀，其外延是相當寬泛的，舉凡山水花木、風俗古跡，只要有可賞之處，都可成為人們游覽的對象?！暗刂畡?，有天勝，有人勝，崇山大川，殫秀蓄奧，憑望寥廓，靈異所棲，勝以天也；遐陬僻土，一丘一壑，昔賢所憩厥壤用彰，勝以人也”。而將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集合，聚其所長的城市人文景觀正是本文要討論的主題。

一、清代城市景觀的教化功能

城市景觀的內涵十分豐富，它們往往通過物質外形表達著景觀背后人們的思維與寄托，映射著城市社會權力舞臺的興衰。城市景觀所包含著的社會關系及社會背景，使它具備了一種控制社會的深層力量。在人與城市景觀的默默“對話”中，人作為受眾的反抗與批判意識被消解了，成為景觀隱形控制的對象。景觀作為化身為物質的意識形態，擁有一種真正的“催眠行為”和“刺激力量”。從這個角度上看，城市景觀有時往往不自覺地成為統治階層教化民眾，灌輸其意志的思想工具。城市景觀的這一特征在傳統中國尤為凸顯。傳統中國強大的中央集權統治的政治背景及文化控制的思想背景，使中國人擅長于對建筑及景觀的思想意義作出特別的發掘，城市景觀因此而成為梳理社會秩序的手段，實現國家意志的教化工具。本文希望通過考察成都著名城市景觀在清代的建設過程，來透視景觀建設的教化功能。

明末清初，清政府面臨大規模戰爭后的改朝換代、社會重建，這一時期，發揮景觀的傳統功能顯得更為重要。中國封建社會的統治者長期以來通過思想統治加強中央集權；而作為異族進入中原的清朝統治者，面對尖銳的民族矛盾、階級矛盾，晚明以來日益崩潰的禮制秩序以及思想危機，對文化控制更是給予了前所未有的關注。這種關注通過各種途徑表現出來，其中最主要的方式就是對精神文化進行嚴格的控制，吸收政府認為有價值的歷史遺產，通過文化整合重建社會秩序，其最終目的是使社會與個人的紐帶得以重新連接，國家統治地位得以完全確立。

在清代國家文化政策的籠罩下，城市景觀建設承擔著教化民眾的文化使命以及鞏固中央統治的政治使命。在城市重建過程中，政府通過對城市景觀的整理重建，一方面表達了對混亂晚明社會的摒棄，在地方社會重申中央集權的價值；一方面利用地方傳統資源進行文化整合，在遭到重創的城市中重建社會認同與社會秩序。

二、清代成都城市景觀的重建

明末清初，中國城市在一系列戰爭動亂中遭到了嚴重破壞。曾經富庶的江南城市“及遭殘毀，昔日繁華，已減十分之七”。湖南、兩廣等地“彌望千里，絕無人煙”，長沙城“城內城外，盡皆瓦礫，房屋全無，……荒涼景象，慘苦難言”。桂林等城市則在戰爭中被“焚掠一空”。而在四川地區，由于受戰爭影響的時間長(持續時間近一百年)，破壞程度大，影響范圍廣，四川地區的許多城市幾乎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孑遺者百無一二”，“丁戶稀若晨星”。而省會城市成都戰后更是殘破，成都是明末清初四川地區遭受戰爭破壞最為嚴重的城市之一，“尸骸遍野，荊棘塞途。昔之亭臺樓閣，今之狐兔蓬蒿也；昔之衣冠文物，今之口礫鳥鼠也；昔之麻桑禾黍，今之荒煙蔓草也。山河如故，景物頓非，里黨故舊，百存一二”。在順治十六年(1660)清人正式接手成都時，昔日繁華的城市早已“絕人跡者十五六年，惟見草木充塞，麋鹿縱橫，凡市廛閭巷，官民居址，皆不可復識”。成都已成為一座荒城、空城，城市景觀大多湮沒在荒草廢墟中，或是“遺址惟存，荒祠斷碑而已”。在整個17世紀中期至19世紀中期，以成都為首的城市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城市復興過程。在成都城市恢復的初期，城市資金非常有限，但在城市居民溫飽問題尚未解決的時候，城市景觀如武侯祠、青羊宮等就已經開始了重建工作@。景觀對于中國傳統城市的意義在這一艱難時刻更加彰顯出來。

