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間人類在同自然的抗爭中,并非是無往不勝的,付出重大犧牲代價后,在海洋中遺留了大量的痕跡——沉船。這些沉船分別記錄著不同歷史時期人類文明,探索研究內中的奧秘,是解決諸多古代問題鎖匙之一。中國的近海海域是連接中國大陸與外部世界的重要通道,廣泛分布的水下文物遺存就是見證。并且相比較起來,古代沉船通常能更好地保留各種遺物。
自從1987年水下考古學這一概念被引入中國開始,在老一輩考古工作者的悉心指導下,經過第一批水下考古人員持之不懈的努力,水下考古學已經在中國扎根、發芽。在短短的十余年的時間里,通過引進、學習國際上的先進成果,中國的水下考古事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成為一支初具規模的考古學領域的新軍。二十年過去了,應該是我們對其進行系統總結的時候了。
水下考古不只是海洋打撈
水下考古學的定義與研究對象,至今在國際上尚未形成比較統一的意見。這種現象主要是由于各國面臨的歷史文化背景與實際操作情況不一造成的。如果從字面上做一個簡單的定義的話,水下考古學是英文UnderwaterArchaeology的直譯,它應是相對于Field Archaeology,即傳統的田野考古學派生出的一個名詞,其含義是對一切水域遺留下來古代人類文化遺存進行調查、發掘和研究的一門考古學分支學科。但最初我國的考古學者曾稱之為“水底考古學” (1986年版《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卷》)。

歐美國家因其所處的歷史環境背景,使他們能較早地涉足水下考古領域,大多數研究領域側重于地中海周邊的具有高度航海技能的古埃及人、羅馬人、迦太基人、腓尼基人等所遺留的沉船、建筑遺址、藝術品,該學科往往近似于從海洋學中衍生而來,其研究者借助各種高科技手段可以在十分復雜的海況中進行考古活動,目前不論研究水平還是工作能力都處于領先位置,如此,“沉船考古學”“沉船打撈考古學”“海洋考古學”甚至“地中海考古學”等稱謂在一定范圍內也就成為水下考古學的代名詞。1960年,美國考古學家喬治-巴斯應邀對土耳其格里多亞角海域的7世紀拜占庭時期沉船遺址進行調查和發掘,由此開始了第一次的考古學家將考古方法應用于水下遺址的發掘和研究,開創性地在水下實踐了考古學方法,是水下考古學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隨之,日本、韓國等亞洲國家也先后于1970年代對水下考古學開展了嘗試性工作。享有日本“水下考古學之父”之稱的小江慶雄先生對水下考古學的解釋“是以水底的資料為研究對象,運用考古學所特有觀點和研究方法作為認識問題的手段并使其發揮應有的作用。”小江慶雄將水下考古的內容擴大到“除了古代的沉船、沉沒的貨物、貿易、航線之外,沉沒的城市、建筑及港灣設施,甚至被人們作為圣地的水域中的祭品都是水下考古學調查研究的對象。”
1980年代末期我國開始開展水下考古工作以來,研究對象由調查發掘古代沉船人手,工作涉及的領域更加廣泛復雜。作為有著數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我國古代先民有無數的遺跡被覆蓋于水下,“渭水撈鼎”“河伯祭婦”的傳說由來已久,位于四川重慶朝天門碼頭的“豐年碑”、涪陵白鶴梁歷代題刻、云陽龍脊石題刻被稱為長江中的三大石刻碑群,不僅記錄了長江歷年的水文資料而且具有很高的文學藝術價值。因長江水位變遷,“豐年碑”已完全沒于水下不可得見,為配合三峽水庫的建設,水下考古工作者已分別對白鶴梁、龍脊石進行了水下調查;在渤海長島水域、福建臺灣海峽的水下考古調查,還發現了大量的古代動物化石。
所以我們認為,水下考古學不論在時空上還是在區域上應該具有更加廣泛的意義,應將所有位于水下的、能夠幫助我們了解、研究古代社會的物質材料都包括在內,是在未知的水下世界進行的考古行為。
特殊而危險的工作
