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要怎么說出口

在備受關注的教育領域的弱勢群體中，有一個始終被遺忘的角落，這就是小學青年男教師。在眾人眼里，他們似乎處在絕對的“強勢地位”：一群二、三十歲的大小伙子，風華正茂，血性方剛。在近乎“女兒國”的小學教師群體里，他們勇挑大梁，一馬當先，極盡男性之優勢，常被同事們戲稱為“萬花叢中一點綠”。無論在城市還是鄉村，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被冠以“最有發展前途的”一族，因為“物以稀為貴”，他們只要勤奮上進，脫穎而出的機會較之女教師更大。然而，當我們以真誠明敏的心走進他們的生活空間和情感世界，聆聽他們的真情告白，體驗他們的人生經歷時，才發現平日的花團錦簇下隱藏著的，竟是一顆顆無奈焦灼的心。從一定程度上說，這是一個面對著生存窘狀的群體，他們的喜怒哀樂難形于色，他們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教育弱勢群體中“最熟悉的陌生人”。如果說人文關懷是教育最大的期待，那對這個教育特殊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關注，無疑是對生命尊嚴的深刻體認，也無疑應該成為教育的一種信念。

相同的職業，不同的心情

讓我們先從某教育網站的一份網絡調查說起。面對被測問題“你愿意嫁給小學男教師么？”半數以上的年輕女性選擇了“否”。究其原因，主要包括“認為男人做小學老師沒出息”“收入低”“生活在女人圈里，時間久了會缺少陽剛氣”等等。而在結果中進行二次統計，發現被測對象中的小學女教師竟有70%以上都選擇了“否”，也就是說，同一個屋檐下，“自產自銷”的幾率極低。而同樣一份調查，被測問題換成：“你愿意娶小學女教師么？”超過半數的被測對象都選擇了“是”，主要原因有：“女孩子做教師很穩定，工作環境單純，收入也不錯”“將來便于教育孩子”“一年中兩個假期，可以照顧家庭”“小學女教師大多溫柔漂亮”等。而這其中，近乎80%的小學男教師都坦言夢想娶同行為妻。

也許以上調查不足以窺一斑而知全豹，但必須承認的是，作為太陽底下最光輝的事業，同樣從事小學教育，較之女教師，男教師不尷不尬的地位始終讓人“欲說還休”。特別是小學青年男教師，一直以來，他們都背負著工作崗位弱勢群體中的強勢期待，承受著來自社會和心理的雙重壓力。因為他們年輕，因為他們是男人，因為他們在小學。所以，盡管事業愛情兩得意者不乏其人，但作為筆者，更多的想通過一紙文字，放大底層一度沉默的聲音，透視靈魂深處的苦寂與彷徨，呈現一個并非全面卻絕對真實的小學青年男教師的生存世界。

工作量VS工資待遇：生命不能承受之失衡

陳老師，24歲，某城市實驗小學的計算機老師。“在學校，我們這個年齡的男教師是絕對的苦力。”采訪中，陳老師一臉無奈，“除了每周的固定課時，隨時都被抓來加班，特別是我這樣的單身漢，遇到大大小小的檢查，都是第一時間的第一人選。”據了解，自從工作以來，陳老師幾乎沒有享受過完整的公共假期，無論是學校老師出課，還是學校迎檢，他都必須隨叫隨到，而且常常加班到深夜。在為該校創建省級規范化學校的過程中，他曾連續一個月吃住在學校，安裝機器，檢測線路，制作課件，培訓教師，搬運資料，打各種各樣的“零雜兒”，每天平均睡眠不足5小時。在學校讀書時酷愛運動，身體素質一向很好的他在那次迎檢結束后，得了嚴重的失眠和偏頭痛，視力也急劇下降。而提到工資待遇，陳老師一臉苦笑：“還是最基本的那一塊，加班很少有加班費。在領導眼里，這些大概都是給我們年輕人鍛煉的機會吧，覺得我們吃點苦是應該的；在女教師眼里，我們是男人，又年輕，當然應該多做。但有時想想真的很不平衡，我們的勞動無論在精神還是物質上都得不到應有的尊重，長此下去，我們的工作喪失了動力和激情，只有機械的應付和滿心的牢騷。真的，到底有多苦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陳老師的遭遇在城市小學里很具代表性，由于城市小學中男教師的比率較之農村更低，所以在就業方面他們往往占據優勢，但一旦進入用人單位，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整個學校工作的“萬能貼”。繁重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讓他們殫思竭慮，筋疲力盡，而相應的工資待遇卻往往差強人意，加之特殊的角色定位，使他們欲辯無言，陷入深深的苦悶之中。

