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甫詩中有很多描寫宴飲嬉樂的場面,而杜甫描寫宴飲時演奏的音樂,多為悲聲哀調,常常用“悲管”、“哀絲”、“簫管哀吟”來形容。對這一情況,歷來注家及研究者極少注意,也未能給出恰切的解釋。其實,這一情況的出現與我國古代以悲為美的音樂思想密切相關,而且,初盛唐時期用作宴飲的音樂,即魏晉六朝流行的清商樂,其音調原本就哀怨激越,多是悲音怨曲。
[關鍵詞]杜甫詩歌;宴飲音樂;清商樂;以悲為美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6—0187—04
在杜甫詩歌中,有很多描寫宴飲的場面,或揭露統治者的奢侈生活,或寫自己求官而陪侍達官貴人的宴娛。所寫宴飲,觥籌交錯,輕歌曼舞,多有音樂伴奏。然而極為特別的是,杜甫在描寫這些宴飲嬉樂的音樂時,往往用“悲管”、“哀絲”、“簫管哀吟”來形容。請看下面的詩歌: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以下簡稱《詠懷五百字》):
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
《麗人行》:
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鞍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簫管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遇實要津。……
《城西陂泛舟》:
青蛾皓齒在褸船,橫笛短簫悲遠天。春風自信牙檣動,遲日徐看錦纜牽。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不有小船能蕩槳,百壺哪送酒如泉。
所引《詠懷五百字》詩句寫楊國忠兄妹的豪奢宴飲,他們穿著貂皮大衣,吃著駝蹄羹、霜橙香橘,觀看衣裳輕飄如薄霧、肌膚白皙如美玉的女樂的歌舞表演。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杜甫描寫他們宴娛時演奏的音樂,卻是“悲管逐清瑟”,用“悲”來形容。《麗人行》的幾句描寫楊國忠兄妹曲江游玩的豪華宴飲,也寫到了酒宴音樂,而杜甫描寫簫管的聲音卻用“哀吟”來形容。《城西陂泛舟》一詩,浦起龍《讀杜心解》卷4謂:“意蓋在于諸楊也。……結云,‘不有’、云‘哪送’,乃指點之詞,言只此供宴之需,費幾許舟船如織,猶所云‘御廚絡繹送八珍’也。與《麗人行》參看自得。諸楊于曲江、華清,嬉游無度,則西陂可以例推。”此詩寫楊國忠兄妹的樓船宴飲,杜甫描寫酒宴音樂仍是“橫笛短簫悲”。
杜甫不僅描寫楊國忠兄妹等達官貴人的宴飲音樂用“悲”、“哀”來形容,而且描寫自己陪侍的宴飲游樂,其音樂也是“怨笛”、“哀絲”。如《陪王侍御同登東山最高頂宴姚通泉晚攜酒泛江》云:“東山高頂羅珍饈,下顧城郭銷我憂。清江白日落欲盡,復攜美人登彩舟。笛聲憤怨哀中流,妙舞逶迤夜未休。”《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云:“芳宴此時具,哀絲千古心。主稱壽尊客,筵秩宴北林。”
杜甫詩歌描寫的宴飲音樂多為“悲管”、“哀絲”,歷代注家大多沒有注意到這一現象并給以解釋,如仇兆鰲的《杜詩詳注》、錢謙益的《錢注杜詩》、浦起龍的《讀杜新解》、蕭滌非的《杜甫詩選注》等等。只有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對這一現象有所關注,在《詠懷五百字》的“悲管逐清瑟”一句下注云:“意指絲竹并奏,弦管齊鳴。悲,淋漓酣暢的意思。”盡管只是解釋了句意,而且把“悲”釋為“淋漓酣暢”也不知所據,但編者注意到了這一問題卻是非常難得的。另外,筆者還檢索了歷年研究杜甫詩歌的論文,也沒有發現論及這一問題的文章。
