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傳統的傳播學理論體系中,關于媒介批判理論的研究大多肇始于法蘭克福學派,但遠在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們之前,在歐洲17、18世紀的理性啟蒙運動中,就出現了某些對傳播媒介進行批判的聲音,只是這種聲音在聲勢浩大的理性啟蒙運動中被忽視了。直到19世紀以后,隨著非理性思潮的興起,傳播媒介被當作一個最有代表性的批判對象,引起了一大批思想家的關注,這直接促使了20世紀上半葉媒介批判理論的產生。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啟蒙運動以來相當長的時間里,不管是在理性啟蒙還是在非理性主義的視野中,傳播媒介始終處于一種兩難的境地。
[關鍵詞]媒介批判理論;起源語境;理性啟蒙;非理性主義;法蘭克福學派
[中圖分類號]G2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6—0167—04
在傳播學研究的視野中,一談起媒介批判理論,人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的確,作為現代意義上的傳播學批判思想的出現,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確實具有標志性的意義。問題在于,從整個學術史和思想史的層面上看,任何一個學派或思想潮流的出現都不是憑空產生的,法蘭克福學派的傳媒批判思想也不例外。事實上,遠在法蘭克福學派的思想家們之前,在歐洲17、18世紀的理性啟蒙運動中,就出現了某些對傳播媒介進行批判的聲音,只是這種聲音在聲勢浩大的理性啟蒙運動中被忽視了。直到19世紀以后,隨著非理性思潮的興起,傳播媒介被當作一個最有代表性的批判對象,引起了一大批思想家的關注,這直接促使了20世紀上半葉媒介批判理論的產生。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啟蒙運動以來相當長的時間里,不管是在理性啟蒙還是在非理性主義的視野中,傳播媒介始終處于一種兩難的境地中,這構成了現代傳播學研究中媒介批判理論的起源語境。
一、啟蒙運動中的傳播媒介及其意義
被譽為傳播學“奠基人”的美國學者施拉姆認為,媒介不僅有信息增殖、控制、擴散的功能,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能在與社會發生“相互作用”時有力地促成或導致社會“革命”。他說:“信息媒介促進了一場雄心勃勃的革命,而信息媒介自身也在這些雄心勃勃的目標之中”。顯然,在他看來信息媒介具有強大的變革力量:“媒介一經出現,就參與了一切意義重大的社會變革——智力革命、政治革命、工業革命,以及興趣愛好、愿望抱負和道德觀念的革命。這些革命教會我們一條基本格言:由于傳播是根本的社會過程,由于人類首先是處理信息的動物,因此,信息狀況的重大變化,傳播的重大牽連,總是伴隨著任何一次重大社會變革的。”施拉姆曾把書籍和報紙同18世紀歐洲啟蒙運動聯系在一起,認為這種紙質傳媒參與了17、18世紀所有的政治運動和人民革命。從施拉姆的論述里,我們可以看到,以書籍和報刊為代表的傳播媒介與17、18世紀歐洲的啟蒙運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法國學者讓納內在他的著作《西方媒介史》里描述了西方媒介的發展狀況。他認為,早期報紙的出版是無規律的:這正是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報紙發展初期最大的特點。在法國,這種出版物是用小開本的紙印成的8—16頁之間的小冊子。并被擺在商店里,它們的定位應該介于宣傳和報紙之間。但真正的期刊的誕生僅能回溯到17世紀初。從1605年5月開始,荷蘭的安特衛普不定期地發行一種散頁印刷品,接下來許多歐洲國家幾乎同時出現了這樣的定期出版物。這種新生的媒介形態開始了它最初的爭取自由的斗爭,并迅速地發展起來,逐漸成為當時歐洲社會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新生事物。據統計,法國大革命爆發之前的10年間,由于法語是宮廷語言和國際貿易用語,整個歐洲的法語期刊的總數大約有170種。但是在1789年革命爆發這一年,僅僅在巴黎,法語期刊的數目根據創始人的變動而在140—190種之間變化,其數量之多和增長速度之快,不能不令人驚奇。事實上,可以說正是報刊的蓬勃發展直接推動和強化了這次革命,正如當時雅克·布里索在《法蘭西愛國者報》的發刊詞中所說的那樣:“在目前的形勢下,喋喋不休地向法蘭西國民論證本報的裨益與切要,無異于對國民的侮辱。應該找到有別于小冊子的另一種宣傳方式來教育全體國人。這種宣傳方式就是創辦一份連續出版、價格低廉、形式輕松的政治輕松的政治性報紙。對于一個人口眾多、不慣于讀書但又沒法擺脫無知和被奴役的民族來說,創辦這樣一份報紙是對國民進行宣傳教育的理想方式。”