而在農村小學，這種現象更為突出。不消說工作量和工資待遇失衡，在某些常年拖欠教師工資的地區，小學青年男教師竟成了“拖你不商量”的“重災區”。因為對當地政府或學校而言，他們是“最容易感化說服，體諒上級困難”的一族。“年輕人嘛，應該發揚風格，更何況你們是單身男教師，沒有什么家庭負擔，所以，多奉獻少索取才更有發展前途。再說了，現在學校的困難你們也看到了，我們照顧也要有所側重啊！”面對幾個月沒有拿到工資鼓足勇氣前來“索取”的青年男教師，某村小校長“語重心長”地說。為了養家糊口，無奈之下，這些村民眼里年輕的“文化人”教書之余又回到了田間地頭，過起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兩棲生活”。

單身情歌：如何登上你的愛情諾曼底

劉老師，29歲，某農村小學數學教師，各方面條件一般。經人介紹先后談了五個對象，都在很短時間內告吹。兩年前曾苦追鄰近小學一女教師，正當一切進展順利之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最終女教師經不住現實的誘惑，投入鎮政府一工作人員的懷抱。失敗的戀情從此成為劉老師的婚姻陰影。農村鄉鎮本身單位不多，而與教育系統差不多的單位幾乎沒有。作為劉老師，雖然不是什么高級人才，但在教育落后的農村，好歹也算是個“知識分子”，為了找到“有工作單位的對象”，他踏破鐵鞋，最終落得個“高不成，低不就”，“只留下單身的我獨自唱情歌”。

相比之下，城市的小學青年男教師擇偶狀況同樣堪憂。在某教育網站，一位網名為“絕緣體”的城市小學青年男教師，赫然發出了這樣的主題帖——《小學男教師如此“不值錢”！》，貼中寫道：

“我感悟、我感慨、我辛酸、我無望！作為一名小學男教師，我自認為對工作兢兢業業，對感情用心專一，可是，要尋覓一個女朋友，卻難于上青天！小學教師在所有教育行業中，地位最低、工資最少、工作量最多。然而，女孩的要求卻極高，總是一驚一問：‘什么？小學教師？沒門！！’曾經有一個和我交往的女孩，職業一般，長得也不漂亮，但我覺得只要她理解我就心滿意足了。誰知一段時間后，她竟提出讓我換份工作，否則就和我分手。原因很簡單，她周圍的朋友找的都是‘體面’的男朋友，要么銀行職員，要么個體老板。她說，她受不了別人看我的眼光，她不想做小學老師的女朋友。她甚至說，哪怕換份薪水低的工作她也愿意。你說氣人不氣人？現在的女孩難道就真的高不可攀了嗎？我毅然選擇了和她分手，但心里始終覺得窩囊。難道我們小學男教師就這么不值錢？我們在愛情方面注定顆粒無收？”

而一位網友的跟帖同樣發人深省：

“小學教師地位之卑微早已是不爭之事實，男小學教師為社會所鄙視也是司空見慣，我以為這其中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經濟地位決定了社會地位，收入相對的低廉（大城市如此，鄉村更差，中小城市相對好些），在社會轉型期，金錢至上的社會環境中，當然不會有任何地位可言。二、小學教師的工作本身的瑣碎，婆婆媽媽（尤其是當語文教師、班主任），既是老師、又是保姆，被各階層‘優秀男士’、‘靚麗女士’所鄙視。建議兄臺趕快想辦法離開這個行當，尋一份體面點的活兒，早點兒把你的人生大事解決。”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面對著一次次的情場落魄，渴望愛情與婚姻的小學青年男教師們舉步維艱，“如何登上你的愛情諾曼底”，成為他們痛徹心肺的愛情悲歌。

