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閻真的《曾在天涯》與《滄浪之水》在創(chuàng)作差異上有明顯的表征,這種差異可用審“美”與審“智”來概括。《曾在天涯》凸現(xiàn)出抒情性、想象性、超越性等浪漫主義特征,它探討的是宇宙、歷史、時空等形而上的問題,給人一種博大與崇高的審美享受《滄浪之水》一方面具有較強的寫實性并體現(xiàn)著現(xiàn)實主義風貌,另一方面又努力追問時間、價值、意義等人生哲學問題,具有很強的精神啟迪性與哲理性。
一、《曾在天涯》:憑審“美”性取勝
當然,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具有審美性,不過這里的“美”是相對《滄》的審“智”性而言的。其審“美”性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整部小說彌漫著濃郁的浪漫主義氣息。抒情性是浪漫主義最重要的審美特征。典型的浪漫主義作品實際是情感的河流?!对返摹靶≌f的引子部分即是~一首精美的抒情序曲,由此而下,抒情品性自始至終充盈貫注,作品在悲郁哀婉的抒情旋律中帶出人物靈魂的傷痛和種種兒女情態(tài)”[1]。整部小說就像一曲感情樂章,每一章都有感情的高潮與回落,有張有弛,墓地想象是高力偉與林思文感情樂章的高潮,圣勞倫斯河畔遐想則是與張小禾感情樂章的高潮。
在小說中,形而上的生命追求與形而下的生存進取,對生存意義的悲觀性透視與對生命終極價值的一往無前的求索,都溶于一種拂之不去的悲劇情調(diào)和感傷氣息中?!皶r間什么也不是卻又是一切,它以無聲的空虛殘酷掩蓋著抹殺著一切,使偉大的奮斗目標和劇烈的人生創(chuàng)痛,最后都歸于虛無?!庇绕涫?,小說主人公高力偉有一種傳統(tǒng)文人式的浪漫氣質(zhì)?!拔腋械搅艘庾R到了時間的喜悅和悲哀,感到了世事在歷史的瞬間無論怎樣轟轟烈烈或凄凄切切,其意義在時間的背景中都將漸漸淡化,以至化到虛空一片中去?!边@里體現(xiàn)的是屈原式的天問。屈原竭力想擺脫自己的困境,但他以文化理性為出發(fā)點進行精神追問注定沒有答案,這使他又一次陷入困境。高力偉也以理性的辦式追問時間。時間的無限性讓他清楚地意識到了自我渺小及生命的有限。有限性不是人們愿意或者不愿意所能做出的選擇,而是不論人們意愿如何都必須接受的生命結(jié)論。因此,小說從始至終都充溢著一種悲涼的情緒基調(diào)。時空的啟蒙是理性主義者審視意義的情感動因。于是,高力偉進一步發(fā)起了對意義的追問:“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這生命像無盡時間之流中的電光一閃,無法也沒有必要去追尋最后的意義,那電光一閃的瞬間就是終極的意義。人不是為了承受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苦難沒有絕對的價值.苦難使苦難的意義化為烏有。在時間之流中每一個生命都那么微不足道,卻又是生命者意義的全部”?!斑^去的日子,眼下的日子,未來的日子,都是活著的日子,如此而已。在時間后面,是一片浩渺的空空蕩蕩?!碑斝味系纳饬x無法確證,形而下的生存就成了唯一真實的意義。高力偉以理性眼光反思一切,透視一切,在反思與透視中無法認同那縹渺的一切,卻又失去了可以在精神上有所寄托的一切。屈原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理想知道他的問是不用回答的,只是他的感受迫使他不由自主地追問。高力偉以現(xiàn)代理性主義者的眼光否決了生命彼岸的超越性意義和價值,證實了這種價值和意義只是一種心靈虛設,但是對于具有神性的人類來說,對彼岸都有一種本能的向往。這就是為什么,高力偉強烈肯定現(xiàn)世生活的價值本體性時,卻始終無法擺脫內(nèi)心的悲涼。他的悲涼比屈原更勝一籌。因此,他想象死亡來滿足自己對永恒的追求和向往。
另外,浪漫主義還追求神秘感。古典的浪漫主義作品,總是籠罩在一片神秘的氣氛里。浪漫主義者認為“除了神秘的事物外,再沒有什么美麗、動人、偉大的東西了”[2]?!对酚洈⒘水愑虻牧魧W生活,描寫了加拿大圣約斯翰的城市風光、自然景色,多倫多的教堂,當?shù)氐墓?jié)日習俗等,這些都具有神秘感,吸引讀者繼續(xù)讀下去。