其實,杜甫描寫宴飲音樂,常寫“悲管”“哀絲”,多為悲聲怨調,與我國古代以悲為美的音樂思想以及清越哀怨的清商樂密切相關。
遠在上古時代,人們就極為推崇“悲善”的音樂。王充《論衡·書虛篇》就說:“唐虞時,夔為大夫,性知音樂,調聲悲善。當時人曰:‘調樂如夔,一足矣。’世俗傳言:夔一足。”著名樂師夔演奏音樂的突出特點是“調聲悲善”。到了戰國時期,楚國的音樂明顯表現出以悲為美的特點。宋玉在《對楚王問》中提到的“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的《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的《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的《陽春》、《白雪》,大多是悲哀的喪歌。《下里》,“死者歸蒿里,葬地下,故日下里。”《薤露》,“喪歌也。……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唏滅也。”《陽春》,雖然沒有明確的記載說是喪歌,但也屬于悲傷的曲調,“《樂府解題》曰:‘《陽春》,傷也。’”到了漢代,漢高祖劉邦特別喜歡楚聲。《漢書·禮樂志》云:“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安世樂》。”劉邦衣錦還鄉時所唱《大風歌》,慷慨傷懷,是典型的楚樂風格。劉邦的戚夫人“善鼓瑟擊筑,帝常擁夫人倚瑟而弦歌,畢,每泣下流漣”。此后,漢代的帝王大都喜歡楚地的悲音哀聲。“漢桓帝聞楚琴,凄愴傷心,倚康而悲,慷慨長息,日:‘善哉乎,為琴若此,一而已足矣!’順帝上恭陵,過樊衢,聞鳥鳴而悲,泣下橫流,日:‘善哉,鳥鳴!’使左右吟之,曰:‘使絲聲若是,豈不樂哉!’夫是謂以悲為樂者也。”王莽篡位后,“初獻新樂于明堂、太廟”,樂聲也是“清厲而哀”。由于統治者的喜好,上行下效,悲音哀聲在漢代民間也極為流行。如《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云:“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唱再三嘆。慷慨有余哀。”產生于東漢末年而托名李陵的詩也云:“悲意何慷慨,清歌正激揚。”
魏晉六朝的音樂仍然以悲為美。錢鐘書《管錐編》云:“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漢魏六朝,風尚如斯。”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魏晉南北朝編)》也云:“自楚漢以來至魏晉,音樂越來越傾向于表現哀,而不是表現樂。人們對音樂的欣賞,也日益以它能表現哀,使人流淚感動為貴。”確實如此,魏晉六朝的宴飲音樂就多為悲聲哀調,詩歌中多有描寫。如曹丕《善哉行》:
今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悲弦激新聲,長笛吐清氣。弦歌感人腸,四坐皆歡悅。
曹植《正會詩》:
初歲元祚,吉日惟良。乃為嘉會,宴此高堂……珍膳雜逆,充溢圓方。笙磬既設,箏瑟俱張。悲歌厲響,咀嚼清商。
王粲《公燕詩》:
高會君子堂,并坐蔭華榱。嘉肴充圓方,旨酒盈金錄。管弦發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樂,但覺行杯遲。常聞詩人語,不醉且無歸。今日不極歡,含情欲待誰?