的確,當資本主義興起,資產階級為生存和發展而打出自由、平等的旗幟時,言論自由被視為諸種自由中最首要的自由。資產階級無論是在哲學上宣傳天賦自由、自然權利、自由意志、自由選擇,還是政治上主張人權、民主、平等、理性等,首先要能夠將這些思想不受限制地表達出來,并通過媒介宣傳出去。傳播媒介在理性啟蒙運動和歐洲資產階級革命中的意義是如此深刻和重要,以至于彌爾頓早在1644年就在他那著名的《論出版自由》中說:“殺人只是殺死了一個理性的動物,破壞了一個上帝的像;而禁止好書則是扼殺了理性本身,破壞了瞳仁中的上帝圣像。”而在《西方媒介史》中,讓納內認為:“18世紀出版業的蓬勃發展和啟蒙運動及哲學精神的發展有著直接而復雜的聯系。這是報紙、‘信使’以及各種期刊的第一次飛躍發展時期,也是讀報成為歐洲杰出人物的習慣和必需的時期。”由此可見,以報紙期刊為主要代表的傳播媒介,在啟蒙運動中起著積極的推動作用。
二、媒介批判的早期言論:被忽視的聲音
報紙、期刊等傳播媒介在17、18世紀的理性啟蒙運動中如此風光,往往使人們忽視了許多重要的啟蒙思想家對這些傳播媒介的批判。事實上,不管是在如火如荼的啟蒙運動中,還是20世紀以后現代傳播學的興起,這些批判的聲音都被忽視了,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因為只有正視這些問題,我們才能對媒介批判理論的緣起及其發展趨向有更深入的理解。
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出現的這種類似于報紙的出版物,也被稱為“小報”,刊載的主要是面向大眾的消息,有真實的也有虛構的。這些消息給人想象和感覺都留以深刻的印象,如水災、地震、充斥整個時代的奇異的幻影,尤其是吸引大眾的那些轟動性的案件。因此,“小報”一詞往往又隱含著“假消息”的味道。讓納內引用莫里斯·維勒的話說:“理性與非理性、智慧與荒唐、罪行與懲罰、夢想與現實……這種雙重性存在于社會新聞的中心,也像存在于人們心中……在廣泛傳閱的‘小報’中,在追求轟動效應的報刊中,以及在《現實觀察》這類節目中,人們所要找的并不是使人消沉的事實真相,而是既獨特又普遍的現實影像,這些影像因為充滿虛構麗充滿了各種見解?!?/p>
由于這樣的原因,啟蒙運動時期的許多思想家大多偏向于用書籍來闡明和傳播他們的思想,而不是報刊。因此,他們聚集在一起編寫百科全書成為他們表達和傳播自身思想理念的最好方式,而不是采取辦報紙或是雜志的方式。更有甚者,包括伏爾泰、狄德羅、盧梭以及孟德斯鳩等人在內的一大批啟蒙思想家對早期的報紙和期刊雜志提出了嚴厲的批判。
伏爾泰宣稱:“報紙已成為社會的一種禍害和一種不可容忍的劫掠?!彼肛焾蠹埣炔徽捎州p?。骸皥蠹堄肋h達不到審慎的書記那樣的嚴肅程度。”其中就包含著長期從事寫作的作家們對報紙期刊的蔑視。
孟德斯鳩則在其哲學小說《波斯人信札》中借郁斯貝克之口說:“有一種我們在波斯沒見過的書,在這里卻很流行,叫‘報紙’。懶人讀這些感覺很得意。”
狄德羅在《百科全書》中說:“所有的報紙都是無知者的精神食糧,是那些想不通過閱讀就說話和判斷的人的對策,是勞動者的禍害和他們所厭惡的東西。這些報紙從來沒有刊登一句杰出人物所說的話,也不阻止一部劣等作者的拙作?!痹凇坝浾摺币粭l中,狄德羅控訴道:“法國現在有大量報紙。有人發現寫一本書的分析要比寫一篇好文章容易得多,于是很多思想貧乏的人轉而為此?!?/p>
而盧梭的批評顯得更為尖刻。1755年,他獲悉一個在日內瓦的朋友創辦了一份報紙時,給那個朋友寫信:“先生們,你們這樣便成為了期刊作者。我向你們保證這一計劃不會令我歡欣,同樣也不會令你們歡欣。我很遺憾地看到可以建造紀念碑的人卻滿足于搬運材料,建筑師卻變成了普通工人。一本期刊是什么?一種曇花一現的作品,既沒有價值也沒有用處,有知識的人都忽略去讀它或是蔑視對它的閱讀。它只能供婦女或是沒有受過教育的自負的傻瓜們去閱讀,它的命運不過是早晨在梳妝臺引人注目而晚上又沉寂在衣柜里了?!?/p>