除了異域生活外,神秘感的獲得還可以通過孤獨這條途徑。小說中,高力偉常常一個人面對墓碑,夕陽,大海進行內(nèi)心省察和凝思。正是這種孤獨,增強了作品的神秘色彩。當我們看見一個人遠遠地坐在一塊巖石上時,自然會有神秘感——遠離的人總是神秘的。
其次,心靈的無限之旅帶來的崇高美也是其審“美”之所在。作為一個審美范疇,崇高的基本內(nèi)涵就是人對有限和無限的體悟和超越,它直接和人的心靈意義聯(lián)系在了一起。[3]美學家朗吉弩斯認為:“崇高有賴于心靈做出努力或反應來同氣派宏大或力量無窮的氣象展開某種競爭。在這種努力或反應中,主體覺得自身肯定有了比通常經(jīng)歷的更深刻的精神力量?!?sup>[4]基于此,首先進入崇高視域的就是生存境域:命運感和虛無感。人生于世,命運無常,而最使人無法逃脫的就是死亡,不管如何,生命消亡,這是一個根本無法回避的事實,這在藝術(shù)中就表現(xiàn)為強烈的命運感和虛無感。在崇高藝術(shù)中,人通過命運感和虛無的昭示,首先感悟到的是人作為自然的有限性,“一個人,就像這一派大河中一滴水,有什么可苦惱可憂傷的呢?”高力偉感悟到生命之短暫。因此,他追問時間,意義,價值,對永恒和無限進行追索。在有限和無限對立的張力中,真正的生命感悟出來了。正如康德所言:“崇高首先是一種生命力的阻滯,爾后伴隨著的是生命力的勃發(fā)和肯定。”[5]
崇高的藝術(shù)不僅是呈現(xiàn),更多的是反思。朗吉弩斯的《論崇高》中提出:“崇高的風格就是一顆偉大的心靈的回聲?!痹凇对分?,高力偉經(jīng)常觸景生情,對時空的移易,生死的轉(zhuǎn)換發(fā)出追根究底的盤問,這些玄思構(gòu)成了小說心靈對話的基本主題。情況往往是,人們面對藝術(shù)或自然時的一種瞬間的感悟,心靈通向存在,崇高亦即生成。高力偉在墓地,在圣勞倫斯河畔思考時空的無限性和生命的有限性,充滿了崇高美,使其審美性大大加強,進入審美的至境。誠如張世英先生所言:“審美意識的高級形態(tài)是崇高,是無限美,它不僅僅是愉悅,而且包含著嚴肅的責任感在內(nèi)……”[6]
另外,《曾》的審“美”性還體現(xiàn)在超越性上。文學的超越性是指文學對現(xiàn)實的超越,即文學超越現(xiàn)實生活中的羈絆,超越社會功利目的的制約,反映出入類生活和人的生命中最內(nèi)在、最本質(zhì)、最具有永恒性的東西。[7]超越意識滲透于文學藝術(shù)的一切領(lǐng)域,沒有超越性也就沒有文學藝術(shù)。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必然是既具備現(xiàn)實性,又具備超越性的。
《曾》就具備這種超越性,它不滿足于停留在對異域留學生活與曲折愛情的表層描寫上,而是深入探討有限性與無限性、理性與信仰、意識與價值、生存與死亡等永恒性的東西。它不像以往留學生題材創(chuàng)作的流水賬的記敘,空洞蒼白的感嘆,而是從現(xiàn)實的時空中超越出來,從周圍瑣屑平凡的生活中超越出來,展開想象的翅膀,把社會與自然,今天和歷史,現(xiàn)實和理想,咫尺與天涯聯(lián)系起來,創(chuàng)造出了高遠的藝術(shù)境界。
超越性也體現(xiàn)在充滿象征色彩的意象上,它使小說的悲劇意味更為濃厚。比如“墓碑”,它使讀者對時間中個人的渺小與生存的瞬息性的感受極為強烈:“面對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它像墓碑的表面一樣有著真實的質(zhì)感”。再如“夕陽”,主人公“感到了一種召喚,想象著自己朝夕陽飄過去”?!坝﹃栕哌^去,許多逝去的圣人的身影浮在夕陽那端”,但夕陽“那端是遠古洪荒般的一片死寂”。它象征著生命的終極意義,成為生命的信仰,是彼岸目標,更是一顆無根之心苦苦追尋的精神家園。生命的意義在“走”的過程中產(chǎn)生,最終又消失在這一過程中,剩下的只是精神靈魂漂泊帶來的死寂。
二、《滄浪之水》:以審“智”性見長
與《曾》比較,《滄》充滿了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精神。誠如作者所言:“此書不但善講故事,而且訴諸哲理,不但充滿感性,而且注重智性?!?sup>[8]其審“智”性體現(xiàn)在下面幾個層面:
