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發達工業社會,科技的霸權地位影響到意識形態的出場方式,形成這一階段特有的一種意識形態新類型:科技意識形態。科技不是從來就是意識形態的。科技意識形態與政治意識形態既有區別又有聯系。它們都是存在片面性弊病的意識形態,因而需要破解與超越,需要建立生存論意義上的意識形態。
[關鍵詞]政治意識形態;科技意識形態;生存論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B0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6—0121—06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發達工業社會出現了一種意識形態終結論的思潮。意識形態真的終結了嗎?作為為一定社會和階級定向的思想觀念、價值信仰體系或意義系統,意識形態不可能終結。“每個社會都設法建立一個意義系統,人們通過它們來顯示自己與世界的聯系。這些意義規定了一套目的,它們或像神話和儀式那樣,解釋了共同經驗的特點,或通過人的魔法或技術力量來改造自然。這些意義體現在宗教、文化和工作中。在這些領域里喪失意義就造成一種茫然困惑的局面。這種局面令人無法忍受,因而也就迫使人們盡快地去追求新的意義,以免剩下的一切都變成一種虛無主義或空虛感。”后來的社會現實也證明了意識形態并沒有終結。然而,意識形態卻發生了轉型。
當今時代是一個“技術時代”。尤其是二戰后,科學技術開始規范經濟、政治、文化及社會生活領域,影響人類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成為宰制世界的力量,堪稱“技術霸權時代”。在發達工業社會,科技的霸權地位也影響到意識形態的出場方式。形成這一階段特有的一種意識形態新類型:科技意識形態。科技意識形態的出現,改變了傳統意識形態的存在和作用方式,對傳統意識形態理論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和挑戰。科技意識形態怎樣形成?它與傳統意識形態有何區別?如何超越科技意識形態?對這些問題的追問,有助于深化對意識形態的理論研究。
一、科學技術:從生產力到意識形態
科技不是從來就是意識形態的。近代以來,科學技術被認為是一種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手段,本身不包含任何價值判斷,只具有方法論意義。因而,科技被歸屬于生產力范疇,隸屬于客觀物質領域。在意識形態史上,除法蘭克福學派之外,絕大多數思想家都把意識形態作為科學技術的對立面,把它歸屬于社會意識領域,在否定意義上使用,把意識形態看作“虛假的意識”,這種觀點在當代占主流地位。在發達工業社會之前,科技是價值中立的,即使承認科技負載著價值,也由于科技力量的相對弱小,使得科技不可能成為一種控制力量、統治形式,所以科技不可能成為意識形態。
發達工業社會時期科學技術具有了雙重功能:一方面科學技術成為了第一生產力,另一方面科學技術成為了意識形態。19世紀末葉以來,科技活動不再是封閉的獨立的學術研究,而是與生產結合成了一體,極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成了“獨立的變數”、“獨立的剩余價值來源”,從而成為了第一生產力。科技成為第一生產力,使科技在生產領域、經濟領域以至整個社會生活領域,都成為最高評價標準和唯一權威,成為一種新的控制形式,這樣傳統的科技與意識形態的外在對立消失了,科技超出生產力領域,成為了意識形態體系的重要構成部分。
霍克海默最早提出科技成為意識形態觀點,他指出:“不僅形而上學,而且還有它所批評的科學,皆為意識形態的東西;后者之所以也復如是,是因為它保留著一種阻礙它發現社會危機真正原因的形式。”在這里他把凡是阻礙發現社會危機真正原因的東西都當作意識形態。霍克海默的這種觀點雖有泛意識形態化的特點,但已經超越了傳統只在社會意識范圍內使用意識形態概念的做法,而從更廣泛意義把意識形態當作一個否定性概念來使用,這種對意識形態本質和社會功能的全新解讀奠定了法蘭克福學派科技意識形態理論的基調和原則。
