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在談及《十四行集》的寫作的因由時曾說:“我不迷信,我卻相信人世上,尤其在文藝方面常常存在著一種因緣。這因緣并不神秘,它可能是必然和偶然的巧妙偶合。”[1]唯其無心,才更見其出詩人內在的詩情流動與作品體式的融合,形式化為了內容。詩人漫步在冬日的郊外,困守于林場茅屋的風雨燈下,十年來中西文化的扭結與個人的經歷、時代的風雨都在詩人的心靈中留下過不同的痕跡。他在承擔、交流、決斷、斷念、自省,但他不是靜態的抒發情感的,而是使詩中暗含著一個體驗、深思的過程。由此,形成了《十四行集》的藝術特質。
一、格調的莊嚴與體驗的凝重
馮至在《(十四行集)序》中說明了,詩作是為那些曾給予他啟示和營養的人和自然留下一些“感謝的記念”:
由于這個念頭,于是從歷史上不朽的精神到無名的村童農婦,從遠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小草,從個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許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發生深切的關連的,對于每件事物我都寫出一首詩。[2]
對這些人和物,馮至有著深刻的體驗。他的體驗,始于觀察,象里爾克一樣“觀看”:“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去感受鳥是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的姿態”[3]。觀看和靜聽中是反復的體驗、沉淀,躁動的情緒平息了,奔涌的情感凝固了。馮至的《伍子胥》由創作的沖動到完成,時間長達十六年之久,在最初他受里爾克早期的《旗手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的影響,“我被那一幕一幕的色彩和音調所感動,我當時想,關于伍子胥的逃亡正好用這樣的體裁寫一篇。但那時的想象里多少含有一些浪漫的元素”。之后,隨著年歲的增長,“青年時的夢想有一部分被經驗給填實了,一部分被經驗驅散了一般”[4]。但直到1942年冬天,馮至才真正開始寫作。在《(伍子胥)后記》里,馮至這樣說明他對人物的理解:
我們常常看見有人拾起一個有分量的東西,一塊石片或是一個球,無所謂地向遠方一拋,那東西從拋出到落下,在空中便畫出一個美麗的弧。這弧一瞬間就不見了,但是在這中間卻有無數的剎那,每一剎那都有停留,每一剎那都有隕落;古人在“鐵矢之疾”,在“飛鳥之影”的上邊似乎早已看出這停留與隕落所結成的連鎖。若是把這個弧表示一個有彈性的人生,一件完美的事的開端與結束,確是一個很恰當的圖像。因為一段美的生活,不管為了愛或是為了恨。不管為了生或是為了死,都無異于這樣的一個拋擲:在停留中有堅持,在隕落中有克服。[5]
在《伍子胥》中是純凈而富于詩意的畫面,但其中包含著的深刻的人生思索和理解,就不是所謂的浪漫主義能包容了。對伍子胥逃亡故事的理解過程,與馮至對詩歌的理解和創作的發展變化過程有許多的相似性。對于里爾克所說的觀看、靜聽、分擔、體驗,馮至在這里有體現:對漫長人生歲月中“一剎那”的凝視和審察。在《伍子胥》中,是伍子胥逃亡途中時間鏈上九個地點的截取,以及對“瞬間”觀察和體驗。在《十四行集》中則是一個個場面和意象的選擇和建構。不論是他所記念的人物或自然現象,在《十四行集》中都凝成一個個瞬間和場景,這些意象被串接在時間性鏈條上。就具體的意象而言,如原野的小路、綠草和青松、林中的小屋、有加利樹、鼠曲草、威尼斯的小島與橋等等都是靜態的,有些如《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中的意象雖有動的特征,但最終凝定的卻是“一脈的青山默默”。象里爾克的詩一樣,“使音樂的變為雕刻的,流動的變為結晶的,從浩無涯涘的海洋轉向凝重的山岳”[6]。但這些意象卻蘊含著詩人對生命永恒意義的體驗。詩人流動的詩思在這些意象中停靠又前行。體驗的過程性和意象的靜穆使《十四行集》在整體上顯示出凝重而不板滯的特點。