其一,提出了知識分子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問題,體現(xiàn)出作家深厚的憂患意識。小說講述了池大為在官場上的升降沉浮,刻畫了知識分子在自我定位中的精神裂變過程,呼應了整個社會對這一問題的關(guān)注。的確,當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遭遇了歷史性的挑戰(zhàn)并在現(xiàn)實中被證明意義虛無時,他們面臨著在以世俗化、功利化為主導價值觀念的社會中如何為自己定位的重大課題。作者也是如此:“我對生活有很多疑慮,無力解答,想通過小說提出來,向讀者請教,如精神資源和人文理想問題。我的小說以中國歷史文化名人為范式,為主人公池大為設計了精神背景。但我也想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傳統(tǒng)的精神資源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還能不能與現(xiàn)實發(fā)生有效聯(lián)系?池大為的精神堅守失敗了,這是不是具有普遍意義,是不是無可抗拒的歷史宿命?”[9]通過《滄》這部小說,作者提供了他自己就知識分子問題的思考。作為一部追問人生意義的小說,答案并不重要,而提出每個人都無法回避的問題,并使我們每個人都對問題進行真誠而深切的思考,才是作品的成功之處。在這個意義上,可將此書看作是充滿智性色彩的思想小說。
作品超出了一般官場小說的格局,不靠故事情節(jié)取勝,而是以心理描寫取勝,將筆觸深入人的內(nèi)心世界去追詢?nèi)宋锏木駹顟B(tài)。在結(jié)構(gòu)上,它以心靈世界為基點,以人的情感流動、情緒飄游為線索。于是平靜的描寫變成了靈魂的感嘆。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大段的人物內(nèi)心獨白。“我在內(nèi)心把那些將物質(zhì)的享受和占有當做人生最高目標的人稱為‘豬人’,在精神上與他們劃出了明確的界線,并因此感到了心靈上的超越。人應該追求意義,意義比生活更重要,不然怎么還叫做人呢?”“盡管現(xiàn)實中有很多不動聲色的力量籠罩著我,推動著我,似乎無可抗拒,我還是要走自己認定的道路,哪怕孤獨,哪怕冷落,因為,我是一個知識分子。”“聽其言,見其心”我們仿佛看到了池大為那孤傲不屈而又矛盾、彷徨的靈魂。
其二,小說蘊含著深刻的哲理性。小說以池大為內(nèi)心獨自的方式,深刻拷問了人的生存意義和生命價值,使整部小說呈現(xiàn)出深厚的哲學根柢,顯示了作者對人生,生活,生命,文化,歷史和宇宙的深刻的哲學思考。 首先是對生活的哲學探討?!叭司烤乖趺磦€活法?”在《滄》中,池大為結(jié)合自己與他人的生活經(jīng)歷在思考著。人既然活著,便要追求成功,實現(xiàn)自身價值。但,什么叫成功?當權(quán)前的池大為認為,作為人,活著,他就應該奮斗。他不在乎這種奮斗可能給他帶來什么非精神性的,令世人羨慕的實際結(jié)果。他看中的不是榮辱不定,帶有極大偶然性的人的外部價值,而是干古不衰的人的內(nèi)部價值,這與池大為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有關(guān)。因此,他本能地拒絕許小曼、屈文琴的功利主義的愛情,不假思索地放棄了與教授女兒結(jié)婚繼而在首都發(fā)展的黃金機會。
老辦事員晏之鶴的生活哲學與早期池大為相似。他與世無爭,過著隱士般悠然自得的生活,但在生活與地位上毫無保障。在遇到一系列挫折后池大為開始思索自己的生活哲學了:是繼續(xù)追求精神價值,還是放棄而轉(zhuǎn)向功利化?選擇堅守將意味著過晏之鶴那樣的生活,除了精神高高在上,別的什么都沒有。選擇放棄則除了精神痛苦外,別的什么都有。池大為內(nèi)心極度矛盾。一方面,他不愿放棄自己的精神信仰;另一方面,他必須擔負起家庭的責任與義務,對妻兒負責。在嚴酷的事實面前,他放棄了精神堅守,選擇了世俗的生活方式。
