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漢賦研究的分類總結與理論思考

[摘要]中國古代的漢賦研究始于漢初，終于清末，歷時兩千余年。古代學者們在評論、編集、注釋漢賦方面取得了許多實績，積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但由于專門性漢賦總集的缺失，儒家政教功利文藝觀的畸形發展，以及漢賦自身缺乏性靈、語言過于雕琢等弱點，古代的漢賦研究與《詩經》、《論語》、《楚辭》等其他文學名著的研究相比，一直處于蕭條冷落狀態。這與漢賦作為“一代之文學”的地位是極不相稱的，也是需要我們認真加以思考和總結的。

[關鍵詞]漢賦評論；漢賦編集；漢賦注釋；儒家文藝觀；性靈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6—0181—06

一、古代漢賦研究的分類總結

中國古代的漢賦研究始于漢初，終于清末，歷時兩千余年，涉及內容很多，資料很豐富。我們將這兩千余年的研究成果劃分為評論、編集、注釋凡三個方面，分別加以總結。

(一)古代的漢賦評論

中國古代評論漢賦的資料極為分散，論述千差萬別，觀點各不相同。其中分歧最多、討論最熱烈的有以下幾點。

1、漢賦淵源論。古人對漢賦淵源問題的探討，有所謂的詩源說、辭源說、賦出縱橫家說，也有綜合三說而持多源論者，但影響最大、也最為持久的便是詩源說。這一現象頗值得深思。最早將漢賦與《詩經》相比附的，是西漢前期的司馬遷，他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認為相如賦的主旨與《詩經》一樣，都是引導君王戒奢從儉，都有諷諫作用。東漢班固則在《兩都賦序》中明確說：“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這說明在班固之前，已有學者認為漢賦是《詩經》的后裔，班固張大此說，影響甚巨。今天看來，漢賦與《詩經》的距離實在太遠，倒與楚辭、戰國時的民間韻語有著更為直接的血緣關系。但由于古人一貫將楚辭也視為賦的一種，所以辭源說并未獲得充分的討論；至于民間韻語，則更因為正統思想的鉗制而未能得到重視。不過，詩源說的代代相因是漢賦研究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學術現象，它的背后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和文化內涵。漢人倡導詩源說，原因在于漢代是一個經學昌盛的時代，《詩經》被尊奉為倫理教科書、修身養性的教材和諷上化下的政治工具；漢人稱漢賦源出《詩經》，表面上不過是套用了當時流行的政治話語，其深層目的則是想為賦這種新近興起且為眾多文人所傾力創作的文學作品爭取正統的地位。當然，這一標榜正統的口號也時刻警醒著當時的賦家，在追求語言藝術美的同時不要忘記了文學的社會作用，不要偏離諷諫說所規定的方向。

降至魏晉，隨著文學作品的不斷積累、不同文學體式的發展以及文學意識的日益凸顯，文學批評家開始從全新的角度來認識詩源說。如左思在《三都賦序》中稱：“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日賦。……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皇甫謐也在為《三都賦》作的序中將文體之賦與《詩經》六義之“賦”進行了系聯。他們都擺脫了漢儒政治功利的諷諫說，從創作手法的角度來論證《詩經》與賦(漢賦)的關系，這代表著一種全新的文藝觀念，其意義在于揭橥賦(漢賦)這種文體的鋪陳特征，引導賦家學習《詩經》的鋪陳藝術并加以發展。后來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稱“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又稱“賦者，鋪也，鋪采搞文，體物寫志也”，所論更為縝密。賦(漢賦)的藝術特征，在六朝時期得到了充分肯定和深入研究。

