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勒克和沃倫在其《文學理論》開篇中便明確指出,文學創作的經驗對一個文學研究者來說是有用的。所謂的“文學經驗”是一個泛稱,不只是單指某個作家的創作經驗,還指稱整個時代的的文學經驗;研究者必須將文學經驗轉化成理智的形式,并且只有將它同化成首尾一貫的合理的體系.它才能成為一種知識。就兒童文學而言,新的電子媒介時代帶來了新的文學經驗,這是不爭的事實。近年來兒童文學創作的發展勢頭相當好,盡管面臨著商業文化、通俗文化和電子文化的多重擠壓,但仍然擁有著3億多少兒讀者,甚至搶走了許多成人讀者,而且發表與出版走勢看好。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走上文壇的中青年作家作品的印數是一般成人文學作家難以望其項背的。甚至有些詩人的兒童詩,也是一版再版,讓那些自鳴得意的為自己寫詩的“詩人”們自慚形穢。可以說,在兒童文學界隨便挑出一位新生代作家,其作品的出版與發行的可觀印數也令那些不為兒童寫作的作家咂舌!但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兒童文學的理論批評雖然不能說是完全“失語”的,至少是相對滯后的。近年來兒童文學創作出現了很多新的現象,存在著許多值得探討和解決的問題,應該說,兒童文學的新經驗給兒童文學理論批評提供了新的資源,但是理論批評卻沒有跟上,甚至對一些必須發言的新問題新現象也沒有從理論上參與。
一、理論維度
這是關鍵的一步。鄭敏在一篇文章里說過:“21世紀的突出特點就是人類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歷史階段:‘全球化’。在這個歷史階段中,不僅政治、經濟、歷史、哲學必須密切關注世界人文學科的理論走向,文學藝術的創作與研究也不可能閉門造車,置西方理論思潮于不聞不問,只顧埋頭于所謂的文本閱讀。全球化的時代意味著沒有一個國家和民族能置身于其外,全球化意味著牽一發動全身,整個地球,甚至整個宇宙都是一張建立在無數多元的內在聯系上的網絡。”[2]因此,當前文學理論變革的一個重要維度就是面對現實而吸納新的元素,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新鮮和活力。董學文認為:“鑒于對象的泛化和文學內部深刻變異出現的新格局和生態環境,文學理論必須重新調整自我,在解構那些不適應于新事物發展的東西的同時,吸收中外思想理論資源,提出新的、富有原創精神的命題,建構一種更有生命力的理論系統,對文學現狀和社會現實做出積極而有力的回應。尤其是關于文學研究的對象,必須有清醒而科學的認識,這是文學理論保持學科特性而又深入發展的前提。任何有價值的文學理論形態建設都不會繞過這個問題。”[3]而對新的文學現實,兒童文學理論也必須重建。長期以來,兒童文學理論是“本質主義”的探討,理論界反復在圍繞著“兒童文學是什么”作定義上的爭論,從現代兒童文學史上關于“鳥言獸語”的論爭,到當代兒童文學對“童心論”的論爭,對兒童文學是否為教育主義文學的論爭,以及到最近有人對“規范論”的所謂質疑,等等,都反映出兒童文學理論還在基本問題上缺乏明晰的認識,陷入了本質主義的困窘。歷史和現實的情勢是,兒童文學的理論尺度和視野是非常寬廣的,單純的“兒童本位論”、“兒童文學是文學”、“兒童文學是兒童性的文學”等判斷已不可能實現對兒童文學的全面解析。所以,如何突破“本質主義”的圍欄,從單純的本質主義的研究走向審美批評和文化研究的相互借重與共生,這是兒童文學理論批評能否解讀當下兒童文學創作新現象、新經驗的重要環節。三年前張嘉驊在《文化研究:切入兒童文學的一種視野》中就指出:“在當今全球化的后現代語境里,兒童文學的生存與生產,牽連著社會的各種異己關系,不斷地與他者交際對話,其帶有文化的互文性,是如何也無法再像過去那樣被認為是‘純粹’的文學樣態。我們的兒童文學,因此需要拓展出一種能夠妥適地反映文化眼界的切入角度,而呼應這一角度所需要的便是文化研究的視野。”[4]張嘉驊這一觀點無疑具有現實合理性。兒童文學的發生與發展受多種社會合力的影響,這些社會合力也就是兒童文學發生與發展的外部場域,即文化語境——包括成人文化的塑造,意識形態的導引或控制,青少年文化的影響,還有媒介和媒介文化的影響,等等。兒童文學的外部場域對于兒童文學創作的影響非常巨大,比如兒童文學話語方式的轉換、寫作思潮的形成、敘事模式的變化,乃至兒童文學的出版推廣,等等,都要受到其外部力量和信息系統的導引、牽制和影響。所以單純地以“審美批評”或“本質主義”來進入兒童文學顯然是不夠的,還必須借重文化研究的理論和方法來對兒童文學進行外部考察,這樣才能全面地考察兒童文學的發展,觀照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系統內部和外部的變革。