《十四行集》中凝縮著詩人深刻的體驗,這些體驗包含著詩人豐富的觀察和人生經驗,也孕含著對人類共同的生存處境的認識,因此,它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有很強的張力。中國傳統詩歌中,時間的空間化和空間時間化都是時空交融和萬物交融的方式。時間和空間兩種意念的對舉,交構,使景物的雄渾和歷史的悠遠既纏繞如天地煙云,又披載著歷史風云,從而達到視通萬里,思撫百年的效果。馮至似乎有意識地繼承了這種方式。但中國古典詩歌著意表現的是這種狀態,空間結構形成完整的空間畫面,聯系著情感也平衡著情感,思緒涌出又回歸。時間的一維往往消融于寧靜以至于虛化,而讓空間熔融古今,詩在很多的時候是意象的疊加。馮至在《十四行集》中重視體驗的過程性,強調自我向世界敞開,象里爾克一樣,把“自我以感性的方式投入所觀察的事物”,“不是用生命來體驗生存以外的事體,而是把生命本身作為一種客觀化的體驗對象”。[7]體驗對象的特性決定了體驗的特性:“事物既不存在表象,也不存在本質,事物有的只是它向人的自我意識敞開的可能性”[8]。以時間的延展性展示了生命的復雜的運動形態,起伏波動,艱澀前行,“沉思”過程在詩中留下了時間性的轍痕。第二十四首《這里幾千年前》:這里幾千年前/處處好象已經/有我們的生命;/我們未降生前/一個歌聲已經/從變幻的天空,/從綠草和青松/唱我們的運命。時間在空間里積累,如同長流水匯入深潭。人的來到和領悟使時間重新從空間流出,如同抽開的線團般展開長度:我們憂患重重。/這里怎么竟會/聽到這樣的歌聲?/看那小的飛蟲,/在它的飛翔內/時時都是永生。漫長的人生過程和小飛蟲短暫的一生的蒙太奇一般疊加,映襯。時間的長度伸縮變化,卻仍是全詩的一條基線。時間的單向性對應的是作為過程的體驗而不是傳統詩歌中飄渺無端的抒情。
在詩集中,敘事的痕跡隨處可見。敘事既是空間的展開也是時間的延續,它體現著敘述者的某種生存狀態。《十四行集》不是敘事詩,這些因素也不是足以構成情節,但是它們卻在許多詩中構成了結構支架,同時,它本身也蘊含著一個由感悟到沉思,艱苦體驗的過程。整體《十四行集》也可以看作一個思想敘事,由開始“準備著深深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經過中間對主題的再現和深化,“層層上升而又下降,漸漸集中而又解開”,[9]反復的起伏和舒放,最后凝結成瓶中水和風中旗這兩個動態意象。這是一個思想的過程,亦是“一切皆流,無物常駐”的生命體驗。人類的精神追求便在這永恒的過程中表現了它艱苦卓絕和豐富的意義。與《十四行集》同期創作的《伍子胥》采用的也是歷時性結構,“這故事里的主人公為了父兄的仇恨,不得不離開熟識的故鄉,投入一個遼遠的、生疏的國土,從城父到吳市,中間有許多意外的遭逢,有的使他堅持,有的使他克服,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段”[10]馮至在這里把復仇大業當作故事背景,而著重于伍子胥對于生命意義體驗的心理過程。
四十年代,馮至與夫人姚可岜合譯了歌德的《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這是一部“成長小說”,主人公同時又是作品的線索人物,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漫游,與各式各樣人的遇合,在迷途中得到啟示。馮至認為,這種“成長小說”“多半是表達一個人在內心的發展和外界的遭遇中間所演化出來的歷史”[11],表現的是在此過程中人物“是怎樣承受了,擔當了,克服了他的命運”[12]。威廉·麥斯特和伍子胥與《十四行集》中“我”的形象有精神成長史的共通。因此,就生命的體驗和人生意義探求的過程而言,《十四行集》與《伍子胥》是有相似之處的。
由于《十四行集》,所選擇和創造的意象是靜穆而堅實的,時空運動中時間的流動就顯得有些沉滯,這使得《十四行集》呈現出總體風格上的凝重。但正是這種凝重使得思路的流貫遠離了輕浮躁進,不是情緒的飄忽和感情的泛濫,而是“經驗”的傳達構成了《十四行集》的基本內涵。
二、多向組合與體驗的豐富性
現代詩歌揭開了日常人生狀態溫情而安祥的面紗,直視現代人生存的空虛和無序。現代人的生存體驗需要詩歌有更多的包容性。袁可嘉說:“在正確的意義里,詩可以看作一個擴展的比喻,一個部分之和不等于全體的象征,一個包容姿式、語調、神情的動作,一曲接受各部分諸要素的修正補充的交響樂,更可看作一出調和各種沖突的張力的戲劇。”[13]《十四行集》中各個主題群落互相矛盾、糾結、補充,獨立與交流、生和死、堅持與變化、承擔與斷念,都是相反相成的人生主題。有些詩歸于其他主題單元,也顯得恰當,如第二十六首《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既是“發現”主題,但同時也是在路上所必須進行的決斷和承擔,如果把它歸入“路”主題的單元,也是成立的。主題的復雜性使各詩之間的聯絡呈現出多元化特點,更豐富了詩集的內涵。
