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天生喜歡訴說,但對于自己的軀體和隱秘的欲望,傳統中的女性似乎還是不大愿意掛在嘴上的。“清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這句詩說出了中國女性的一個傳統的思想,與女性的“性”有關的東西,是不能隨便給人看的。然而問題在于,男性不一定不想看,而且女性也不可能一點也不給人看,于是便出現了一種有趣的文化現象:“被看”。看是看了,然而是被動的,不情愿的,因而也是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雖然“千呼萬喚始出來”了,卻還要“猶抱琵琶半遮面”。李清照雖然思念丈夫,卻也只是寫些“輕解羅裳,獨上蓮舟”,“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之類富于暗示性的話,如果要她將自己的玉體描寫一番,或者把自己隱秘的欲望渲染出來,給趙明誠寄去,恐怕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然而現在情況不同了,不少女性作家愿意寫女性的身體,寫女性身體的隱秘部位和女性隱密的欲望。從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瓶中之水》,到陳染的《私人生活》,“黛二小姐”系列,到衛慧的《上海寶貝》,到棉棉的《糖》,到九丹的《烏鴉》,到木子美的《遺情書》(自然,這可能不算一部“純文學”作品),暴露得似乎一個比一個厲害。如果說前面的作家還有所節制,那么越到后來,似乎就越無“遮攔”了。有些描寫大膽得令保守的男人看了都有點臉紅。她們把女性傳統的“被看”變成了現在的“示看”,主動地把自己展示出來,供人們觀賞與品評。
一般認為,女性身體寫作的興起與興盛,大致有三個原因,一是商品經濟的興起,一是女性地位的提高和女性自主意識的增強,一是女性主義理論與意識的影響,特別是法國女作家艾萊娜·西蘇的身體寫作的影響。西蘇認為:“幾乎一切關于女性的東西還有待于婦女來寫:關于她們的性特征,即它無盡的和變動著的錯綜復雜性,關于她們的性愛,她們身體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區域的突然騷動。”[1]自然,西蘇的身體寫作并不僅僅是要女性展示自己的身體,它的目的是要調動女性的一切資源,以反對菲勒斯中心主義,實現男女的平等。她認為:“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她們必須創造她們自己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戒律。”[2]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然而,西蘇的倡導之所以在20世紀末期以來的中國得到積極的響應,并不僅僅由于西風東漸,這里還有更深的社會文化原因。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與男性相比,女性的身體與隱密的欲望屬于隱私的范圍,是女性可寶貴的東西,不宜公開展示給別人。而男性如在這方面有所獲得,便沾沾自喜,甚至覺得占了“便宜”。魯迅說,女人把臉送過來給你親吻,你總不會給她一個耳光。很形象地說明了這一文化背景。自然,女性的這種“矜持”,在很大程度上似乎并不是出于自己的自律,而是由于社會的他律。傳統社會對于過于“開放”的女性,其精神與肉體的懲罰都是十分嚴厲的。《紅樓夢》中王夫人、賈母對寶、黛之間的互訴衷情的誅心之論,就是一個明證。賈母知道黛玉戀著寶玉,因此得病,很不高興,說:“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3]。孫女輩中,本來賈母最心疼黛玉,只因黛玉愛上了寶玉,連病也不愿給她治了。由此可見社會他律之嚴峻,女性無事自然也不愿去觸這霉頭。然而20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女性主義意識的推動,女性的地位逐漸提高,自主意識越來越強,社會的寬容度也越來越大。女性是否展示自己的身體與隱密的欲望越來越成為女性自己的事。但是另一方面,女性的身體與隱密的欲望仍然具有寶貴性。這就使女性的“示看”具有了主觀的基礎,加上經濟社會高額回報的誘惑,身體寫作自然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女性的由“被看”到“示看”,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女性身體寫作對于意識形態的沖擊是不容諱言的。
從性的角度看,傳統的社會意識對于女性的看法是簡單而明了的,它建立在好壞的二元對立之上。好女人是那些遵守“婦道”,保護自己的身體與隱密欲望,只對婚姻內的配偶開放的女人,反之,則是壞女人。傳統的文學作品往往喜歡從這個角度描寫女性形象。在描寫自己肯定的女性形象的時候,總喜歡賦予其冰清玉潔的品格,描寫否定的女性形象的時候,則傾向于給其添上淫穢的色彩。身體寫作打破了這種思維定勢。在衛慧們的筆下,女性形象不再以二元對立的形式出現。她們作品中的女性,從外部看都是正常而且正經的女人。有體面的工作,有正常的生活,然而她們卻時刻處于肉體的騷動之中,渴望著肉體的滿足,愿意委身于自己喜愛的任何一個男人,而且往往沒有明顯的經濟或其他現實的目的。傳統的思維定勢與評價標準在她們身上英雄無用武之地。因此,這類人物出現之初,部分批評家不能接受,往往斥之以淫穢。實際上,這是一個評價體系的問題,從傳統社會意識的角度看,這類人物的確是淫穢的,但是從身體寫作的角度看,這只不過是女性作家“示看”的一種表現。將傳統女性人物的隱密欲望和行為通過夸張的手法表現了出來。