1.對科技手段的依賴

真正具有科學意義的水下考古學發韌于1943年法國工程師庫斯特發明空氣輕潛水技術以后,在此之前人類或靠摒氣裸潛只能在很淺的深度、停留極短的時間從事水下作業;或由受過專業訓練的潛水員使用極其復雜昂貴的設備進行潛水。自負式壓縮空氣潛水(SemshCottained Underwater BreathingApparatus,簡稱SCUBA)的發明使潛水技術相對簡單化,讓考古學者能夠擺脫對職業潛水者的依賴,親自在水下對文物、遺址進行考察、發掘的愿望成為可能。從那時以來,潛水技術的每一點進步都離不開科學水平的提高,如果沒有科技手段的支持,人類是根本不可能在水下長時間生存的。所以說設備決定了水下考古的發展是一點也不過分的。隨著每向下潛10米增加一個大氣壓力,復雜危險的水底環境,只有借助于必需的器材和科學的潛水規程,才能使水下考古人員得以在有限的時間停留水下進行考古作業。比較田野考古就會發現,一支水下考古隊工作時攜帶的器材是多么繁雜,而這些設備又直接關系到每一個隊員的生命。維護、保養這些設備是水下考古隊員每日必不可少的日常工作,受我們國家經濟條件制約,這就要求水下考古隊員具備一定程度的機械、電氣常識,處理常規的故障。
水下考古的工作現場通常是在海中,陸地考古工作很容易解決的尋找、定位問題在海上卻是難以克服的障礙。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水下考古調查發掘會盡量使用諸如淺地層剖面儀、旁測聲納、磁力計、GPS衛星定位系統等儀器幫助工作,以期提高工作效率。這在遼寧綏中開展的元代水下沉船遺址的水下發掘工作中表現的非常突出。
2.復雜、危險的工作環境
水下考古工作的難度之一來自于下水的深度和潛水的時間。水下停留時間最直接的決定因素就是潛水深度,無減壓條件時,兩者間的關系呈反比,水越深潛水人員水下工作時間越短。在超過18米水深時,氧麻醉和氮麻醉隨時隨地威脅著潛水人員的生命。水底停留時間過長、上升過快都有導致減壓病的可能。雖然參加工作的每一位考古隊員均通過了潛水培訓,但和職業潛水員相比仍有很大差距。在沒有減壓倉的條件下,采用保守的減壓方案、制訂盡可能詳細的工作預案、保留預備應急潛水員是保障水下考古工作順利開展的必要制度。

另外一個阻力來自水流與潮汐,沉船、水下遺址通常是位于情況比較惡劣的海底,諸如礁盤、沙崗等,這些地方的水下潮流變化莫測,在我們已進行過的各項調查和發掘中,實際工作時間往往受制于海況,每天允許下水工作的時間非常短暫,這就需要在工作前制定好周密的方案。水下遺址一旦開始布設探方,每日變化的潮汐與潛水員的活動肯定會對遺址的原貌有所破壞,稍不留意即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所以,完善的工作計劃、詳細準確的繪圖、完整的水下攝像錄像是水下考古工作必不可少的措施。
水下惡劣的光線環境也是水下考古工作的巨大阻力。我國周邊海域除南海外,水質普遍較差,天氣不好時,超過1 O米的水深經常失去能見度,即使使用水下手電等照明器材也無法保障工作的效果。水下考古隊員或多或少都要有一段時間來克服對水底黑暗空間的恐懼感,然后才能勝任工作。能見度不良的直接后果就是導致水下發掘的工作效率低下、精確度下降,訓練有素的水下考古專業人員的水下技能在此時是最有幫助的。
而且實踐證明,把考古人員培養成水下考古隊員是可能的,把專業潛水員培養成考古人員則比較難。
中國水下考古隊的20年

地理環境決定了我國既是陸地大國,同時還是一個海洋大國。對被海水所覆蓋的水下文物進行調查發掘是文物考古工作者由來已久的愿望。濱海各省的文物考古工作者長期以來開展了許多工作,但效果往往未盡如人意。如1974年廣東省博物館對中國南海的西沙群島進行的文物調查,收獲很多,可非常遺憾的是由于考古學者不能親自對水下的大量文物進行調查,從水下采集文物只能依靠漁民來完成,得到的文物標本與文物遺存環境相分離,極大地損傷了文物的研究價值。