事實上,文化研究的理論對兒童文學研究是非常有效的,比如從媒介和媒介文化來切入兒童文學就可以解決很多困擾兒童文學的問題。我們都知道,在媒介時代,媒介所導引的消費文化對傳統文學形態和人文意識的消解已成為文化界和文學界許多學者的個體焦慮和集體共識。兒童文學作為文學的一個有機部分,也作為童年文化或兒童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當然也無法逃離媒介與媒介文化的包圍與塑造。如媒介和媒介文化對兒童文學的接受者——兒童——這一文化角色的影響和對兒童文學作家的創作主題、話語方式、寫作取向、價值追求等等的選擇都可以說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媒介和媒介文化對于兒童文學的社會推廣與應用,都產生不可忽視的作用。可以說,兒童文學的文化研究有利于兒童文學的現代建設和學科話語的突破,同時實現對兒童文學本體論的補充和對兒童文學邊界的延伸。
當然,媒介視角也好,文化研究也好,兒童文學理論批評重建的理論維度之關鍵在于“話語”的更新。語言學告訴我們,“話語”和“語言”是不一樣的,“語言”一般被看作是一個由一整套固定的語法規則構成的完整體系,確定性、清晰性、規律性是語言的重要特征。“話語”則是能夠表達一個完整意義的言語,話語意義的確定不僅要取決于話語自身,而且還很大程度上是由語境所決定的。“語境”這個術語由波蘭籍人類語言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提出,英國弗斯創立了相對完整的語境理論,而瑞恰茲又把“語境”理論用于文學研究,并且把“語境”的范圍從“上下文”意義擴展到最大限度,不僅是共時性的“與我們詮釋某個詞有關的某個時期中的一切事情”,而且是歷時性的“一組同時復現的事件”。[5]語境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關系場。語境的構成包括對話者所處的自然和社會環境、心理狀態、文化修養等因素。因此相對于語言來說,不確定性、模糊性和非規律性成為話語的一些主要特征。電子媒介時代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語境發生了變化,這意味著理論批評的話語也需要更新換代,也就是說,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必須要建立自己的新的話語體系,否則就難以闡釋與解讀新的現象和新的問題。
二、方法維度
文學理論生成的動力有常態動力和非常態動力之分。從常態動力來講,文學理論主體——理論家本身的勞動就是理論生成的一個動力。一部文學理論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文學的認識史,一部探討文學的方法史、工具史,而這些方法和工具——無論有形或無形——都是由一系列文學理論家創造出來的,都是他們用以解決所遇到的某些問題的。[6]因此,誰能提出或者說創造出一種新的方法,誰就推進了文學理論的發展。當前兒童文學理論批評既然要重建自己的本體話語,形成自己的理論新格局,就要采用新方法,沒有新的方法就不可能形成新的話語,就不可能構造理論批評新景觀,就不可能參與文化建設。要做到這一點,我覺得首先要采用跨學科研究的方法。過去,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多屬于探討文學社會價值和倫理意義的“社會價值論”,或者借用接受美學的觀點和方法來研究的“讀者反映論”,對教育學、心理學的理論借用也比較多,應該說初步采用了跨學科研究的方法,但這顯然還不夠。兒童文學的文化研究或者兒童文學的文化批評是一種跨學科的研究,按照陶東風的觀點,文化批評“并不是、或主要不是把文本當作一個自主自足的客體,從審美的或藝術的角度解讀文本,其目的也不是揭示文本的‘審美特質’或‘文學性’,不是作出審美判斷。它是一種文本的政治學,揭示文本的意識形態,文本所隱藏的文化——權利關系,它基本上是伊格爾頓所說的‘政治批評”’。[7]陶東風還認為文化研究的視角顯然不同于傳統的“文化批評”與文學批評的視角。對于傳統的“文化批評”與文學批評而言,文化是藝術與審美的自主領域,它超越了功利關系與社會利益并具有超時空的永恒價值。文化研究要解構的正是這種藝術與審美的“自主性的”神話。它不是通過參照文本的內在的或永恒的價值,而是通過參照社會關系的總體地圖,來解釋文化的差異與實踐。[8]因此,兒童文學的理論批評勢必要求兒童文學研究除了將借用心理學、教育學、接受美學的理論批評方法外,還將整合傳播學、媒介哲學、社會學、人類學、哲學、經濟學、政治學等學科的知識,從而形成屬于自己的新的知識譜系。歐美國家的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在方法論上早已超越了傳統的闡釋學的模式,而多用文化研究的方法來解讀兒童文學的文本。如美國學者凱薩琳·奧闌絲妲所著的《百變小紅帽:一則童話的性、道德和演變》就是從女性角度來解讀《小紅帽》這則童話的,作者通過詮釋不同時代版本的《小紅帽》,反映了其時代和文化的背景。雖然作者承認自己的解讀并不完全,小紅帽的故事也無法概括社會思潮,但這部著作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認知世界的方式,讓人們了解到這樣的故事(真理)是如何建構及變動的。從這部著作里,我們理解了童話雖然并不分地域及時代,但它其實包含著變化無常的特質,會隨著時代而變化,隨著講述人及聽眾的不同而改變。因此,童話不只是人類“心靈的藍圖”、“社會的孩子”,它記載的不只是人類經驗的基本要素,也反映了不同時代的集體心理及記憶。[9]