在當代女性主義理論中,女性的身體是一個重要的話題。不少女性主義學者把身體視為社會和文化的象征符號,認為身體體現著社會的等級秩序、社會規范和文化習俗。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和露絲·伊瑞格利反對身體只有生物學和自然屬性的觀點,認為身體是社會和文化的符號。伊麗莎白·格羅斯(Elizabeth Gross)認為,身體“不能僅僅被認為是一個生物學的實體,而應該被視為社會的烙印,歷史的記號,是心理和人際關系的重要產物”[4]。從這個角度出發,當代英國文學史家伊麗莎白·約翰斯頓(Elisabeth Johnston)認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女詩人勃朗寧夫人是由評論家們創造出來的一個文本身體。我們所知的女詩人勃朗寧并不是實際上的勃朗寧,而是虛構出來的勃朗寧,她的身體不僅指勃朗寧夫人的肉身或自然身體,而主要是指其文本身體。這樣,女性的身體便具有了兩重性,一是自然的、肉體的,一是社會的,文本的。[5]文本的身體是被書寫、被閱讀的。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時刻遭遇到女性的這種文本身體,如職場上著職業裝的年輕女郎,在酒店門口笑迎賓客的盛妝新娘,等等。她們有真實的肉體,但在這些特定的場合,她們展示給人們和人們所注意的,則是她們文本意義上的身體。如盛妝的新娘,她的穿著的主要目的是突出她新娘的身份和文化意味,而不是展示其肉體的魅力。因此,她們在選擇(書寫)自己的衣著時,側重的也是其文化與社會的內涵。在文學作品中,女性形象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但傳統的文學不大注意表現她們的身體,以及她們的身體在其思想、行為、性格中所起的作用。如《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薛寶釵等。即使需要描寫她們的身體的時候,側重的也是其精神文化的一面。如《紅樓夢》中對林黛玉的描寫:“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6]表面上是在描寫黛玉的長相容貌,但作者堆砌的,大都是些文化性的意象,對其身體自然性的一面,則很少涉及。而《金瓶梅》《九尾龜》對女性身體的描寫,又太側重其自然性的一面。這樣,女性的自然身體與文本身體之間的各種錯綜的關系,種種復雜的張力就無法表現得淋漓盡致。女性身體寫作強化了這種錯綜的關系和復雜的張力。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描寫的核心就是女性的身體,而這身體既是自然的,又是文本的。女主人公多米,其身體充滿了欲望,但這欲望又不是僅以自然的形式存在著,它在社會意識與社會文化的作用下,塑造著女主人自我意識,在她成長的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塑造著她的性格。楊匡漢、孟繁華在他們主編的《共和國文學50年》中寫道:“林白的小說《一個人的戰爭》正是從女性的軀體描寫人手,從對性感及其性感區域的精確描摹出發,來闡述一個女人成長中的自我意識。正統的男權獨斷的文學史中,不會讓女人如此袒露自身隱秘的欲望。《一個人的戰爭》之中女性軀體與欲望的寫作引起爆炸性的轟動和極具震撼力的效果。”這種效果正是來自小說對女性身體二重性及其張力的深入挖掘與細致描寫。它改變或者說加深了人們對于女性身體的認識,對傳統意識形態產生的沖擊是無庸置疑的。
自然,女性身體寫作沖擊最大的還是父權制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父權制社會的意識形態是圍繞男性對女性的絕對統治建立起來的。中國封建社會提倡三綱五常,主張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將夫妻關系等同于君臣、父子關系,要求妻子的絕對服從。除此之外,又提倡三從四德,要求婦女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樣,中國傳統社會便至少在意識形態上,將女性置于男性的絕對統治之下。雖然在現實生活中有著種種的變數,但在總體上,婦女的從屬地位卻是確定的。與這種從屬地位相適應的,是對婦女的種種行為規范。這些規范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將婦女等同于物,忽視其生理與心理的現實要求,強使其服從一定的準則與規范。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寡婦守節。婦女死了丈夫,不管她多年輕,社會都要求她從一而終,為了某種意識形態的東西比如名節而放棄其鮮活的生命追求。在長期的社會進程中,這些準則與規范逐漸積淀成父權制社會意識形態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在社會和文學中,女性身體的物化和商品化,被看的角色定位,或天使或魔鬼的表現形式,實際上都是這種意識形態的表現形式。女性身體寫作打破了這種意識形態定勢,它將女性的身體,女性身體的隱密部位、女性隱密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它將這些隱密的部位、隱密的欲望對于女性性格與行為的形成與影響主動地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展現了一個與傳統意識形態所設定的女性世界完全不同的女性世界。在它的燭照下,父權制意識形態的偏頗與不公正便凸顯了出來。而凸顯出來之后,這種意識形態也就不可能再按照其原來的面貌存在下去了。在這里,女性身體寫作顯示出了其革命性的一面。
辯證地看,女性不僅僅是欲望特別是性欲望的混合體,女性的身體不是女性的全部,社會也不可能只靠欲望向前推進。女性身體寫作雖然對意識形態產生了沖擊,但沖擊過后,它似乎還應該建立點什么。而正是在這里,身體寫作露出了其不足。而且,過分地展示女性身體與隱密的欲望,似乎也不全是好事。畢竟,社會除了女性的身體與欲望,還有很多值得關注的東西。因此,女性身體寫作沒有得到每一個人的贊同,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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