其次是對做人的哲學思考。人活一輩子,是選擇做“好人”還是選擇做“壞人”,做“好人”還有無意義?池大為以前選擇的是做“好人”,卻常常引起了非議和領(lǐng)導的不滿。池大為深感到:“這是個形而下的時代,要做一個好人真不容易。”他不能不反思那些從來都被視為當然的理念,他看到的是“好人”的無能、無用乃至凄慘命運。父親是“好人”卻一生屢遭不幸;廳里的戴妙良也是“好人”,深受農(nóng)場群眾的愛戴死時哭聲載道,但他的人生是令人心酸的。池大為對此感到幻滅:“戴妙良的確是好人,可好人又怎么樣?”“做一個好人是我的原則,可意義已經(jīng)渺茫。為什么做個好人,我找不到堅實的理由回答自己?!痹谥嗅t(yī)學院碰壁后,池大為認定:“我覺得自己有了不做一個好人的勇氣,也有了這種權(quán)利,說到底世界是以力量而不是善惡來評價一個人的?!睘榱藱?quán)力和實利,池大為出賣了馬垂章的對手舒少華。
池大為所思考的問題也是每一個讀者要面對的問題,讀者在驚嘆池大為深刻思考能力的同時,內(nèi)心深處受到劇烈震蕩。作者從知識分子的立場出發(fā),引入道德與人性,思考知識分子的良心問題,在這一層面上也體現(xiàn)出智性。
池大為以知識分子傳統(tǒng)道德為基礎(chǔ)形成自己的良知,以良知指導生活與做人。他同情赤腳醫(yī)生,同情疫區(qū)人民,親眼看見他們的貧困,而衛(wèi)生廳用錢太奢侈。良心的聲音呼喚他向上級反映這一情況,“良知和責任是知識分子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這是很久以來在我心中回蕩著的一句話,我甚至想到要把它作為人生的座右銘,他使我有了一點血性之勇”。
仁愛,固然是美好的德行,但是在“‘是渾濁而嫉賢,好蔽美而稱惡’的現(xiàn)實社會中,仁愛德行的主體受到打擊迫害,邪惡勢力和無所不爭的奸佞小人卻總是占著上風,橫行無忌”[10]。小說中的池大為在當權(quán)前,可謂是一個仁愛德行之人,遇事不爭,先人后己,卻一再受到丁小槐之類小人的排擠。讀者不禁思索,堅守仁愛德行到底有無意義?傳統(tǒng)的良知在今天還有無價值?對此,池大為也進行了深刻且痛苦的思考?!按笕宋锏囊庵緢匀缗褪?,你千萬不能設想憑自己幾句痛切之言就能使他有所觸動。世界上沒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東西了?!标讨Q的智慧是用一生的失敗換來的。池大為憑良心而不可得,強大的現(xiàn)實力量使他無法履行知識分子的職責,良知和責任感也失去了存在的依據(jù)?!皯{良心?希望世界憑良心來運作,那就太可怕了。不憑良心又怎樣?……在我的經(jīng)驗世界中,良心只是少數(shù)人的少數(shù)情況下才是有效的……人在不憑良心的時候根本不會意識到良心還是問題,個人的欲念和情感趨向已經(jīng)把良心重重疊疊地遮蔽起來?!?/p>
在農(nóng)業(yè)文明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觀念無法面對今天的現(xiàn)實世界。也許,我們要以新的眼光重新審視傳統(tǒng)的仁愛德行,評價以往的良知觀念?!伴傁镏?,欲砥行名立者,非附青云之士,惡(何)能施于后世哉?”就仁德人格主體而言,如果用仁愛來消融情態(tài),遇事不爭,一味忍讓,但事后又總覺不平,總覺吃力,總覺沒有得到好報。從此以往,很容易形成一種“癌性”性格,陷入內(nèi)心的自我折磨而不能自拔。環(huán)境發(fā)生重大變化,死守固有的東西不放只能使得僵化的思想在現(xiàn)實中失去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因此適當?shù)母淖兪侵R分子面臨新的社會環(huán)境的必然選擇。對于池大為的轉(zhuǎn)變,我們能夠理解。但是,他的觀點過于偏激。良知是一個道德范疇,在任何社會、任何階段都有意義和價值,我們要改變的只是陳腐的德行觀念。轉(zhuǎn)變后的池大為雖然良知和責任找不到寄托,心靈找不到歸宿.但還是有對高尚的追求,有懺悔之心。到這里,小說的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故事升華到了審美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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