更直接的刺激來自于1985年,英國人哈徹在中國南海盜掘了一條明代沉船。我國的文物工作者參加了在荷蘭鹿特丹的拍賣會,看到數以千計的從水下盜掘出來的珍貴中國文物被拍賣,痛感我國開展水下考古工作的迫切性。
1987年,中國水下考古協調小組成立,開始全面指導我同的水下考古工作。1989年10月2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水下文物保護管理條例》的頒布,從法律上為我國水下考古的開展提供了先決條件。國家文物局還本著高起點、高水平的原則,先后選派一些精干人員直接赴美國、日本、荷蘭等發達國家學習水下考古知識,并將國際上知名的水下考古專家請到國內授課,做好人才儲備。
開始階段的水下考古工作主要是以學習為主,于全國范圍內挑選出一批具有較高文化水準、身體素質較好且具備一定考古實踐經驗的年輕人員,與澳大利亞西澳大利亞海洋博物館合作,在國外專家的指導下,培訓出我國第一批專門從事水下考古工作的水下考古隊員。由簡單的調查起步,先后進行了福建省連江定海灣白礁水下沉船遺址的調查發掘、山東省長山列島周圍岳石文化遺址調查、廣東省新會市銀洲湖地區崖山海戰遺址的調查等多項工作,最后決定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開展規模比較大且具有較大難度的遼寧省綏中縣三道崗元代水下沉船遺址發掘。至此我們終于擁有了一支具備一定規模和水半的水下考古專業隊伍,可以獨自承擔起多種水下考古任務。1998年夏季于寧波開辦的“全國第二期水下考古專業人員培訓班”是和海軍東海艦隊合作舉辦的,而2005年舉辦的第三期與2007年正在舉辦的第四期則完全是自主進行,這表明我國的水下考古事業已逐漸擺脫向國外模仿、學習的影子,為水下考古的可持續性發展做好了人才準備。
正是由于起步階段的準備工作做得比較扎實充分,高水平的起步,才使得我國的水下考古事業能在較短的時間內快速成長起來。隨后我國的水下考古工作者先后在山東、浙江、福建、廣東、海南、香港等地進行了人量卓有成效的實際工作;海域遍及渤海、黃海、東海、南海。其中規模較大的有:兩次西沙水下考古發掘,福建東山明末鄭成功沉船發掘,“南海1號”宋代沉船調查發掘,福建平潭碗礁清初沉船水下考古發掘等。
中國水下考古與博物館的歷史淵源
早在醞釀中國水下考古的誕生時期,種種客觀條件促成了由中國歷史博物館具體承擔此項工作。當時的館長俞偉超先生敏銳地意識到,考古學不僅在理論上急待有所突破,具體實踐上也要向新的領域空間進行拓展。隨之而來,航空考古、環境考古、水下考古等工作在中國歷史博物館都開展了探索性的研究。從本質上講,水下考古學是考古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因為“它既沒有擴大考古學的概念,也沒有改變考古學的研究方法”,水下考古學聽面臨的是因各種原因(自然、人為)被水覆蓋的遺跡。但是,水下考古將考古學領域大大拓展,把考古工作者的工作、研究范圍從陸地擴展到水下。這種擴展不僅僅是數量上的增加,通過水下考古工作者的發掘,不僅可以研究人類的航海史、造船史,透過對沉船所運載的貨物、因自然變遷而沒于水中的建筑遺址以及古代水下遺址所蘊涵的古代文明信息,有助于我們了解古代的交通、貿易以及建造技術、文化等各個方面的情況,進而更加完整準確地勾畫出歷史的本來面貌。
水下考古工作的性質決定了其偶然性比陸地田野考古工作多,所涉及到調查、發掘內容跨度相當大。以我國為例,水下遺址從新石器到明清,時間跨度達數千年,其中包涵的文物性質也是千差萬別。水下文物不同于陸地遺址可依靠地層來判定時代,在文物的鑒定、斷代方面,博物館豐富的藏品可以為水下發掘提供大量充分準確的參考資料,兩者之間相互印證,對水下工作的幫助尤為巨大。