歷來賦論家在探討賦源時，幾乎眾口一詞地征引班固、劉勰等人的詩源說，或從諷諫功能立論，或從藝術特征著眼。而清人劉熙載在《藝概·賦概》中則藉此深入挖掘了《詩經》和賦(漢賦)之間的關系，尤為可貴。他說：“言情之賦本于《風》，陳義之賦本于《雅》，述德之賦本于《頌》。”既認識到賦(漢賦)的表現題材及創作主旨的多樣性，也剖析了《詩經》對后代賦的多方面的影響。劉氏在承認賦、比、興之別的前提下，又說“賦中未嘗不兼具比、興之意”。這就糾正了魏晉以來過分強調賦的鋪陳特征、而對抒情賦視而不見的缺陷，使得詩源說更為圓滿。當然，宋朱熹《楚辭后語》、元祝堯《古賦辨體》、明徐師曾《文體明辨》等書，皆對所選漢賦的比興藝術有所揭示，他們在深入研究漢賦藝術特征的同時，也為詩源說注入了源頭活水。

2、漢賦思想價值和社會功能的討論。漢賦產生之初，人們就對它的思想價值和社會地位進行了肯定。司馬遷說相如賦有諷諫功能，班固說漢賦既可以“抒下情而通諷諭”，又可以“宣上德而盡忠孝”，堪稱“雅頌之亞”(《兩都賦序》)，在政治活動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但也就是在漢代，批評漢賦的聲音驟然響起，而且是出自大賦家揚雄之口，他說：“賦可以諷乎?日：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法言·吾子》)又說賦“勸而不止”，像倡優淳于髡、優孟一樣不合法度，甚至“輟不復為”(《漢書·揚雄傳》)。揚雄憤激地對他曾經傾力創作的賦進行了全盤否定，這主要是由于他對漢賦的諷諫功能期望值過高，一旦發現作用甚微或者起了相反作用，便極其失望。但他的言論卻對后代影響很大。如唐太宗曾批評揚、馬、班之賦“文體浮華，無益勸戒”(劉肅《大唐新語》卷9)，劉知幾說漢賦“無裨勸獎，有長奸詐”(《史通·載文》)，柳冕甚至斥責屈、宋、馬、揚之作為“亡國之音”(《謝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胡直更詛咒其是“禍天下萬世之蠱毒” (《衡廬精舍藏稿》)。這些偏激之論加到了漢賦頭上，恐怕是揚雄所始料未及的，它反映了古代一部分文藝理論家重視政教而輕視文學、過分強調文學的經世功能和教化作用，甚至走向取消文學、取消文化的虛無主義態度。當然，漢賦的光彩并未被這些言論所掩蓋，歷代著名作家、學者如李白、韓愈、姚鼐、曾國藩等都對漢賦有不同程度的肯定，胡應麟說“漢人賦冠絕古今”(《詩藪·雜編》卷1)，王國維說漢賦是“一代之文學”(《宋元戲曲考》)，評價皆甚公允。

3、漢賦藝術成就的討論。對于漢賦的“虛辭濫說”和“麗靡之辭”，即夸張、虛構、對偶和講究辭藻聲韻的藝術手法，漢代學者司馬遷、揚雄、王充等基本上持否定態度。三國魏曹丕說“詩賦欲麗”(《典論·論文》)，才開始對漢賦藝術美有了肯定性的評價。梁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既肯定了漢賦“寫物圖貌，蔚似雕畫”的文學成就，又批評其“繁華損枝，腴辭害骨”的不良傾向，強調“麗辭雅義，符采相勝”的完美境界。元明之后的學者一般不再糾纏漢賦有無藝術價值的問題，而是對其藝術特點進行較為細致的分析。如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2稱“長卿以賦為文，故《難蜀》、《封禪》，綿麗而少骨；賈傅以文為賦，故《吊屈》、《鵬鳥》，率直而少致”。既在比較中彰顯出賈誼、司馬相如賦的不同風格，也指出了賦與散文之間的文體滲透現象。又如清李調元《賦話·新話》云：“揚、馬之賦，語皆單行，班、張則間有儷句。”詳細考察賦中駢詞儷句的興起和演變。這種研究顯然更有意義。