清政府在成都開始修建城市景觀時，城市基礎設施的建設尚未開始，道路橋梁尚未恢復，對外交通要道、河道尚未疏浚，甚至于官署大多沒有建設，城墻仍坍塌不全；而且整個成都城“備極荒殘”，百業凋敝，建設“所需土木工食”，一無所有，給養都要來自外地。為什么在這樣的條件下，將有限的經費用于城市景觀的修建呢?后來的四川巡撫張德地道明了其中的原因，“今欲整理殘疆，猶先生聚教養”。清政府一邊招集移民，一邊實行文化政策“教養之”，而城市景觀也承擔起了教養民眾的重任。政府最先恢復建設的正是那些對于鞏固封建政治統治具有重要意義，能夠在思想上對廣大民眾進行控制的城市景觀，于是，文廟等彰顯儒家精神、禮制秩序的城市景觀首先重建；而武侯祠等傳統景觀也因其宣傳忠義思想的政治背景而得到空前的關注；諸如關帝崇拜、道教等民間信仰也根據文化統治的需要，在景觀重建過程中得以整合強化，成為教化民眾的傳統思想資源；同時，杜甫草堂這一歷史遺產也因為其在社會整合、重建城市社會共同體中的特殊意義得以重建。清初成都重要城市景觀修建情況見表。

三、滲透與融合：城市景觀的教化功能在城市景觀重建中的表達

清代成都城市重建過程伴隨著城市景觀的重建，景觀的教化功能滲透在其修建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景觀的教化功能在不同的景觀資源中通過各種方式表達出來，與景觀的存在融為一體。鼎革之初，清朝文化政策在景觀重建中起到了支配作用，而重建國家與地方的關系，在新的社會背景下迅速整合地方各階層，也是這一時期城市景觀建設的主題。

1．強化禮制秩序、“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與孔廟的重建

清政權在人關前漢化程度就很高，入關后迅速地適應了中原地區的政治模式和文化心理。為了鞏固統治，從順治起就制定了鮮明的文化政策：繼承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學的正統地位。他們清楚地認識到晚明的思想危機破壞了國家傳統的基礎，而這正是封建統治的基石。順治二年(1645)，孔子被封為“大成至圣文宣先師”。順治九年(1652)，清廷鼓勵士子篤守“圣人之道”。順治十四年(1657)二月，改封孔子為“至圣先師”。康熙稱：“帝王敷治，文教是先，臣子致君，經術為本……今天下漸定，朕將興文教，崇經術，以開太平?！笨滴蹙拍?1670)清廷頒布“圣諭十六條”，把“崇儒重道”作為基本國策來執行。 成都孔廟的迅速恢復是和清政府奉行的“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分不開的。順治十六年，收復成都的巡撫高民瞻從廢墟中把遭過火災的文廟清理出來，但當時的“孔圣故址，一片廢墟，無片瓦只椽”。后來的巡撫佟鳳彩下車伊始，尋訪到破敗的文廟，感嘆道“澤宮如此，人文可知”，可見文廟的形象關乎地方人文風氣、社會秩序。佟鳳彩在順治十八年(1661)開始重修文廟，康熙二年(1663)完成。成都文廟的修建，也意味著中央禮制秩序在地方的重新建立。

2．加強中央集權、倡導忠義的政治思想與武侯祠、關帝廟的重建 諸葛亮(181～234)謚號忠武候，紀念他的祠廟稱武侯祠。唐代之前，武侯祠與紀念劉備的惠陵、昭烈廟三個景點合一，人們把它們統一稱作武侯祠。諸葛亮與劉備的故事漢末以來深入人心，在史書中，劉備慧眼識英，諸葛亮忠心不貳，輔佐劉備成就蜀漢帝業。這段故事是對封建統治的核心——儒家文化中的君臣觀念、忠義思想的最好詮釋，而它又為這個名勝景觀注入長久不衰的活力，使武侯祠始終是歷代官方政權庇護下的景觀，甚至化為封建大一統政權的思想護身。因此這處景點早已不再是簡單的地方性紀念景觀，而成為全國性景觀。

從順治到乾隆年間，傳統的忠孝節義一直是文化政策中的重要內容。順治就曾號召臣民遵從忠孝節義。清廷甚至追祀明代忠臣烈士，通過全面倡導忠義，樹立了清朝傳統道德捍衛者的形象，以緩和民族隔閡，消除易代創傷。清政府給予忠臣諸葛亮以崇高的地位?？滴踉鴮ｉT下旨在成都祀諸葛亮，乾隆帝也親自寫有《蜀漢興亡論》，認為像孔明這樣的賢人是國家之寶。在這種背景下，成都武侯祠成為了具有國家意義的重要景觀，不自覺地成為清廷灌輸其統治思想的宣傳工具，這也是為什么各屆封疆大吏對維修武侯祠趨之若鶩，甚至認為它比國計民生更為重要的原因。參與了1672年武侯祠重建工程、時任四川觀察使的金儁指出，諸葛亮受祀除了他予人民以威行之外，更重要的是“事先后主忠矣”，“侯之忠貞死而后已”，而為臣子的他們要表明的就是對清政權的這份忠貞之心“萬世不死”?？滴跏荒?1672)四川地方官員完成了重建成都武侯祠的工作，四川巡撫羅森還專門疏請朝廷春秋祭祀昭烈、武侯，并得到了恩準。武侯祠得到了由國家承認的崇高地位，成為清代成都受政府關注最多、維修次數最多的景觀，在清代前后得到了七次重建或維修。