水下文物所處的自然環境決定了文物長期被浸泡于水中,與空氣隔絕,器物不可避免地受到侵蝕。特別是海洋中的沉船、近海遺址所出文物,一旦文物脫離原始環境,接觸到空氣,鐵器會立刻開始氧化,從外表呈粉末狀剝離;瓷器會因干燥后鹽分析出造成釉面剝離;木制品也存在著脫水、脫鹽等問題。國際上,在一支水下考古隊中文物保護專業人員是必不可少的。依托于國家博物館的中國水下考古工作,在處理類似的問題上既有成功的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實踐后,一般在有文物被可能發掘出水工作的場合都與文保部門的同志相互配合,立即對其進行文物保護,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今后類似的合作會繼續開展下去。
中國水下考古的未來
經過十余年的艱苦努力,我國的水下考古工作者的足跡已遍布祖國各地,在渤海、黃海、東海、南海等各個海域都分別開展了不同規模和性質的水下考古調查、發掘。目前亟待解決的問題可分理論與實踐兩個方面。首先應開始從理論上著手解決水下考古的目的、意義。作為考古學的一個分支的水下考古學,從廣義上講其發展水平受到整體學科水平的制約。正如老一輩考古學家指出的,中國的考古學還處于一個大發展的黃金時期。由于各種原因,田野考古一般把下限界定在宋元時期。而水下考古學在考古學的時空框架內并非是田野考古學的簡單延伸,在借鑒田野考古學成功經驗的同時也要注意到兩者區別。
根據我國的具體情況,水下遺址的年代普遍偏晚,特別是沉船遺址中明清時期的占有相當大比重,水下考古工作將作為田野考古學支柱的地層學、類型學是不可能照搬到水下操作與文物研究的。這就不可避免地要求水下考古人員盡快總結經驗教訓,在完善水下考古工作方法論上有所作為。已經擁有了大量實際經驗的中國水下考古工作要盡可能迅速地制訂出中國水下考古長遠規劃,有目的地開展工作;并針對不同對象的水下考古工作守則,科學地規范水下考古作業,做到每一次水下發掘都能科學準確地進行。由于水下考古的對象往往是載有大批貨物的古代沉船,貨物本身常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和經濟價值,為不法之徒所窺伺,在同水下文物盜掘斗爭的同時,避免進行水下尋寶式的碰運氣發掘是至關重要的問題。也就是說,從考古學的方法論上把水下考古工作系統化、科學化。其次,水下考古的調查、發掘要注意綜合利用各學科的研究成果,把握住文物、環境、人等各個相關連的環節,使之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總之,只要我們能夠認真細致地做好每一次水下考古調查發掘,適時加以總結提高,當水下考古工作的量的積累達到一定程度時,伴隨著我國考古事業的整體水平提高,水下考古工作必將會有質的飛躍。
在具體的技術方面上如果能有所突破,也將會使我國的水下考古事業邁上一個新的臺階。限于我們國家的經濟條件,我們尚不可能像國外機構那樣使用小型潛水艇于海底大范圍地開展水下考古調查;使用惰性氣體進行深度較大的水下考古發掘;建立供潛水員輪換工作的水下停留艙等先進措施。但是通過采取針對我國沿海海域普遍比較混雜的具體國情,解決水下照明;盡快掌握干式潛水技術延長水下考古時間,克服因季節變化帶來的不利因素;努力提高水下考古人員的水下工作技能等各項措施,在短期內是提高我國水下考古水平比較行之有效的手段。
美國著名的水下考古學家喬治·巴斯在談及水下考古學的未來時曾經講過:“技術的實踐和學術的關心必將促進水下考古學的飛速發展。”這一點已是全世界所有從事水下考古工作人員的共識。在中國有著長達18000公里的漫長海岸線;數量眾多的內陸河流、湖泊;有世界上最古老悠久的歷史文明,時光變遷無數的歷史之謎被掩蓋于水下,其中許多目前都面臨著自然損壞和人為破壞的危險,我們國家的水下考古者有義務有責任為保護、研究、利用這些珍貴的古代遺產作出應有的貢獻。元代王懋德所言“東吳轉海輸梗稻,一夕潮來集萬船”,是對我國繁忙發達的海上航運業的真實寫照,也可以說是對今天我們國家年輕的水下考古學的召喚。相信隨著我國國民經濟的持續發展、科學技術水平不斷的提高;在老一輩文物工作者的幫助下,經過全國各地水下考古工作者艱苦不懈的努力,未來中國水下考古學事業的發展必定會迎來一個輝煌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