其次,純粹從方法意義上來看,兒童文學理論批評必須運用生態學和系統論的觀點與方法,來考察兒童文學的外部與內部的關系。文學與文化是一個系統和鏈條上的,文學本身就是一個有機的生態系統,兒童文學的創作、發表與出版、閱讀接受就是一個有機的生態鏈條,而且這一鏈條又是與兒童文學的外部環境相通的,兒童文學有自己的氣候、地理、風向、水土、潮流,兒童文學的生長與發展需要與外部氣候與環境協調。要促進兒童文學的良性發展,就要努力營造好其生態系統。而營造好兒童文學的生態系統,就需要用生態學的觀點和系統論的方法來對其進行系統考察。弗菜在《批評之解剖》中,把他的批評稱為“對藝術形式的系統批評”。論者以為“系統批評”這一方法非常好,它避免了片面的方法帶來的“問題的遮蔽”。弗萊在其《批評之路》中說過:“批評總要有兩面,一面朝向文學的結構,另一面朝向組成文學的社會環境的其他文化現象。它們在總體上是平衡的,一旦我們只研究其中的一面而排斥另一面,批評的方面就需要調整了。”[10]為了避免片面性的“問題的遮蔽”,兒童文學理論批評應該敢于跳出“兒童文學”這個圈子,而將之置于當代文學和當代文化之中去觀照,去審視,去梳理,去辨析。
再次,對兒童文學的文本分析可以借用“構架模式”的方法。戴安娜·克蘭在分析媒介文化意義的方法時,認為討論出版物的“構架模式”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她轉用了斯諾的觀點,認為闡釋構架使新故事變得有意義。例如,新聞是以故事或戲劇的方式來構架的。現實生活是混亂和模糊的;將結構強加給事件,使它們對公眾有意義。也有人指出,媒體使用那些體現了對一個事件的不同闡釋方式的“闡釋包”(interpretive package)。每一個闡釋包都包含構架一個事件的核心思想。核心思想通過典型的意象、隱喻或口號表達出來。構架是使相關的事件有意義的核心思想。它告訴受眾如何去思考一個事件,鼓勵他們根據一個關鍵思想去闡釋事件。所以戴安娜認為,構架是一種“作為意義的文本組織”[11]。在戴安娜的“構架模式”方法里,假定的是文本的意義通過文本中的某些手法傳達到受眾那里,這些手法包括:它與其他系列或連續敘事的關系、敘事本身(套路)的特點,或傳播敘事的特定技巧,例如情節的承接與否,對現實主義強調的程度和期盼受眾是否對這個故事建構自己的闡釋。“構架模式”分析的方法有助于解讀兒童小說、童話,尤其對兒童戲劇、兒童電影和電視劇研究將十分有用、有效。
對兒童文學批評來說,結構主義的研究方法也不失為一個有效方法。結構主義假設意義潛伏在文本之中,必須被解碼。結構主義的研究方法在西方一直被用于分析原始文化中的神話、前工業社會的民間故事,在當代社會一般被用來分析廣告、電影、小說、電視劇、時尚和消費品。結構主義者試圖通過闡釋文化現象背后的編碼來理解這些意義。他們認為,這樣做的目的是揭示出潛在意義或深層結構,即故事的表層內容之下實際所說的東西。為了分析文化產品的潛在意義,結構主義者使用了符號學分析方法。符號學分析方法有兩個內容:考察文本組成要素之間關系的共時性分析,考察敘事演變的歷時性分析。共時性分析建立在這種觀念基礎上:任何一種文化符號的意義來自于它與其他符號之間的關系,尤其來自于它與其他符號的對比或對立。換句話說,文本意義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通過文本中文化符號的對立表達出來的。第二種研究方法,歷時性分析涉及到將敘事概念化為由分散事件組成的鏈條。每一個故事都有某些組成因素,識別出這些組成因素,就有可能比較相同套路的不同范例中的敘事,并能夠指出基本敘事結構是怎樣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的。
顯然,結構主義的研究方法對于兒童文學敘事性文體也是非常有效的,如《草房子》這樣包含了豐富文化信息的敘事作品,如果僅僅用一般的形式主義批評的方法來解讀,則可能只是在語言層面上有所理解,但如果運用結構主義研究的方法就可以解讀《草房子》中潛在的文化想像和文化底蘊。對那些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和戲劇的兒童文學文本,結構主義研究更是十分有效。
此外,采用敘事學的理論和觀點以及新批評派、形式主義的觀點和方法研究電子媒介文化影響下的兒童文學創作,特別是兒童小說的日常性敘事話語與都市性敘事模式的變化,探討網絡童話的游戲性敘事模式,分析網絡兒童文學語言形式、題材和主題的變化,等等,這都是兒童文學理論批評新的方法和新的景觀所不可忽視的。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