4、賦家道德修養的討論。劉勰在《文心雕龍·程器》篇中說：“相如竊妻而受金，揚雄嗜酒而少算。”從此便揭開了道德批評的序幕。北朝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篇》、唐李舟《獨孤常州集序》等皆踵其武，對賦家評頭論足。而宋代學者更變本加厲，對漢代賦家的人格批評已達到謾罵的地步。如對于大賦家司馬相如，宋人就羅織了好色(指貪戀文君女色，后來又欲娶妾納新)、貪財(釣取卓王孫錢財)、諛主(奉承漢武帝助長其淫樂之風)、無才(不堪將相之器)、困邦(使蜀父老蒙受苦難)、禍害天下(遺書封禪，禍國殃民)等六條罪狀，其實全是迂腐偏激之論。宋代文人狎妓成風，不自檢束，他們竟然恬不知恥地去指責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真摯愛情，實在令人驚訝!罵人的隊伍里不乏蘇軾、鄭樵、朱熹、樓防那樣的大學者，可見當時的時代風氣。明人王守仁也批評相如賦“倡為夸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王文成全書》卷2)。總的看來，明清學者遠較宋人寬容。但漢賦作家即使有人格缺點，也不能因此而否定他們在文學史上的貢獻。以人格批評來干擾文學研究、甚至取代文學研究的做法，本來就是狹隘的，不科學的。漢賦作家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理應成為后代學術研究者的前車之鑒。

(二)古代的漢賦編錄

1、原創性的編集。西漢賦有幸得到了當代學者的原創性編集。西漢成帝時，劉向負責校理群籍，他將先秦和西漢的典籍劃分為六藝、諸子、詩賦、術數、方技凡六大類，其中詩賦一類即包含了大量的漢賦作品。據班固《漢書·藝文志》可知，劉向等人將漢賦劃分為四類進行整理，涉及作品多達900余篇。盡管這些文獻資料皆在王莽之亂中被焚燒，但劉向等人對漢賦進行的校勘、整理、分類，對后代的漢賦編集和研究有著方法論上的示范意義。

2、史書的編錄。司馬遷在《史記》中載錄了賈誼、司馬相如二人的6篇賦作，反映出他對文學作品的重視；班固《漢書》張大此舉，載錄西漢賦作多達7家，18篇；范曄《后漢書》又效而尤之，載錄東漢賦作共9家11篇，合在一起，前三史全文載錄的漢賦已達15家，29篇(《天子游獵賦》、《兩都賦》各計l篇)。三部書被列為正史而傳播百世，它們所載錄的29篇漢賦也因此獲得了不朽的地位。

3、早期詩文集的選錄。晉代以后的詩文總集，多從漢賦中精選若干名作。晉摯虞的《文章流別集》早已失傳，而南朝梁蕭統編纂的《文選》卻保存至今。《文選》首列賦體，選漢賦23篇；若加上散見于七、設論、吊文中的賦，總數應為29篇。唐代以后，由于“文選學”的興盛和科舉試賦的要求，這29篇漢賦成為后代士人傳誦不已的經典。

4、類書的摘引。類書始于三國魏文帝時的《皇覽》，該書已佚，不知摘有多少漢賦。但今存較早的類書《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等皆大量摘引漢賦，許多漢賦作品藉此得以保存下來。例如歐陽詢編纂的《藝文類聚》，摘錄漢賦作品多達179篇，比《漢書》(18篇)、《文選》(29篇)的總和還要多得多。這179篇多為相對完整的作品，且按其內容納入27部之中，客觀上對它們進行了分類。類書的分類方法對此后的賦集編纂頗有影響。