劉宋朝何承天《遠期篇》:
高門啟雙闈,長筵列嘉賓。中堂舞六佾,三廂羅樂人。簫管激悲音,羽毛揚華文。金石響高宇,弦歌動粱塵。
這四首詩,都描寫的是高堂酒宴、酣飲歡樂的場面,而酒宴演奏的音樂卻是“悲弦”、“悲歌”、“悲音”,但宴飲者聽了之后,非但沒有食不下箸,悲泣流淚,傷心欲絕,反而是“四坐皆歡悅”,“合坐同所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粲詩所云“管弦發徽音,曲度清且悲”,所謂“徽音”,指美好的樂音,而美好的樂音卻清越悲哀。明確表示是以悲為美。古人很早就認識到欣賞悲音怨調能獲得審美愉悅。王充在《論衡·自紀篇》中就說:“悲不共聲,皆快于耳。”曹丕《與吳質書》也云:“高談娛心,哀箏順耳。”現代音樂美學研究者對以悲為美的音樂美學闡述得更是清楚深透:“作為音樂美學中一種重要價值概念的‘悲’,并非僅僅指情感意義上的悲哀之悲,而是指一種特殊的審美經驗。它既包含了音樂悲愴動人的悲,也包含為悲愴所動的同時所感受到的一種審美愉悅。正如愛杜阿德·漢斯立克(Eduard Hanslick)所說:如果悲哀的音樂‘都有使我們悲傷的力量—那誰還想活下去呢?……即使他把整個世紀所有痛苦作為它的題材,我們也還是感到內心的愉快。’漢斯立克認為這種悲傷是音樂所喚起的一種特殊的審美愉快。”
魏晉六朝的音樂主要是清商樂,而清商樂是承襲漢魏中原民間的相和歌,又吸取當時的“江南吳歌”、“荊楚西聲”而發展起來的。漢魏的相和三調是清商樂最初的曲調。《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序》云:“清商樂,一日清樂。清樂者,九代之遺聲。其始即相和三調是也。并漢魏以來舊曲。其辭皆古調及魏三祖所作。”所謂相和三調,指漢魏的平調、清調、瑟調,后又稱清商三調。其中的瑟調為楚聲。《魏書·樂志》云:“初,高祖討淮、漢,世宗定壽春,收其聲伎。得江左所傳中原舊曲,……及江南吳歌、荊楚西聲,總謂清商。”“荊楚西聲”當然就是楚聲。楚聲的代表樂器是瑟,楚人常用瑟為歌舞伴奏,如屈原《九歌·東皇太一》云:“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遠游》云:“使湘靈鼓瑟兮。”故楚聲之調也叫瑟調。古人認為瑟聲悲,《漢書·郊祀志》就云:“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因為楚聲大多以悲為美,而清商樂中又多楚聲瑟調,自然也就多悲音怨曲了。清商樂以商調為主,古人還認為商調凄涼悲傷。因為古人把宮、商、角、徵、羽五聲以配四時(春、夏、季夏、秋、冬),商屬秋。《禮記·月令》即云:“盂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夷則。”“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盡管這種觀點不科學,但古人大多這樣認為。其實,“所謂清商樂調,即因其包含商、徵、羽三聲,同屬清音,且以商聲首位故名。雖三聲之間有時也相同相異,相變相成,如《淮南子·墼形訓》所說:‘變徵生商,變商生羽’,但清音的定性特點基本上是哀怨激越。”清商樂的主要樂器是絲竹,即箏、瑟、簫、竽之類,所謂“絲竹更相和”。古人認為不同的樂器發出不同的聲音,表達不同的情感,而絲竹的聲音悲怨哀傷。 《禮記·樂記》就說“絲聲哀”,鄭玄注云:“哀,怨也,謂聲音之體婉妙,故哀怨也。”古人詩句也謂“管弦發徽音,曲度清且悲”、“金樽訴行遲,絲竹聲大悲”。大概絲弦竹管不似鐘磬鼓鼙等打擊樂器的音聲低沉急宕,而長于奏出哀怨激越的樂律。清商樂哀怨凄涼,一直到唐宋時期,人們都這樣認為,宋詞詞調有《清商怨》,就是最好的說明。