《十四行集》中有一個平行結構,既在句與句之間,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組詩,也包括篇與篇之間。
1.篇與篇之間的對比、并列
生與死的對比:《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偉大與微小的對比:《有加利樹》、《鼠曲草》
相聚與分離的對比:《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別離》
融合與疏離的對比:《我們聽著狂風里原幕雨》、《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童年與成年的對比: 《幾只初生的小狗》、《這里幾千年前》
思慮和行動的并列: 《案頭擺放沒著用具》、《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2.句與句之間,有比較嚴格的對句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絕望的愛里換來新的營養
《歌德》
甚至還有“當句對”和“扇面對”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
《我們站在高高的山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十四行集》中平行的不止是雙線。例如第九到第十四首所寫到的無名戰士、蔡元培、魯迅、杜甫、歌德、梵訶等人所遭遇的人生艱難和所承受的悲劇,并列出現在我們面前。它們昭示我們,除非我們放棄人生追求,否則我們就要象他們一樣挺身承受生活中各式各樣的艱難。承擔沉重的責任,在各種疑難中作出正確的選擇。對比性或并列性的篇和句子互相作用。從不同的方面向我們展示生活的復雜和尖銳,引發我們多向度的思索。
又如,《十四行集》使用了大量的跨行句式。這些句式一方面是由于十四行體格律的限制和要求,另一方面,由于跨行句一般都比較長,可以發揮長句綿密和容量大的特點,與明快的短句交錯,充分利用了現代詩歌語言的韌性和彈性。恰當的切割,還造成了新的意蘊,例如: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
棵/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伸入嚴冬;……
《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三個句子被切割成了五行。第二行“秋日的樹木”和“一棵棵”本來分屬兩個句子,但由于切割造成的視覺上的接近,使我們對它們之間關聯的注意力加強了。凸顯出落盡了花葉的樹木孤獨地站立在大地上的意象。而“舒開樹身”和“伸入嚴冬”則由于分置兩行淡化了邏輯的單向性和確定性,各自獨立的意義得到加強,與前后文的關聯也得到了強化。反倒是采取非跨行的句式可能會使我們忽略這種意味。同一首詩后面的部分中“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的成行,也產生了同樣的效果。《十四行集》的語言是透明的,它沒有現代主義詩歌常見的怪誕的譬喻,奇特的關聯和故意驚人感官的意象,但其語言卻不顯平板質木,除了其內涵深厚的原因外,也是由于對語言本身的柔韌性和靈活性的充分利用。馮至充分利用了現代詩歌語言內在的邏輯聯系的彈性,把句子拉伸或反向連接,以強化與上下文的多重聯系。跨行本來是損傷性的,但經過馮至恰到好處的切割處理反使不少句子增強了表達力。它借鑒了古典詩歌語言若即若離,非定義、非定向的技巧,使語言內部的聯系達到散文所不及的密度。但馮至并沒有刻意為追求這種效果而使詩歌語言走入飄忽,柔弱的舊套,運用的仍是清晰,樸素的現代語言。
三、意象的樸素與體驗的深刻性