5、賦集、賦匯的編錄。專門性賦集的編纂，很可能始于六朝。《隋書·經籍志》著錄南朝宋明帝劉或《賦集》40卷，謝靈運《賦集》92卷、《七集》10卷，梁武帝蕭衍《歷代賦》10卷等，皆佚。各集均應選錄了漢賦。唐宋時期，此業衰微，降至元明，始有復蘇之象。元祝堯《古賦辨體》僅選漢賦15篇，皆為名篇。明周履靖《賦海補遺》選漢賦33篇，施重光《賦珍》選26篇，陳山毓《賦略》選44篇，而李鴻《賦苑》則多達176篇(含建安賦，完篇、殘篇俱收)。這標志著漢賦文獻的搶救性搜尋和整理已初見成效。清人陳元龍編纂《歷代賦匯》，所收漢賦又增至190篇，盛況空前。歷代賦集在編排漢賦時，采用的方法有所不同，比如《賦略》、《賦苑》采用了時序排列法，即按照賦家生活的先后順序依次排列，以賦篇系于作家名下；而《賦珍》、《賦海補遺》和《歷代賦匯》則采用了題材排序法，即打破時代限制，將歷代賦按其題材或主題劃分為若干類，將同類的賦編排在一起。例如《賦海補遺》將所得漢賦分為天文、地理、宮室、人品、人事、珍寶、器皿、音樂、樹木、果實、飛禽、走獸、昆蟲等13類，而《歷代賦匯》正、續集共分為32類，更為細密。它們的分類與《文選·賦》大不相同，在很大程度上受唐宋類書的影響。

6、大型總集的編錄。明人張燮編纂大型總集《七十二家集》，收錄漢賦12家，95篇；張溥在此基礎上又有附益，所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收錄漢賦達20家，131篇。清代嚴可均更是砥礪發奮，他傾盡一生心血編纂了《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其中《全漢文》、《全后漢文》共輯錄漢賦作品75家，258篇。這是我國古代規模最大的一次漢賦整理工作，不僅在篇數上遠遠超過了《賦苑》和《歷代賦匯》，而且體例嚴謹，編排科學，所輯佚文資料皆注明出處，然后進行校勘、排序，最大限度地恢復其本來面貌，此外還為各家撰寫小傳，以便參考。

(三)古代的漢賦注釋與評點

1、漢賦的注釋。漢賦的注釋始于東漢，曹大家的《幽通賦注》是今見最早的漢賦注釋。據《文選》李善注的征引，曹注包括訓釋字詞、串講句意、征引文獻等內容，清楚明晰，頗有示范意義。此后，服虔、應劭、李奇、鄧展、文穎等也曾為賈誼、司馬相如的賦做過音義。降至六朝，注釋學大盛，曾為漢賦作注的有薛綜、李軌、綦毋邃、郭璞、韋昭、晉灼等60余家，其中三國張揖的《子虛上林賦注》、薛綜的《二京賦注》、晉郭璞的《子虛上林賦注》、張載的《魯靈光殿賦注》等流傳甚廣。他們的注釋包括校勘、注音、辨字、釋詞、解句、揭示主旨及修辭手法等方面，內容十分豐富。

唐代是漢賦評論的蕭條期，卻是漢賦注釋的鼎盛期。司馬貞、張守節對《史記》所載6篇漢賦的注釋，顏師古對《漢書》所載18篇漢賦的注釋，李賢對《后漢書》所載11篇漢賦的注釋，皆為后人留下了十分豐富的資料。尤其是李善對《文選》中29篇漢賦的注釋，在廣泛征引前人注釋成果的基礎上進行辨字、詮音、釋義，觀點精湛，識見不凡。而且對賦作的解題和賦家小傳言簡意賅，征引的資料豐富詳贍而又有條不紊，注釋的體例十分嚴謹且能一以貫之，為后人樹立了良好的典范。五臣注自詡能糾李善之偏，實際水平卻不可同日而語。

至于宋代以后的漢賦注釋，仍大多依賴《文選》注釋而存在。如明人張鳳翼的《文選纂注》、陳與郊的《文選章句》、閔齊華的《文選瀹注》，清人顧施楨的《昭明文選六臣匯注疏解》、洪若皋的《昭明文選越裁》等。但這些注釋皆未能超越李善的《文選注》。專門的賦注有明俞王言《辭賦標義》、清王修玉《歷朝賦楷》、吳光昭《賦匯錄要箋略》等，但都過于簡單。