馬爾庫塞全面論述了這一理論,指出在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并未終結,而是改變了出場方式,它日益融入實在,在生產過程中,通過技術經濟機制變成強大的無形的統治力量,即科技合理性已經成為意識形態的主要內容,這樣科技價值中立性的傳統觀念便不再適用。他說:“技術理性的概念,也許本身就是意識形態。不僅技術理性的應用,而且技術本身就是(對自然和人的)統治,就是方法的、科學的、籌劃好了的和正在籌劃著的統治。統治的既定目的和利益,是‘后來追加的’和從技術之外強加上的;它們早已包含在技術設備的結構中。”
哈貝馬斯明確指出,科技的雙重功能只是發達工業社會特有的現象。他認為,科技意識形態相對于政治意識形態而言,是自下而上發揮作用的,它主要是通過“補償程序”——物質財富及福利政策來換取公眾的忠誠從而取得合法性地位的。所以他并不贊同霍克海默和馬爾庫塞關于科技意識形態奴役、統治、極權的“技術理性的政治內容”的強功能分析,他認為馬爾庫塞這樣做,是由于不懂得科技進步和生產力的制度化增長所帶來的整個文化的總體性變化。他認為:“一方面,技術統治的意識同以往的一切意識形態相比較,‘意識形態性較少’,因為它沒有那種看不見的迷惑人的力量,而那種迷惑人的力量使人得到的利益只能是假的。另一方面,當今的那種占主導地位的,并把科學變成偶像,因而變得更加脆弱的隱形意識形態,比之舊式的意識形態更加難以抗拒,范圍更為廣泛,因為它在掩蓋實踐問題的同時,不僅為既定階級的局部統治利益作辯解,并且站在另一個階級一邊,壓制局部的解放的需求,而且損害人類要求解放的利益本身。”哈貝馬斯對傳統意識形態與科技意識形態的這種比較分析,使科技意識形態的特征、運行機制、功能與傳統政治意識形態區分開來,從而使理論自身更加成熟和系統化。
二、科技意識形態與傳統意識形態之比較
科技意識形態的出現擴大了政治意識形態的內涵與外延,是指20世紀60年代以來在西方發達工業社會,科技在成為第一生產力的同時,也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對人類思想和行為進行價值導向,成為衡量社會生活的唯一標準和最高權威;同時也具有了為政治統治的合法性進行辯護、對人類進行操縱控制的政治功能。
科技意識形態與政治意識形態既有區別又有聯系。
1、兩種意識形態建立的理性基礎不同
政治意識形態是一種觀念體系,體現著價值理性的要求;科技意識形態被科技所界定,體現著工具理性的要求。政治意識形態由于階級利益的局限并不一定是對社會事實的真實認識、本質描述,而可能是對真實社會關系的歪曲的、顛倒的反映。這種虛假的意識體現著統治階級的政治理想和價值追求,其意義是由統治階級賦予的,而不同社會歷史條件下的統治者賦予意識形態的政治理想、價值追求是不同的,可以說,一般的意識形態沒有歷史。關于這一點,馬克思和阿爾都塞都指出過。
如果說傳統社會的統治是政治性的,政治的合法性基礎是政治意識形態;則發達工業社會的統治表現出非政治性,科技由于其創造的“績效”也成為了意識形態。從政治意識形態獨尊到科技成為當代社會意識形態體系的重要內容,是與工具理性擴張、僭越,價值理性萎縮,最終工具理性代替、充當了價值理性的功能這一過程一致的。理性自身發展的內在邏輯和“科學技術的歷史成就已經使價值準則轉化為技術任務成為可能,亦即使價值的物化成為可能”。這就是政治的非政治化,即政治的科技化,價值的定量化。無論從政治決策,還是政治管理來看,專業主義、技術崇拜、科層制都成為當代政治生活的主要內容,意識形態被從政治上吸收到生產過程本身中。政治合理性已經被技術合理性所代替。“于是,技術概念就取代了實踐概念,換句話說,專家的判斷能力就取代了政治的理性。”
2、兩種意識形態的特點不同
政治意識形態是統治階級為了維護統治而有意識制造出來的價值觀念、信仰甚至空想、騙局,而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形態,具有更廣泛的內容,一切具有價值導向和控制功能、維護現實秩序、消解否定性向度的東西都被稱為意識形態,科學技術、大眾文化、消費方式、商品等都具有了意識形態的功能。這種意識形態以科技創造的巨大物質財富為通行證,不但維護了統治階級的利益,而且通過補償程序壓制了被統治階級的反抗,同化了人們的需要、利益乃至心靈,起到了控制和穩定社會秩序的作用。具體說來兩種意識形態的不同主要有五方面:
