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正宗文學體裁之一,但是理論界對散文的研究,其廣度和深度遠不及詩歌和小說,尤其是對散文的文學性重視不夠。散文雖不如詩歌凝練,也不如小說綿長,但它于閑散中透著靈氣,于細碎中顯出厚重。如果說,詩歌象征著人生的華彩片斷,小說象征著人生的跌宕起伏,而散文則象征著人生的平凡和真實。生活的散文化更需要散文的滋潤。散文猶如涓涓細流一般熨帖心中的溝壑,又猶如電光火石一樣照亮人生的底蘊。讀散文就像品茶,細咂其中的香味,收獲生活里難能可貴的一份清新雅淡、悠閑自如。
散文包括抒情散文、閑適小品文和文化散文等。與其他散文類型相比,文化散文常被擠出繆斯殿堂,放逐到世俗文化里去。然而,文化散文卻自有它的魅力。文化散文是個充滿張力的“文化場”,在歷史、審美和哲理的三重維度間波動起伏,融歷史底蘊、審美意蘊和哲理思考于一體,比抒情散文更具深度和厚度。
曾紀鑫正是以書寫文化散文的大手筆來寫《歷史的刀鋒》的,把自己獨具的才情、哲思和感悟傾注筆端,透過字里行間流溢出別樣的美。他的文化散文兼有敘事、抒情和議論,顯示出豐富的歷史知識、開放的文化思想、敏銳的人文觸角、縱橫捭闔的敘述技巧以及流暢有力的語言風格。大視野、文化味和歷史感構成了他的文化散文的獨特性。
大視野是曾紀鑫文化散文的特點之一。我們很多散文都著眼于“小”,拘泥于“細處”,喜歡在一些小印象、小意念、小情緒、小感覺上流連忘返,結果視野太窄,胸襟太小,分量太輕,擔當不起大命題、大拷問,缺乏大氣象,終歸給人小女子的印象。這類小散文的理論招牌是“以小見大”,“大處著眼,小處著手”。而《歷史的刀鋒》則反其道而行之,“以大見小”,“大處著手,小處著眼”,每一篇散文都從大背景寫起,寫到具體的人和事,在歷史文化的大視野中講述小故事,從宏觀的哲理里生發出人生的細節。在該書中,曾紀鑫從中國巫術文化的大視野上逼視周文王推演《周易》的歷史事件,指出歷史的巧合往往印證了歷史發展的必然,如果不是周文王,也會出現另一新的“神祇”來完成這一推演任務。
文化味是曾紀鑫文化散文的特點之二。散文多半以描寫個體命運和私己情感為主,對文化底蘊缺乏深究。而曾紀鑫的文化散文卻把個體嵌入文化,用文化表述個體,通過歷史人物的坐標系繪制中華民族上下幾千年的文化地圖,又通過文化的歷史脈動昭示個體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的人生際遇,同時能夠熔文化敘事、文化考古和文化批評于一爐,釀出濃濃的文化味。在《歷史的刀鋒》中,曾紀鑫對《周易》進行一番解剖后寫道:“中華民族淡于宗教,只有以禮為核心的倫理準宗教,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只有以實用為目的的偽科學。于是,中國人所能做的就只有如何做人一途了。所謂的做人,必須按照孔老夫子教導的一套準則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以及‘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等嚴格執行。不信天神,不信自我,只信地上那些大人、圣人、祖宗這樣的‘準神’。個人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人格,只存在于那些復雜的人際關系網絡之中?!?/p>
歷史感是曾紀鑫文化散文的特點之三。散文通常是瞬間的寫意或抒情,切開一個小小的歷史斷片,露出生活鮮活的肌理,但卻缺乏縱深的歷史感。而曾紀鑫的文化散文則不同。它一面拉開歷史的大幕,盡顯波譎云詭的歷史大變動、大轉折;另一面深入歷史的腠理,表現偶然與細節,尋訪最為幽秘的人性。同時,歷史敘事、歷史知識以及歷史考辨的完美結合也生發出散文的歷史縱深感。《歷史的刀鋒》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能夠把人物放在歷史的脈流中考察,把他們看作閃現在歷史峰頭浪尖的精英,考察他們的榮辱功過與歷史潮動的內在淵源。書中如此敘述劉邦的發跡史:“風云際會的形勢為劉邦那下意識地想當皇帝玩玩的念頭提供了得以施行的土壤。就是這樣,他也沒有趁機主動反秦。他這一輩子,好多事情似乎都是天意,都是被動的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推動著他不斷前行,并一步步地走向了皇帝的寶座。”