2、漢賦語言文字及名物地理的研究。宋代以后，不少語言學著作對漢賦詞句進行征引或研究，這是漢賦研究史上最容易被忽略的領域。如宋戴侗《六書故》卷5“阹”字條征引司馬相如賦“江河為陸”和揚雄賦“以罔為周阹”的句子，肯定了郭璞注“因山谷遮禽獸為阹”的觀點；明方以智《通雅》卷7稱“林離，一作淋灕，通為滲灕、流離，轉為流麗、薊蒞、颶戾”，引相如、揚雄、陸機賦為證，等等，都在客觀上深化了對漢賦音韻、文字、詞匯的研究。而清代的“文選學”著作，則將此項研究推向了頂峰。如胡克家《文選考異》“茳蘺蘼蕪”條，先以《子虛賦》李善注與正文比勘，又以《史記》、《漢書》所錄該賦之異文相對照，再以《上林賦》校《子虛賦》(其實是一篇賦)，諸證并舉，得出“茳當作江”的論斷，觀點十分精湛。又如胡紹烘《文選箋證》卷18“芳酷烈之訚訚”條從聲韻的角度展開研究，發現“訚”不入韻，當為“闇”字之訛；薛傳均《文選古字通疏正》卷2征引大量文獻資料，又使用文字學的原理，得出“雕”字“義雖與琱、彫不同，然三字皆周聲，故可通用”的結論，等等。清人的這些研究，征引富贍，方法得當，識見卓絕，語言凝練，至今仍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考證漢賦地理、名物的資料也很豐富。如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8對《七發》、《吊二世賦》中曲江位置的考證，樂史《太平寰宇記》卷84、卷86對長卿山、相如縣的記載，皆有參考價值。又如宋王觀國《學林》卷1認為《七發》、《子虛賦》、《南都賦》中的“芍藥”應讀為酌略，是“以魚肉等物為醢醬食物”；即今天所說的魚肉醬；清張云嗷《選學膠言》卷5“烏號之弓”條考證出《子虛賦》中的“烏號”當為柘樹名，是做弓的原料，并駁斥了張揖注的錯誤。這些研究似乎無關賦的宏旨，但卻頗能見出研究者的學術功力和宏闊視野。

3、漢賦的隨文評點。漢賦作品的批點始于明代，主要依附于《文選》評點而存在。孫鍍、郭正域、鄒思明、瞿式耜都是當時的評點大家，其中孫皺的評點既能把握住作品的整體風格，又能細致剖析其內在的文理脈絡，并且引進了詩學、詞學的批評理論，水平較高。此外，俞王言《辭賦標義》、陳山毓《賦略》也批點了所選錄的漢賦。

清人對《文選》漢賦的批點更為普遍，也更為精細。如何焯的批點，有校勘，有考證，或詮解字詞句段，或揭示內蘊之旨，或剖析章法結構，或品味語言藝術，內容豐富，觀點精湛。如《鵬鳥賦》何批云：“此特借鵬鳥以造端，非從而賦之也。昭明類編入‘鳥獸’，何哉?宜與《幽通》、《思玄》同編。”一語道破該賦抒寫情志的本質，令人嘆服。此外，洪若皋、俞犀月、陸雨侯、邵子湘也對《文選》有所點評，于光華輯有《重定文選集評》，可參。姚鼐編纂的《古文辭類纂》，選錄漢賦33篇，亦有方望溪、劉海峰、姚鼐、梅伯言、張廉卿、吳至父等人的圈點與批評，詳見徐樹錚輯錄的《諸家評點古文辭類纂》。這些點評言約義豐，耐人尋味，是一筆值得珍視的學術遺產。

二、古代漢賦研究的理論思考

不難看出，古代學者在評論、編集、注釋漢賦方面做出了不少實績。可是，同中國古代的其他文學遺產相比，漢賦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視和研究，漢賦資料皆散見于經、史、子、集各類雜著之中，很少有專門討論漢賦的學術論文，更沒有一部專門的漢賦研究著作，這與漢賦作為“一代之文學”的地位是極不相稱的，也是極不公平的。筆者在《漢賦研究史論》一書中將魏晉南北朝時期確定為漢賦研究的發展與興盛期，將明清及近代視為漢賦研究的總結與深化期，這僅僅是漢賦研究史內部的定位。倘若與《詩經》、《論語》、《楚辭》等其他文學名著的研究相比，漢賦研究一直處于蕭條期，從來就沒有興盛過。直到今天，學術界對漢賦的研究仍然大大落后于《詩經》、《楚辭》，也大大落后于唐詩、宋詞、元曲和明清小說。這種現象十分令人深思。下面即嘗試分析一下漢賦研究遭受冷落的原因，拋磚引玉，希望能引起學界同仁的關注和思考。