與這種樸素的語言相應的是詩中的意象的特點。馮至曾說過,《十四行集》可以與他的《山水》中許多篇目作參照性閱讀。如《有加利樹》和《鼠曲草》與《一個消逝了的山村》中關于有加利樹和鼠曲草的描寫就可以相互對比理解。在四十年代留下的一張楊家山林場茅屋的照片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房屋四周是茂密的森林,甚至還可以識別出有加利樹參天的身影。[14]了解這些寫作的背景也許對我們理解《十四行集》有幫助,但卻是遠遠不夠的。馮至采用歌德“有意識地從特殊到一般”的表現手法,使《十四行集》的內涵指向深刻的人生體驗而非具體現實的描繪。但是,這些體驗卻又是出于對日常生活和充滿生機的山野的觀察。馮至說,只有在沒有經過人類的歷史點染過的自然才會給人真正的啟迪。
在抗戰期中最苦悶的歲月里,多賴那樸質的原野供給我無限的精神糧食。當時社會一般現象一天一天地趨向腐爛時,任何一株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樹木,都曾給予我許多的啟示,在寂寞中在無人可與告語的境況里,它們始終維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們在我的生命里發生了比任何人類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我在它們那里領悟了什么是生長,明白了什么是忍耐。[15]
這段話是出自于《山水》后記,但未嘗不可以作為《十四行集》寫作時的思想狀況和背景的表述。馮至說里爾克晚年“赤裸裸地脫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來觀看”[16]。這種眼光的觀照下,平凡的山水顯出了平常人們所未曾注意或不能發現的意義。《十四行集》中那些山水樹木、平常的動物和人都蘊含著生命的意味,構成富有詩意的意象。《十四行集》沒有被人用得俗濫的意象,不論是水城威尼斯的島和橋,還是來自遠方的馱馬,抑或是原野上的小路,都給人一種未見于前人的新意。詩人選擇的都是平常所見的物象,不獵奇,不變形,不夸張,使物象保持其固有的形態和特性。馮至曾說過,他愿意欣賞平凡的山水,從平凡中感受到山水的意義,而不愿去追隨名山大川,前者能給予我們更多的啟示。“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現代人更多的是面對世俗平凡的生活和在這種生活中顯示出來的意義,而不是注目于一個預先假定的神圣偉大的權威中心。個體的生命具有最高價值,而實現生命價值的也只能是個體的人,這是馮至選擇平凡物象來建構其意象的根本原因。曾經有人問到馮至《十四行集》是否有宗教情緒。馮至回答說:“說神也好,說不是神也好,我似乎在與對面的一個‘生命’對話,我向他申訴我的內心世界。”[17]不論是崇高的對象,還是卑微的事物,同樣是生命感覺的體驗者和承受者。因此,它們更能使我們從生活習俗的遮蔽中發現生存的狀況和應有的意義從一剎那中見永恒。在這種平凡的“象”中包含的“意”是深厚的,這種意蘊根源于深刻的體驗。
創造和繼承是一組人類文化歷史中永不可解的矛盾,人類文明一面是對存在的本真狀態的探索的結果,但反過來它又會阻礙對之接近,這在《十四行集》中這一組對文也有體現。如《幾只初生的小狗》中肯定了小狗初次感受陽光的記憶對其一生的意義,但在《原野的小路》中,詩人又希望,要記住先行的無名行人在荒野和我們的心靈上踏出的小路。在馮至看來,這二者可以統一在人的“經驗”中,“這樣的經驗,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了眾生的苦惱一般”。[18]前人的精神財富經過我們的體驗,化身為我們自己的生命,是真實的“再生”,用自己的生命去體驗前人曾經感受過的事物,使前人血在我們的血管內循環。這樣的體驗之后。傳統的意象中的意義就化作我們的經驗而重新生命充溢而不是“僵化的尸體”。
馮至認為:“思想感情不能漫無邊際地自由泛濫。”[19]《十四行集》容納了豐富的甚至是矛盾的內涵,但并不顯得支離,它的象那個橢圓的水瓶一樣保持著形式的圓合。它內涵的開放與形式的節制相互作用達到平衡與和諧。這是詩人內在生命的堅韌和人生的主動姿態與詩人藝術追求的客觀化,經驗化和自我節制等多重因素的和諧。這種和諧要求詩人放棄情感的泛濫隨意,但它不以消解人的生命力和精神追求為代價,而是一種與人的生命狀態相一致的動態的和諧。它象是有加利村高聳云端的輪廓,也象是鼠曲草綻放的小小白花,始終向世界證明著自己發展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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