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的洞見與貢獻

生態美學作為我國近年來頗受學界關注的學科領域，是在西方生態批評的直接影響和啟迪下，于2000年前后初步形成的。以曾繁仁、聶振斌、杜書瀛、陸貴山、魯樞元、袁鼎生、陳劍瀾、王德勝、宋麗麗等為代表的一批對人類的生存狀態、生存與審美的關系等現實與理論問題的真諦及其當下價值有著執著探究信念的學人，開始從東西方文化中生態資源的挖掘、生態美學話語體系的建構、生態美學價值意義的探討等不同角度展開對生態美學的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出版了如魯樞元先生的《生態文藝學》、徐恒醇先生的《生態美學》、曾繁仁先生的《生態存在論美學論稿》、曾永成先生的《文藝的綠色之思——生態文藝學論綱》、張皓的《中國文藝生態思想研究》等一批專著和大量的論文，并從2002年開始，每年舉辦一屆全國或國際性的生態美學學術研討會。學者們的這些研究和研究成果，有的對生態美學的特有范疇進行了自覺的梳理，提出了諸如生態秩序美等范疇和概念，這些范疇和概念對生態美學的建構，起到了樹骨立架的作用；有的則從元生態美學的角度，對生態美學的價值與意義、理論基礎與研究方法、研究對象與理論體系等進行探討，于生態美學的理性生成，起到了積極的引導作用；還有一些學者則從學科體系建構的科學理性出發，對生態美學的真實性與可能性等進行反思，提出了生態美學建構所面臨的困難和障礙，如李丕顯教授指出，生態美學缺乏相應的范疇支撐等。

作為一個正被關注，同時又頗具爭議的新的研究領域，生態美學已成為我國當下學術研討的焦點，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而且越來越多的學人加入到這個研究行列中來，也使生態美學研究的熱潮和研究成果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推進。不過，客觀地說，我國的生態美學研究近年來雖然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但從其研究態勢及所取得的成果來看，生態美學作為學科來發展依然存在諸多困難，如理論范疇不統一，研究方式、方法規范性不足，各種概念、觀念在內涵和詮釋上出入太大，理論建構的出發點自相矛盾，理論探討明顯落后于應用研究等。為此，建構一整套屬于生態美學的獨立的話語系統，成為生態美學完備生成的關鍵。這是因為一門學科，只有得到相應范疇的支撐，才可能使之與其他學科區分開來。因而，生態美學范疇的研究，是生態美學學科建構的最基礎的工作，這個基礎工作做得是否扎實、有效，是生態美學作為一門學科能否成立的關鍵，而這門學科的能否成立，又直接關系到我們當前和今后所從事的相關研究是否有必要和價值的問題。

正是基于這樣的學術背景和研究考慮，袁鼎生教授的生態美學研究一開始就帶有明確的學科建構的目的性。在短短的幾年間，他陸續推出了《審美生態學》、《生態審美學》、《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民族生態審美學》等重要著作和《民族生態審美場論》、《整生：生態美學方法論》、《生態美的系統生成》、《審美活動生態圈》等一批重要論文。在這些論著和論文中，袁鼎生教授始終將構建生態美學的學科體系作為重點考慮的方向，不但從學理上探討其可能性，而且還對其體系和諸多范疇進行了梳理，提出了自己關于生態美學學科構建的設想，他的這些努力取得了很好的成果，并在生態美學界產生了極大的反響。對袁鼎生教授的研究成果，《文藝報》曾作過評述，《南方文壇》2005年第6期還專門開設了評論專欄。評論者認為，袁教授的研究是“讓審美走出純粹與虛幻，進入歷史生態的和諧之域”（翟鵬玉），是“以‘審美場’為綱的生態美學建構”（季芳），是“系統整體創生的生態美學”（李啟軍），“它在兩個方面開拓了全新的研究視角。一是從生態的維度研究比較美學，突破了以前的影響研究、平行研究以及系統研究的研究方法，提出了‘統觀比較的整生研究’的生態比較研究路徑。一是以比較的方法研究生態美學，通過中西對比來表現出其異同。兩相整合，達成了生態美學和比較美學的統一”（申扶民）。這些評價，體現了袁鼎生教授生態美學的研究成果已取得學界的廣泛認同。