(一)專門性漢賦總集的缺失

中國古代研究《詩經》、《楚辭》，的著作至少有數百種之多，這固然同兩部書本身的價值有關，但較早結集也是一項不可忽視的因素。據考證，《詩經》早在春秋中葉就已編纂成書，經過當時政治外交活動中的賦詩言志和《左傳》、《論語》、《孟子》等早期著作的征引，《詩經》幾乎成了春秋戰國時期家喻戶曉的經典。作為儒家“六經”之一，《詩經》在被曲解的同時也獲得了極為崇高的社會地位，西漢初年就出現了《毛詩故訓傳》這樣的奠基性著作，此后的著述代代轉繁，浩如煙海。《楚辭》最早由西漢時期的劉向編集，東漢王逸即為之作注，促進了它的流傳。《楚辭》雖然未被列入經書，但后人亦往往稱《離騷》為經，事實上已經認可了它的經典地位。自從《隋書·經籍志》以來，歷代目錄學著作都將楚辭類著述列為集部之首，儼然已成為集部書的鼻祖。漢賦的情況卻大不相同。盡管西漢賦得到了劉向的編集與分類，但在劉向等人的心目中，這些當代的文學作品實在與先秦著述不可同日而語，因而工作做得比較粗糙。對于《詩經》、《戰國策》、《晏子春秋》等前代典籍，劉向等人皆廣搜異本，審定篇目，編排次序，撰為書錄，至今仍有若干種書錄流傳下來。而對于近千篇漢賦，卻不知當時的整理情況如何，或許有些當代賦尚未廣泛傳播，不需搜羅異本進行校勘，故至今未見有相關記載；或許劉向等人未能為每一家賦都撰寫書錄，我們今天連一篇完整的漢賦敘錄都見不到。更重要的是，劉向這次編錄漢賦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清點和保存，而不是傳播，所以盡量求全，總數竟達900余篇。一般人讀不到這批深藏于秘府的典籍，即使有人能讀到，也很難下手對如此數量的漢賦文獻進行研究。這些賦在王莽之亂中灰飛煙滅，給后人留下了永久的遺憾。倘若劉向等效法周代樂官編輯《詩經》的舉措，從近千篇漢賦中精選百篇匯為一集，或許更能促進漢賦名篇的保存、研究和傳播。1993年從連云港尹灣漢墓中出土的《神鳥賦》，很可能為劉向所未見，但的確是一篇極為優秀的作品。所以，專門性漢賦總集(這里指的是精選的漢賦名篇的匯集)的缺失使得大量優秀的漢賦作品得不到保護而佚失，同時也使得中國古代的漢賦研究因缺少一部權威的研究底本而變得慘淡、蕭條。相反，漢代王褒《九懷》、劉向《九嘆》、王逸《九思》等成就一般的文學作品，卻因依附《楚辭》得以流傳至今并充分研究，這不是很有力的證據嗎?所以，劉向對《楚辭》的貢獻遠遠超過了漢賦。

據《隋書·經籍志》，晉人編輯過《五都賦》，南北朝時劉義宗、劉或、謝靈運、崔浩等皆編過《賦集》，惜皆散佚。幸好有蕭統編輯的《文選》流傳至今，今存漢賦名篇大都依賴《文選》而保存，后人對漢賦的研究也大都依附于“文選學”而存在。《文選·賦》實際成了一部戰國至南朝的名賦選本，也從某種程度上行使了漢賦文學總集的職能。這是漢賦的幸運，也是漢賦的不幸。漢賦研究從來沒有獲得獨立的地位，也許就與這段曲折的歷史有關。