哀怨激越的清商樂能夠在魏晉六朝廣泛流行,并成為主流音樂,有賴于魏氏三祖(武帝曹操、文帝曹丕、明帝曹睿)的推崇和扶植。南朝宋王僧虔就指出:“今之清商,實由銅雀,魏氏三祖,風流可懷,京、洛相高,江左彌重。”曹氏父子生活的時代,“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人們心情悲涼凄苦。這種心情聽到悲傷哀怨之音,自然就會引起共鳴。因而他們特別推崇哀怨激越的清商樂。他們下令建造銅雀臺,設立清商署,廣泛網羅音樂人才,招徠文士,全面致力于清商樂與清商三調歌詩的發展。經過曹氏父子的大力提倡,積極扶持,清商樂終于成為上流社會的正統音樂,以后的宋、齊、梁、陳極為流行并且宮廷還設置有相應的管理機構。
到了隋唐時代,燕樂盛行,宴飲音樂多用之。燕樂,又作“宴樂”、“讖樂”,本義就是指宴會時演奏的音樂,先秦時期的燕樂就是指周天子及諸侯宴飲時所用的音樂,而隋唐時期的燕樂,是具有民族特色的新音樂。夏承燾、吳熊和《讀詞常識》云:“燕樂就是以這種大量傳人的胡樂為主體的新樂,其中自然也包含著一部分民間音樂的成分。”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說:燕樂“是周、隋以來從西北各民族傳入”,“同時包含有魏晉南北朝以來流行的清商樂”。關于燕樂與清商樂的關系,學術界存在著不同的看法。20世紀60年代,夏承燾、陰法魯等先生認為雅樂衰落后清樂興起,清樂衰落后燕樂興起,但因觀點比較籠統而招致異議;也有學者認為燕樂包含清商樂,如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到了八九十年代,學者大多認為燕樂包含清商樂,如音樂史專家丘瓊蓀先生就認為隋唐燕樂包括中國樂和外來樂,“中國樂以清樂、法曲為主,外族樂種類很多,以龜茲樂為主”。音樂史專家任半塘、王昆吾先生也認為隋唐燕樂的主體乃是中華本土音樂,包含了清商樂。然而葛曉音先生則認為燕樂不包括清商樂:“至少在初盛唐時期,清樂和燕樂是并列的兩個樂種,燕樂并不包括清樂。”“從中唐直到唐末,《通典》和《舊唐書》皆載清樂尚存四十四曲,段安節《樂府雜錄》所列九部樂中仍有清樂部,說明清樂作為一個獨立的樂種,雖然衰落,但至唐末尚未消亡,也沒有全部被燕樂所吸收。”葛曉音先生還進一步指出:“初盛唐士大夫在日常飲宴、游覽中用以自娛的音樂,仍多為清商樂。”筆者贊成葛曉音先生的觀點。我們翻檢文獻資料就會發現,清商樂在初盛唐用作歌舞、宴飲音樂的例子也不少。如初唐詩人吳少微的《古意》云:“妙舞輕回拂長袖,高歌浩唱發清商。”初盛唐時張說的《城南亭作》云:“北堂珍重琥珀酒,庭前列肆茱萸席。長袖遲回意緒多,清商緩轉日騰波。”《新唐書·尉遲敬德傳》載:初唐時的尉遲敬德“晚節,謝賓客不與通,飭觀、沼,奏清商樂,自奉養甚厚。”此外,開元十七年(729年)唐玄宗千秋節的宴飲音樂演奏的就是清樂,顧況《八月五日歌》云:“開元九年燕公說,奉詔聽置千秋節。丹青廟里貯姚宋,花萼樓中宴歧薛。清樂靈香幾處聞,鸞歌風吹動祥云。”天寶二年(743年),李白供奉翰林時,唐玄宗和楊貴妃賞禁中牡丹,要聽新歌,遂命李白作《清平調》三章,并令梨園弟子以絲竹伴奏,玄宗親自吹玉笛以倚曲。所作清調、平調,都屬于清商樂。盛唐詩人陶峴喜聽清商樂,《全唐詩》載其小傳云:“開元中,家于昆山,”“嘗制三舟,一舟自載,一舟供賓客,一舟置飲饌。有女樂一部,奏清商之曲,逢山泉則窮其景物。”直到中唐時期的白居易,晚年所過閑適生活除了“一壺濁酒送殘春”以外,還有“一部清商伴老身”。
既然清商樂在初盛唐時期仍多用作燕享音樂,而清商樂樂律又哀怨激越,那么,初盛唐詩人就不應只有杜甫一人描寫宴飲音樂是悲音哀調,應該還有其他詩人這樣描寫。事實也確實如此,宋之問《桂州三月三日》就云:“始安繁華舊風俗,帳飲傾城沸江曲。主人絲管清且悲,客子肝腸斷還續。”張說《岳州宴別潭州王熊》二首其一也云:“絲管清且哀,一曲傾一杯。”
要之,杜甫在詩中描寫宴飲音樂多為悲音哀聲,常用“悲管”、“哀絲”、“簫管哀吟”來形容,與我國古代以悲為美的音樂密切相關,并且魏晉六朝流行而初盛唐時期仍然用作宴飲音樂的清商樂,音調本就哀怨激越,多是悲音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