在袁鼎生教授生態美學研究的眾多成果中，《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無疑是最具分量的一部力作。這部著作無論是研究視角創新性，研究方法的獨特性，還是研究的深入程度，都堪稱近年來美學研究的優秀代表。在這部總計四十余萬字的集大成的著作中，作者遵循一般研究與個別研究相結合，邏輯研究與應用研究相結合的邏輯框架，第一次以審美場譜系表的形式，向人們展示了人類審美活動的全息圖，并以普遍研究與個別研究作為基本邏輯線索對比較美學的生態生成、發展及其具體表現形態進行了源流的梳理。與當代美學研究的其他成果相比較，我認為這部著作的創造性及其對美學研究的貢獻和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確立了審美活動的生態范疇和意義

與歷代美學家或以單一質地的美、美感、藝術，或以上述三者的集合為美學的對象和本質不同，從《審美生態學》、《生態審美學》等著作的理論構架看，袁鼎生教授的美學研究一開始就帶有生態學意味，他認為“美學或曰審美學是研究審美場的形成、發展、變化和科學，即探討審美場的邏輯生態與歷史生態的科學”①。而審美場則是“主客體相吸相引、相聚相合、相融相會、同構同化的審美境界”②。審美場的產生，是美學作為一種生態發展的結果，而這種發展進一步衍生，最終導致審美生態學的誕生。即“美學對象的發展，歷史地推出了審美場，而審美場的當代發展，又成就了生態審美學的對象”③。將對審美場研究看成美學的對象和本質，意味著審美活動的生態屬性被明確確立，它標示著美學的研究從此有了一條與以往研究完全不同的新道路。這種努力在袁鼎生教授的《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顯示。袁教授認為在審美生態的構成系統中，“統觀審美場覆蓋人類審美場的全域全程，囊括人類審美的本質與現象，包含古代天態審美場、近代人態審美場，當代及未來的生態審美場”④。而無論是何種審美場，它都具備自身的形態和質態結構，其形態結構由“特定時代民族的、世界的審美欣賞、批評、研究、創造活動相生互范、相爭互長、相競互贏中構成的良性循環、螺旋提升的審美文化生態圈”構成，其質態結構即指審美氛圍。審美場是一個時代的美學的最大的范疇，是對一個時代的審美文化的最高的理想性概括和最廣的感性囊括，所以“一般的美學應以審美場的生態運動為對象，力求達到系統生成的態勢”⑤。

將審美場當做美學的對象，意味著美學研究發生了根本式的轉變，當美、美感、藝術都不過是審美場中的具體組成部分，而不是對象本身時，說明美學的研究向更深層次的元美學研究挺進有了實質性的突破，而對審美場的結構與變化進行梳理和分析，其所得必然是這種突破的最有力證明。袁鼎生教授正是在這個層面上，走出了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拓荒之路。

二、梳理并規范了生態美學的諸多范疇

生態美學的研究，最難的是范疇的確立。統觀《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不但審美生態學、審美場、依生、競生、整生這些范疇及概念被進一步確立，而且一些新的范疇和概念，如統觀審美場、道態審美場、古代天態審美場、神態審美場、“有我”審美場、近代人態審美場、“整我”審美場、主體生態審美場、當代生態審美場、環境生態審美場等也被莊重推出⑥，并有了嚴謹的界定和充實的內涵，從而使生態美學學科體系的建構獲得了最為堅實的基礎的支撐。而這些概念和范疇的確立，是袁鼎生教授多年對古今中外美學資源進行潛心淘洗的結果，它體現了袁教授美學思考的獨到和深邃以及慧眼識珠的過人功力。從這些范疇和概念的實質看，袁教授對這些范疇與概念的建構與規范主要沿以下軌跡來進行：

1．從生態視角發掘與重組美學范疇的意義

袁教授認為，傳統的美學范疇，強調的是真善美的統一，所以它們本身就具有非常深厚的生態價值根源。把美學放到生態視域中考察，把傳統的美學范疇放到生態系統中進行探究，從原有的美學范疇中發掘出它們所蘊含的生態審美意義，通過對其內涵進行重組，賦予其生態美學的特性，就可以使其成為生態性審美范疇。因此，他給生態美學范疇意義生成所描繪的圖景是：生態性審美范疇既是形成生態美學范疇的中介，又是生態美學范疇的相關成分。在生態觀照中，古代的美學范疇，成了依生性美學范疇，近代的美學范疇，成了競生性美學范疇，現代美學范疇成了共生性美學范疇，當代生態美學范疇，即整生性美學范疇，是以往生態性美學范疇的發展，是以往美學范疇的系統生成。