我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引述這些啟蒙思想家對報紙的評價,旨在說明這樣一個問題:不要理所當然地認為媒介批判理論是從20世紀上半葉的法蘭克福學派開始的,實際上早在啟蒙運動初期,眾多的思想家就敏感地意識到這個新生事物的“劣根性”和“局限性”,并對之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批判。在這些啟蒙思想家不無偏激的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出,作為大眾傳媒早期形態的報紙、期刊和雜志等,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缺陷和不足:
其一,內容上有著很大的虛假和庸俗成分,它們關注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瑣事和難辨真假的小道消息。這與被視為嚴肅、神圣的理性啟蒙思想是格格不入的。
其二,報紙期刊的作者都是“思想貧乏的人”,甚至在其中發表言論的思想家們也隨之降低身份,就像盧梭所比喻的“可以建造紀念碑的人卻滿足于搬運材料,建筑師卻變成了普通工人?!边@使得當時的啟蒙思想家們對大眾傳媒產生偏見和抵觸情緒。
其三,傳播的受眾是社會的底層,狄德羅稱之為“無知者”、孟德斯鳩則稱之為“懶人”。從中可以看出,早期大眾傳媒的目標是取悅于文化層次較低的大眾階層。當然,這也反應了啟蒙思想家們以一種精英階層的身份出現,以啟蒙者的姿態自居,忽略了廣大受眾的需要。
其四,早期報紙期刊產生的傳播效果是不容樂觀的,甚至就像伏爾泰所說的,“報紙已成為社會的一種禍害和一種不可容忍的劫掠”。這是與理性啟蒙的目的背道而馳的。
當然,早期啟蒙思想家們對報紙期刊等傳播媒介的批判是很不成熟的,這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當這些言論與20世紀后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們相比,更是顯得粗糙甚至淺薄。但從傳播學發展的歷史維度來看,啟蒙時期的這些思想家們已經從傳播媒介、傳播者、受眾和傳播效果等方面對大眾傳媒的早期形態報紙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批判,即使這種批判帶有更多的感性色彩,也沒有理論化和系統化,但已經隱含著后來傳播學批判學派的批判內容了。他們已經敏銳地發現了大眾傳媒的某些缺陷和不足,并認識到它們在理性啟蒙中的作用和意義是有限的。
三、社會思潮的轉向與法蘭克福學派媒介批判理論的興起
從現代媒介發展史上看,18世紀以后,歐美各國相繼進入了廉價報紙時期。所謂的廉價報紙,指的是工業革命后各國先后出現的面向社會中下層的通俗小報,因售價低廉而得名。廉價報紙的出現使商業報紙更加興盛,逐步成為資產階級報業的主體,并為其向現代報業演變奠定了基礎。19世紀以后,廉價報紙開始走向了企業化道路,并逐漸演變成現代意義上的大眾傳媒。這時候,大多數的思想家和哲學家都從較為樂觀的角度來看待大眾傳媒了。比如,馬克思在1843年1月1日的《萊茵河報》上寫道,“(報紙)它生活在人民當中,他真誠地和人民共患難、同甘苦、齊愛憎。……它體現出那種本來意義上的‘獨特’方針?!?860年,黑格爾在日記中把閱讀報紙稱為市民階級“早晨的禮拜”。
在19世紀為大眾傳媒一片叫好的呼聲中,尼采卻提出了自己的質疑。19世紀后半期,尼采很快就看到了報紙的變質并預見了大眾民主主義的來臨。在他眼里,閱讀報紙已經不再是黑格爾所說的“早晨的禮拜”,而是“早晨的嘔吐”。1872年,尼采在題為《論我們教養機構的未來》的講演中,對報紙表現出來的“賤民的公共性”進行了激烈的抨擊。與在法國革命中看到了人類進步的黑格爾和馬克思不同,尼采在革命中看到的是幻滅。這實際上預示著他們對理性啟蒙的認識有著根本的區別。而恰恰是這種認識上的區別,導致了他們對大眾傳媒的不同態度。當然,我們如果進一步深究這個問題的話,就可以發現,媒介批判的聲音與當時社會思潮的轉型有著密切的關系。