一部成功的文化散文必備三大條件:第一,情在理中,理在事中,事在境中,融情、理、事、境于一體,觸景生情,有感而發,適可而止,恰到好處。第二,善于提煉細節,做到讓讀者眼睛一亮,心頭一震,靈魂一悟。第三,突出語言的表現力,做到語言的詩化。
曾紀鑫文化散文,引發人們對文化散文的文學性的幾點思考:
首先,文化散文應處理好文化與散文的關系,寫出文化情思。這意味著散文不僅要寫文化,而且要從文化的視角來寫。寫文化,是指散文以文化為內容,挖掘文化的內涵。而從文化的視角來寫,則是指散文要從人文關懷和終極關懷的高度解讀歷史、指點江山,表現歷史這部宏大正劇背后的無數悲劇,揭示歷史英雄人物背后的冗長陰影,并傾注所有的悲憫情懷來書寫那早已隱沒在歷史長河里的蕓蕓眾生。
其次,文化散文應注意處理好敘事與說理的關系,做到融理于情。小說應盡量避免抽象議論,直接表達意圖和思想,詩歌除了哲理詩外,一般都不直接表達思想,唯有散文可以直接說理,由作者在作品中直陳、直說、直訴。但如果處理得不好,很容易降低、削弱散文的文學性。所以有些人將說理散文排除在文學之外。實際上,一些議論說理的散文仍然可以產生很強的藝術力量,關鍵是要能感人,要融于情,要將議論升華為閃光的智慧,而且說理議論要有節制,要恰到好處。一是分量恰到好處,二是什么時候、什么場合說理議論要恰到好處,三是說理議論的內容提煉要恰到好處,這就是敘事與說理的關系問題。總之,說理的分量、場合和質量要具備文學性。比如曾紀鑫在《歷史的刀鋒》中對清軍入關前吳三桂的歷史地位便分析得十分精彩而到位:“吳三桂頓時變得身價十倍、顯赫無比。明亡后的歷史仿佛一架天平,一端是清朝政權,一端是大順農民軍,而他,則成了一個砝碼,正位于天平的中心。只要他往任何一方稍稍傾斜,天下大勢將發生根本性的轉變:歸服大順則可阻止清軍入關,使得剛剛奠都北京的新生政權贏得充裕的時間,從而順利地完成取代明朝的歷史使命;降清則清軍長驅直入,搶占農民軍的勝利果實,直取北京問鼎中原。長得英俊瀟灑的吳三桂雄踞于山海關之上,躊躇滿志地望著關里關外兩大前途未卜、忙亂不堪的軍事集團,頗有一點待價而沽的味道?!?/p>
最后,文化散文還應處理好歷史與現實的關系,挖掘審美意蘊。歷史是昨日的現實,而現實是明日的歷史。優秀的文化散文不僅要有深厚的歷史感,而且要有充沛的現實感和當下意識。書寫歷史,是為了更好地觀照現實,誠如克羅齊所言,每一部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敘事和現實感悟在文化散文中缺一不可,只有兩相協調,才能達到最佳審美效果。書中借演繹《周易》之事談論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周易》的影響實在是太深刻了,它是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源,它改變了古代的文化發展軌跡,它影響了我們今天的文化基質……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遠古的巫術智慧之成果在起著某種決定性的作用?!?/p>
總之,曾紀鑫的文化散文,為探究文化散文的藝術魅力提供了較為成功的范例。我們有理由相信,憑借他超凡的才情、智慧和勤奮,沿著文化散文創作的路子走下去,定能在散文領域取得獨樹一幟的驕人成就。
(林興宅,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