2．從生態結構與關系、生態規律與目的、美的規律與矛盾的整生中形成生態美學范疇

生態美學與一般美學的區別，在于它的生態審美性，即它的審美活動是和生態活動結合在一起的；審美主體是和生態主體合一的；審美對象是和生態對象同一的。這樣，生態美學的元范疇，也就成了生態性與審美性的統一。這種統一，具體表現在生態美學范疇，則是生態結構與關系、生態規律與目的、美的規律與目的三位一體的整生。

3．在以萬生一中形成生態美學的元范疇

元范疇是一門學科的最高范疇，是所有范疇的母體，是統領所有范疇之網結的網綱。生態美學的元范疇，有著多方面的系統生成性，或曰以萬生一性。它覆蓋生態審美的全域與全程，是所有生態審美事實之意義的抽象，是所有生態審美活動之規律的升華。它作為當代美學的最高范疇，是美學發展歷史的結晶，為人類各個時代的美學的最高范疇所共生。它作為生態美學的最高范疇，是所有生態美學范疇共同本質的升華。在以上三方面的以萬生一中，形成生態審美場的元范疇。

4．在以一生萬中形成生態審美的范疇網絡

元范疇生態審美場范生各層次、各系列的生態美學范疇，規范這些范疇之間的聯系，使它們各生其質，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形成層次分明、秩序井然的生態美學范疇體系。生態審美場由生態審美活動、生態審美氛圍、生態審美范型三大層次構成，形成了隸屬生態審美活動圈、生態審美文化、生態審美文明三大系列的眾多范疇群。

這些研究思路和方法，以全新的視域勾勒了生態美學范疇研究的新圖景，顯示了非凡的洞見與創建意味，它們對生態美學的基礎研究起著高屋建瓴的作用。一方面，從學科建立的角度講，它為生態美學學科知識體系的建構提出了創造性的思路，而且這套思路和方法既照顧了生態美學范疇形成的歷史性規律，又含包了生態美學范疇生成的各種源泉及層次，并在學理層面勾勒了它們之間的邏輯關聯性，并最終形成一個既有歷史沿發性，有空間包容性，又有邏輯混成性的生態美學范疇體系，這個體系的構建符合學科話語體系構建的一般規律，對生態美學學科的確立有奠基石的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從科學研究的角度講，它為生態美學的理論研究和個案研究都指示了基本的方向，并提供了研究依據以及方法論上的指導，為人們從事該領域的研究開闊了視野并展示了廣闊的舞臺。

三、開辟了美學以形質研究替代時空研究的新思路

以往的美學研究，因為受對象的局限，通常以審美活動在時空中的變化作為研究的出發點，比如古今之爭，中外之別等，這種研究雖對具體的美學問題或領域的探究有重要價值，但因其關注的是美學的流而不是源，從而很容易將美學的本質狹隘化，而將審美場以及審美場的形態與質態作為研究對象，以往美學研究中的這些局限被自然解除，美學的本質與時空的聯系變得不再重要，而審美場的形態與質態及其變化成為美學研究的核心。所以在《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中，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對不同審美場的形態、質態及其變化發展作了詳盡的論述和分析，比如在“比較美學的整生研究”中，袁教授不僅對統觀研究、整生研究的構成、內涵、形質表現、審美全球化等進行了全面的分析、探討和全息性掃描，并對其衍生、發展脈絡及彼此之間的邏輯關聯進行了全面的梳理，他認為，“整生研究標識了統觀比較美學，并和統觀審美場成就了統觀比較美學。可以說，整生研究、統觀審美場、統觀比較美學呈三位一體發展。在全球化背景下，初步形成的是人類統觀形態的生態審美場，成為人類統觀審美場的當代發展，成為整生研究的典型對象，構成了統觀比較美學的邏輯高峰。統觀比較美學還應依據全球化背景下，人類統觀形態的生態審美場的發展趨勢，形成整生研究的前瞻性內容，以形成整生研究、統觀審美場、統觀比較美學的交互推動式樣發展，打破‘現實之樹常綠，理論總是灰色的’老格局”⑦。以往的時空觀念被重新拆分、重組，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統觀與整生，比較美學不是比較的結果，而是審美場譜系生發的結果。是古代天態審美場、近代人態審美場、當代及未來的生態審美場三代審美場相繼生發，展開了人類美學的縱向比較，世界各族的審美活動，既共生了每一代審美場，又分別發展了其不同的本質側面，中西民族則對應地發展了其核心本質耦合并生的兩大側面，形成了縱向比較中的橫向比較。縱橫雙向的立體比較，在審美場譜系的演化中推進⑧。這是一種全新的美學觀念，它對美學本質的界定及其產生因由的解釋讓美學生態演化變得不再是虛幻的，而是具體可感的，從而使所有的美學在時空上容易產生的悖論全都得以徹底解決，因而具有比一般的美學研究更廣泛的普適性。