得過且過：當激情已成往事

佟老師，30歲，某城市小學體育教師。在他任教的小學里，只有區區三個男教師，另外兩個都是剛畢業不久的體育生。所以，已有10年工作經驗的他是不折不扣的“老前輩”，現擔任校體育組組長。采訪中，佟老師點燃一支煙，目光淡然，“我已經沒有什么感覺了，到了這個年齡，不想再多考慮。剛畢業那幾年，我還有想法，做什么都渾身是勁兒。后來該爭的榮譽也爭到了，結了婚，生了孩子，一份說得過去的工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清楚外人瞧不起咱的職業，但現在干哪行容易啊！再說了，在小學，男老師的日子算好混了，我當年做職業教練的幾個同學現在都累得要死。所以，我很想得開，過一天算一天吧，習慣了就無所謂了。”言談中，佟老師順勢一指正在備課的兩個“徒弟”，頗有感觸地說：“他們現在正是好時候，也是最累的時候。”佟老師沒有接著說下去，他的手指很黃，透過濃烈的煙圈，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與30歲的年齡相去甚遠的散淡和滄桑。

無論城鄉小學，抱著佟老師這種“得過且過”心態工作的青年男教師均不在少數。他們往往是在學校工作過相對較長的時間，且多數在學科方面小有成就的一族。對他們而言，已經在學校確立了優勢地位，無需奮斗，也無需關注外在的世界，不痛不癢的生活，衣食無憂足矣。還有一部分青年男教師則是“曾經豪情萬丈”，付出后卻“空空行囊”，于是悲觀失望，混跡于學校，任歲月蹉跎，激情不再。

臥薪嘗膽：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

謝老師，29歲，任教于一所偏僻的村小，生活條件甚是艱苦。在農村教書的六年來，他歷盡艱辛，遭遇了事業和愛情的諸多尷尬。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心中的目標，那就是離開貧窮的山村，去城市里尋夢。于是，他在工作的第二年就報考了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在沒有輔導教師，教材緊缺的情況下，歷經五年艱苦卓絕的自學，他已通過了自考大專15門課程中的13門。“我不會放棄。”謝老師信誓旦旦地說，“我還年輕，我有太多沒有實現的夢想，但只有走出山村，到城里去，才能圓夢。現在的生活對我來說太辛苦了，一個大男人，就這樣憋悶在小村里當一輩子孩子王，太沒有前途了。所以我要爭取盡早拿出文憑，只要能進城里，做什么工作都成，哪怕能先去縣城的小學教書。”環視謝老師的單身宿舍，幾乎看不到一件像樣的家當：潮濕的床鋪上，一團單薄的棉被霉跡斑斑。吱呀作響的寫字臺上，課本、教參和自考輔導書占了大半壁江山。通過看課本，可以推斷出謝老師也是“學科雜牌軍”中的一員，而且至少教三門課程。唯一的“家電”就是一臺老式收錄機，按鍵上的指示標記早已磨光，斷裂的帶倉蓋用一根皮筋捆住，旁邊散落著幾盒英語磁帶。

“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為了走出貧窮的山村，擺脫苦悶的境遇，不計其數的農村小學青年男教師臥薪嘗膽，挑燈苦讀，通過各種方式涌入城市的洪流。而在城市，許多小學青年男教師同樣在積蓄內力，等待機遇。在他們眼里，“城里的月光”是一份高薪體面的工作，是一個能與他共度此生的美麗愛人。盡管前途未卜，但這些追夢人們仍然癡心不改，跋涉依舊。

另辟蹊徑：離開你并非我愿意

黃老師，25歲，師范畢業后任教于某農村小學，一年后忍受不了清苦寂寞，通過關系辦了停薪留職手續。憑著自己的電腦特長與堂兄在省城開了家電腦公司，生意越做越大，現已在省城買了房子，成了眾人羨慕的對象。當問及他當老師和做生意的感受，他心有所思地說：“其實我挺喜歡當老師的，面對孩子多單純多安全啊！哪里像和商人談判勾心斗角。但小學老師的生活實在是太單調太清苦了！尤其作為一個小學男老師，你再努力，到頭也就是個小學校長。人家說起來，還是瞧不起啊！”說完后流露出一臉的無奈。后來得知不久前他終因很久沒去學校，被教育辦報縣教育局正式除名了。