關帝信仰作為民間信仰，也集中體現了臣民的忠君思想，其所體現的忠孝節烈思想與清朝教化政策不謀而合，對于清初恢復統治秩序尤顯重要。因此，自入關以來，清廷便特別崇尚關羽，關羽在清代地位也最高，國家敕封關羽三代公爵，后加封“威顯”二字。成都在清初就開始恢復建設關帝廟，據《華陽縣志》記載，僅在乾隆以前華陽縣建立的關帝廟就有7座，可見國家對建設關帝廟的重視程度。

3．休養生息的國策與青羊宮等道觀的重建

清朝統治初期，社會經濟凋敝，地荒丁亡，財盡民窮，清朝統治者多次強調“嘉惠元元”，與民休息，以平息戰爭創傷。由于道家清靜無為思想符合清初在戰亂之后休養生息政策的需要，道教在清朝前期一度受到重視。青羊宮是成都著名道教寺觀，始建于唐代，五代以來成為成都游覽勝地，后毀于戰火。四川巡撫張德地在《重修青羊宮碑記》中強調了道教對于治理國家的重要性。道教與國家的休生養息政策契合，是清初統治者的思想工具，這也賦予了青羊宮等道教景觀以政治生命，使其成為清初城市率先動工的景觀，并受到皇帝的重視?？滴跗吣?1668)，巡撫張德地捐俸修建青羊宮三清殿?？滴跞哪?1695)，按察使趙良璧又重建二仙庵?？滴踉t見青羊宮道人陳清覺，御賜道觀二仙庵書匾“丹臺碧洞”，并賦詩一章。

4．重建社會共同體與杜甫草堂的重建

清初社會迫切需要階級認同，因為漫長的戰爭和動亂使一切階級秩序都被打破了。這是一項龐大的社會工程，需要以不同的形式進行。杜甫草堂就是承擔這一歷史使命的重要景觀。杜甫的形象在清代具有重要的影響，其“每飯不忘君”的忠君愛民義節受到清統治者的歡迎；而他詩歌寄情、濟民救世的仁愛情懷，則代表了中國儒家士大夫的典型形象，與清初的時代精神需求相契合。

杜甫草堂在清代經過三次大規模修建，但和大多數城市景觀一樣，是由地方官吏們發起主持的，而且修建資金多來自官員們的私人捐款。這些集地方官員與文人的雙重身份于一身的景觀修建者們在景點的神圣化與精神延續中擔任了重要的角色，作為中央政權派往地方的官員，他們要重申中央集權的價值，行使恢復戰后城市社會的職責；而另一方面，作為社會文化精英的一員，他們不但擔負著延續傳統文明精髓的文化使命，更要重新凝聚戰后因為擁有不同政治立場和人生態度而四分五裂的士人團體，重系社會精英與中央的紐帶。

康熙十年(1671)，川湖總督蔡毓榮在闡述修復草堂的目的時，十分清楚地表明了其地方大吏的立場。他在對草堂的描述中，重點強調杜甫及其贊助人之間的友誼，羨慕他們“堂中脫冠相對，知己意氣為何如哉”的魚水情誼，贊賞杜甫“自首為郎”，服務于幕府的精神，贊嘆他們“出處不忘朋友”的義節。然后表明自己身為封疆大吏的職責，就是“恤窮阨之士，延遺佚之老，廣咨下詢以裨軍國，此賢大夫帥茲土者之事也”。他鮮明清晰地表明了重建昔日穩定的城市社會結構——一個由官吏與文人士紳構成的城市共同體的愿望。杜甫草堂修建情況。

四、結語

清代成都景觀建設的經費，主要來自代表國家利益的地方官吏，后來，也有來自城市士紳、僧道、商人的，而官紳的捐款一直是最主要的經費來源。官、紳在景觀建設中起著主導作用，而黎民大眾則是政治“失語”的弱勢群體。因此，在這些早期景觀的修建中，受到關注的并不是景觀的可觀賞性等物質表現形式，而是如何繼承并發揮景觀所要表達的教化意義、傳承作用。因此城市景觀建設帶有很大隨意性，基本上無整體規劃可言。

由此可見，清代城市的景觀更多地承載了帝國的教化功能，景觀的修建大多是為了貫徹國家文化政策和維護某些社會文化價值，而非完全基于理性的城市建設。在城市重建過程中，越是前期修建的景觀，如文廟，武侯祠，杜甫草堂，其教化意義就越發明顯。而官吏與文人在修建景觀時自覺地承載了這一使命，延續著城市景觀在整合城市文化，教化民眾上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