四、對審美的范式進行梳理

根據美學生態發展的線索，袁教授認為人類的審美活動依次經歷“依生”、“競生”和“整生”三個階段，并由此生成“依生之美”、“競生之美”、“整生之美”三大范式。天態審美場“生發西方神態審美場和中國道態審美場；人類客體化的整體審美結構，生發西方神質神性的整體審美結構和中國道質道性的整體審美結構；全體主體合于客體的和諧的審美理想，既包含了西方的不和而和、真之和、神之和的邏輯結構，也包含了中國的隱態不和顯態和、善之和、天之和的邏輯結構，既使西方的神之和展開了神的人化、人的神化、神人同生的歷史結構，也使中國的天之和相應地展開了天的人化、人的天化、天人同生的歷史結構”⑨。天態審美場對應產生的是“依生之美”，其特征是：主體依生客體，主體合于客體，在天人合一或神人合一中展現古代世界的和諧主潮⑩；人態審美場“生發西方‘整我’審美場和中國‘有我’審美場；人類主體化的整體審美結構生發西方‘人化’的整體審美結構和中國人態的整體審美結構；全球主體統一的審美自由既生發了西方主體從理性到感性、從‘我’到‘我們’的審美自由，也生發了中國主體從民族理性到個體感性再到生命系統的審美自由，導致雙方最后走向同中有異的‘整體主體’的審美自由”[11]。人態審美場對應產生的是“競生之美”，其特點是主體與客體競生，在中西方以主體本體、理性主體、感性主體、整體主體的審美自由為表征[12] ；生態審美場“在審美場與文化場、生態場、生態環境場的依次雙向對生中形成與發展，在生態審美主體和生態審美對象的耦合并生中實際構建，在中國主體生態審美場子和西方環境生態審美場的對生中，最后走向天人整生的最高生態審美場。西方的大眾文化和中國的審美文化對應地展開與發展生態審美；西方的環境美學與中國的生命美學共生生態美學；人類美學在生態美學學科與生態審美場的耦合并生中進入歷史新紀元”[13]。生態生態審美場對應產生的是“整生之美”，其特征是：主客潛能自由對生構成生態美；藝術審美主體與科學、文化、實踐、生存審美主體的對生構成生態審美主體；審美場與生態場的對生構成生態審美場。這雙向往復的對生，構成整生。整生成就了美生[14]。三大審美范式記錄了美學的歷史，也昭示著美學的未來，對于美學研究而言，具有里程碑意義。

袁鼎生教授是國內公認的生態美學問題研究專家，他的這些研究思路和發現，無論是在觀念上、體系上、還是在研究方法上，都具有開拓意味，并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而這種開拓和耳目一新的氣象又恰好是我們當今生態美學研究所比較缺乏的。所以，以這種開拓和耳目一新的研究理念指導下的生態美學研究及其成果，很自然就成為了當今生態美學研究中的絢麗新景。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這一絢麗新景是在對生態美學問題進行邏輯的、歷史的、應用的多層面的系統和整體研究的前提之下，以集群性研究成果支撐而建立起來的，所以，它成為當今我國生態美學學科建構中最具創造性和成效的工作之一，被美學界廣泛關注和推崇，從而也成就了袁鼎生教授在生態美學界眾望所歸的領頭羊聲譽和地位。

【注釋】

① 袁鼎生《審美生態學》，2頁，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版。

② 袁鼎生《審美場論》，9頁，廣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③⑤ 袁鼎生、黃秉生、黃禮彪主編：《生態審美學》，12、13—15頁，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

④⑥⑦⑧⑨⑩[11][12][13][14]袁鼎生：《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1、2、35、1、1、110、2、246、2、36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李大西，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