如果說黃老師的“跳槽”是由于寂寞難耐，那潘老師的“跳槽”則是因為懷才不遇。潘老師，27歲，某大學中文系正規本科畢業，曾任某城市重點小學科技老師。本來潘老師準備去高中任教，但面對該重點小學給予的一套市區住房和月薪1500元的優厚待遇，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從事小學教育。作為學校建校以來引進的第一個大學本科生，他一度成為領導和同事關注的焦點。但是事與愿違，用他的話說，從班主任、語文教師淪落為科技教師，短短一年間，他過著“煉獄”一般的生活。“那個時候，我怎么做都是錯，”潘老師苦笑著說，“作為班主任，我的管理方法被領導斥責為放任自流。也許我不是科班出身吧，但我到今天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把孩子管成那樣？只要學生開心，不出危險，亂點兒又有什么關系？難道讓我個大小伙子成天婆婆媽媽的給孩子們講大道理？而我上課就更不用說了，我喜歡海闊天空的暢談，而領導和老教師們都說這樣絕對不行，要我規范課堂行為，說白了，就是學會表演。后來發現我實在不‘成器’，就撤掉了我的班主任和語文課，讓我擔任五個年級的專職科技教師。我是學中文的，過去在大學里是文學社的骨干分子，而自從工作后，我一篇文章都沒有寫過，根本就沒有靈感，每天忙這些和專業不沾邊的瑣事。一天下來，我常問自己究竟收獲了什么，答案是：除了郁悶，一無所有。更讓我受刺激的是，在大學同學聚會上，我發現其他同學都活得有滋有味，有的做高中老師，有的做記者，有的做廣告。而當我自報工作單位時，在座同學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盡管沒有人說什么，但我能覺出來目光背后無聲的歧視。”正是基于以上各種原因，一年后，潘老師就毅然提出了辭職。由于入校時與校方簽訂了三年的合同，所以，潘老師不得不付出了退還住房，賠償校方10000元違約金的慘痛代價。“其實直到今天，我依然很懷念和孩子們一起走過的日子。”已成為該市某報社記者的潘老師動情地說，“我現在還保留著臨走時孩子們送給我的小禮物，有布貼畫、小泥人……這是小學生獨有的表達方式，是其他年齡學生所不具備的，也是只有作為小學教師才能享受的幸福。”

愛教育之神圣，愛孩子之真純，卻又無奈于小學特定環境下的種種限制，惶恐于社會輿論的無形重壓，多少小學校園里的青年才子就此作別校園，走上了一條不歸的漫漫長路。

能不能讓悲傷止步

透過以上的種種現象，我們不難看出小學青年男教師生存現狀之窘困。其實，不僅僅在我國，其他國家的小學青年男教師同樣面臨著職業的生存危機。根據美國最大的教師工會——全美教師聯合會（ＮＥＡ）的調查，在全美國300萬教師中，男教師只占26％。在過去的20年，男教師與女教師之比一直在下降，特別是在小學。小學男教師的比例在1981年最高，有17.7％。如今，美國小學男教師占小學教師總數的比例只有9％。而作為男教師群體中的中堅力量，小學青年男教師的人數更是鳳毛麟角。與小學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勞動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01年美國130萬初中教師中有41.5％是男性。小學男教師特別是青年男教師的生存現狀，已逐漸為國際教育界所關注。

“小學教育，讓男人走開？”有人也許會發出如此感慨。而事實上，對于小學教育，男教師的存在不容漠視。男教師的出現，給女性一統天下的小學帶來生機和活力，另外，由于年輕男老師特有的粗獷和陽剛，對改變目前我國小學教育女性化太濃厚的景況大有裨益。然而，社會評價的不公正、工資水平低下和學校用人策略不當等諸多原因，卻使得本應前途似錦的小學青年男教師前路迷茫。如果說中國小學教育最大的悲哀，是把一個個上學前充滿幻想、渴望學習的孩子變得厭學畏學的話，那么，把一群剛踏上工作崗位時熱血澎湃的青年男教師，變成后來苦悶彷徨、非走即痛的“夾縫中人”，算不算是中國小學教育的另一大悲哀呢？

“痛要怎么說出口，我的心里好難受。”面對著小學青年男教師——這個教育領域中特殊的弱勢群體，我們需要付出更多的強勢關懷。“能不能讓悲傷止步，停留在幸福的原處？”這不僅僅是教育的期待，更應該成為教育的一種情懷。

來源：教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