19世紀初以來,歐洲社會思潮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法國啟蒙運動理想的破滅。我們知道,法國1789年資產階級革命是在啟蒙運動的理想旗幟下醞釀、準備和實現的??墒牵▏蟾锩^程中階級殘殺的血腥事實,卻顯示出十足的非理性。法國大革命后建立起來的“理性國家”——資產階級國家本質上仍然具有的階級對立、壓迫和剝削,這在某種程度上粉碎了伏爾泰、狄德羅等人謳歌的“永恒理性”以及建立在這一理性之上的“永恒世界”,并使人們對所謂的理性啟蒙產生了懷疑。19世紀下半期至20世紀初期,以叔本華、尼采和柏格森等為代表的非理性主義思潮迅速地興起。他們否認理性與科學具有認識實在、把握世界的絕對權威,他們呼喚失去的人性、自我,把人從抽象的思辨的“理性王國”拉回到現實人間。從中可以看到,在西方哲學中,形成了一股非理性主義的思潮。這種非理性主義思潮,成為后來歐洲傳播學批判興起的重要理論來源和基礎。特別是在法蘭克福學派的許多思想家的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到其蹤跡。
針對歐洲理性主義發展遇到的危機,生活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馬克斯·韋伯最先較為詳細地分析了啟蒙精神變化的原因,并提出了社會行動理論。他把社會行動分為合理性與非理性兩大類,而合理性行動又被分解為價值合理性行動和工具合理性行動兩種。在韋伯看來,現代文明的全部成就和問題都來源于價值合理性和工具合理性的緊張和對立,或者說,理性主義的危機在于工具理性對于價值理性的完全取代。韋伯試圖用合理性的這兩個對立面的分析來探索近代歐洲理性主義的演進過程及其危機產生的根源。
韋伯的合理性原則對西方現代哲學思想的發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其中法蘭克福學派早期的主要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和阿多爾諾合作出版的《啟蒙辯證法》一書,可以說是對韋伯的合理性原則的進一步解釋與發展?;艨撕D桶⒍酄栔Z認為:“從進步思想最廣泛的意義來看,歷來啟蒙的目的都是使人們擺脫恐懼,成為主人。但是完全受到啟蒙的世界卻充滿著巨大的不幸?!彼麄兛疾炝藛⒚衫硇缘臍v史發展過程,并發現理性啟蒙本是用以破除迷信、消除神話的,但其實際上一開始就變成了一種新的神話和新的迷信。
在這個過程中,法蘭克福學派早期的思想家們發現了理性啟蒙的重要產物——科學技術,不僅成為統治自然的工具,而且成為了人統治人的工具。這種趨勢的表現是多方面的,其中在傳播媒介方面顯得更為明顯。具體而言,20世紀以來出現的廣播、電視、電臺及各種各樣的娛樂設施等,都是現代科學技術的進步創造出來的。以現代技術為背景的大眾傳播媒介,潛移默化地給現代人灌輸特定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和價值標準,使現代人的生活千篇一律,工作程式化、娛樂模式化。這種一體化的結果也就造成了社會的單一性,形成所謂的單向度社會,造成資本主義所必需的單向度的人。正如法蘭克福學派重要的思想家馬爾庫塞所說的,“韋伯所設想的理性,表現為技術的理性,表現為生產和通過有計劃的和科學的機構所實現的物質(物和人)的轉化。這種機構是為著可計算的效率這個目的而建立起來的;這種機構的合理性組織著并控制著物和人、工廠和整個科層、工作和閑暇。”的確,在當代社會里,以各種各樣形態出現的現代傳播媒介,已經使抽象的技術理性擴展到社會的總體結構,成為組織化的統治原則,管理和操縱著整個社會系統。這樣,啟蒙理性對自由、公正、平等的追求卻導致了對人性本身的壓抑和扭曲,甚至為了效力于現存制度而欺騙群眾。而在這股浪潮中,大眾傳媒成為眾多哲學家和社會學家批判的重要對象。從傳播學的角度看,這意味著媒介批判理論作為一種獨立的理論形態,開始出現在歷史的舞臺上,也就是所謂的法蘭克福傳播學批判學派。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在傳播學領域中,媒介批判理論的出現與特定的歷史語境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有些學者認為傳播媒介在促進社會進步和發展中發揮了積極的促進作用,也有很多學者對此提出了深刻的反思和質疑。啟蒙的兩難構成了媒介批判理論最重要的起源語境。而運用類似于知識考古學的方法,考察媒介批判理論的起源語境及其最初形態,無疑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媒介批判理論,乃至于整個傳播學理論體系的形成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