(二)儒家文藝觀的畸形發展

中國古代的文學研究，一直處在儒家思想的籠罩之下，漢賦也不例外。漢代的學者并不使用曲解《詩經》的方法來曲解漢賦，但他們卻借用了“詩經學”的美刺理論，建構了著名的漢賦諷諫說。即：漢賦必須像《詩經》那樣，承擔起勸導君王戒奢從儉或頌揚圣德、移風易俗的政治功能，否則便是沒有價值的作品。揚雄正是對漢賦的社會作用有著過高的期望，所以他一旦發現自己的賦作達不到預期的目的，便憤而倒戈，甚至唾棄這種文藝形式。其他學者也以諷諫為準繩，批評漢賦“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無益于彌為崇實之化”(《論衡·定賢篇》)，是“才之小者”，不能“匡理國政”(蔡邕《上封事陳政要七事》)，等等。儒家的政教功利的漢賦觀，使得一些思想正統的文人對于漢賦的社會價值產生了懷疑。降至宋代，儒家思想又發展到了理學階段，深受程朱理學影響的文人不僅否定漢賦的價值，而且進而抨擊漢代賦家的人格，鄒浩、晁說之、吳子良、鄭樵、林亦之、朱熹、李樗、黃坻、樓防、魏慶之、黃震、章如愚等皆有過激的言論。于是，政教功利的漢賦觀又和道德批評的學術思潮攪和在一起，對漢賦研究形成了巨大沖擊，影響所及，一直到清代。如清陸隴其在《松陽講義》卷6中說：“漢武崇獎一司馬相如，唐明皇崇獎一李白，不知壞了多少風氣。”在這種畸形的儒家文藝觀的支配下，許多文人只知道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賦未能起到很好的諷諫作用，而忽視了他們在藝術上的重大突破，自然也看不到他們在文學藝術走向自覺的征途中所曾發揮過的重大作用。漢賦常常被摒棄于研究視野之外，自然會受到長期的冷落。

(三)漢賦自身的弱點

漢賦的篇幅往往比《詩經》、《楚辭》、《孟子》、《莊子》中的作品更長，描寫事物更為精細，也更為全面，這本來是文學發展史上的一種進步。但漢賦有一個致命的弱點：缺乏性靈。盡管有賈誼《吊屈原賦》、司馬相如《長門賦》、張衡《歸田賦》等膾炙人口的篇什，但在今存的大部分漢賦作品中，我們看不到作家的個性，也看不到優美的意境和動人的情韻。《天子游獵賦》中的天子，不過是司馬相如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賦中的子虛、烏有和亡是公，也僅僅是不同政治集團的代表，他們都缺乏生動可感、血肉豐滿的個性，因而與讀者十分隔膜，難以產生共鳴。《長楊》、《羽獵》、《兩都》、《二京》亦大致如此。其次，漢賦的語言有些雕琢，讀來不夠順暢，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它們的傳誦。戰國和西漢前期賦較好，語言比較貼近生活，甚至還有俗文學的痕跡。但自揚雄以后，則好用古文奇字，以炫其才博，讀者苦其難讀，往往廢書而嘆。祝堯《古賦辨體》卷4云：“至子云好奇字，人每載酒從問焉。故賦中全喜用奇字，十句而八九矣。”漢賦成為少數人才能創作、少數人才能閱讀的精英文學，它的衰敗自然在情理之中，它在日后被束之高閣、被遺忘冷落自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這些教訓告訴我們，無論多么優秀的作家，無論多么博學多才的文人，在從事文學創作或學術著述時都不能脫離生活，脫離群眾，自命高雅，故作高深，否則便會失去大多數讀者而最終被人們遺忘。漢賦在兩千年間的遭遇，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然，這些缺點并不能掩蓋漢賦本身固有的價值，漢賦畢竟是兩漢四百年間眾多文人的嘔心結撰，畢竟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社會生活和文化風貌，作為一宗包含著豐富文化內涵并且在文學史上有過突出貢獻的文學遺產，漢賦仍然值得我們去進行更為深入的挖掘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