第一,政治性與非政治性。政治意識形態是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的意識形態,它以公開的方式為統治階級的利益做辯護。科技意識形態則以科技為直接物質基礎,以價值中立性身份出現,試圖通過淡化傳統意識形態的階級性,來凝聚整個社會的多元利益、多元信仰,“技術的控制看來真正體現了有益于整個社會集團和社會利益的理性,以至于一切矛盾似乎都是不合理的,一切對抗似乎都是不可能的。”科技意識形態更多的是在經濟方面發揮作用,例如,“主義性”的爭論不再是政府關注的話題,政府轉向技術性地處理問題。
第二,載體的虛假性與真實性。政治意識形態的載體政治、道德等是為經濟基礎和階級利益服務的,因而具有一定的虛假性、欺騙性,而且,社會越不發展,意識形態的虛假成分就越多。科技意識形態的載體技術理性、技術機制、技術產品,是反映自然規律的真理性認識及其物化形式。從知識論視角看,科學技術與意識形態尖銳對立。科學技術成為意識形態后,也不具有迷惑人的力量,所以不再容易受到反思和攻擊。
第三,觀念性與物質性。政治意識形態具有觀念性,屬于社會意識層面;科學技術屬于生產力范疇,劃歸社會存在領域。然而,科技在發達工業社會卻成為了意識形態。現代科技革命非但沒有取消意識形態,反而以改變了存在和作用形式的方式加深了意識形態的痕跡。意識形態日益融入實在,與生產過程結合在一起。關于這一點,馬爾庫塞明確指出:“把思想意識吸收到現實之中,并不表明‘思想意識的終結’。相反,在特定意義上,發達的工業文化較之它的前身是更為意識形態性的,因為今天的意識形態就包含在生產過程本身之中。”
第四,普遍性與特殊性。政治意識形態決定政治社會政治生活的基本面貌。即使在發達工業社會。出現了科技意識形態,也并不能從根本上代替和否定政治意識形態的主導地位。在涉及階級矛盾、政治利益、國際沖突等問題時,政治意識形態的主導作用就充分顯露出來。正如哈貝馬斯所言:“在先進的工業資本主義社會中,統治具有喪失其剝削和壓迫的性質并且變成‘合理的’(統治的)趨勢,而政治統治并不因此消失。”科技意識形態是發達工業社會特有的現象,雖然表面看來,科技意識形態具有價值中立性,然而,從根本上看科技意識形態是為政治合法性做辯護的,是政治意識形態的“補償程序”。
第五,價值理想性與實用工具性。一般說來,當統治階級尚處于進步階段時,政治意識形態體現的是其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對現實的深刻洞察和對過去的揭露與批判,具有烏托邦性質。只有當它與社會進步不相適合時,才會蛻變為掩蓋社會矛盾、美化現實的工具。關于這一點曼海姆有過深刻論述。然而,科技意識形態的目的主要是借助于績效來維護統治者的合法地位,換取公眾的忠誠,以有效性代替合法性。正如馬爾庫塞所言:“技術的合理性展示出它的政治特性,因為它變成更有效統治的得力工具,并創造出一個真正的極權主義領域。”馬爾庫塞指出了技術的政治功能,哈貝馬斯則論證了政治的技術化,指出,“政治是以消除功能失調和排除那些對制度具有危害性的冒險行為為導向,因此,政治不是以實現實踐目的為導向,而是以解決技術問題為導向”。當技術被賦予政治功能、政治被技術化時。政治與技術經濟一體化就形成了。
3、兩種意識形態的運行機制不同
第一,政治意識形態服從政治統治機制,科技意識形態服從技術經濟機制。在傳統社會,政治統治主要借助于兩種途徑:政治上層建筑和政治意識形態。雖然表面看來,政治意識形態是一個具有非強制性的價值觀念體系,“但這些表象在大多數情況下和‘意識’毫無關系;它們在多數情況下是形象,有時是概念。它們首先作為結構而強加于絕大多數人,因而不通過人們的‘意識’。它們作為被感知、被接受和被忍受的文化客體,通過一個為人們所不知道的過程而作用于人。”人一生下來就遇到既定的意識形態,一般說來,人們別無選擇,人是意識形態的動物。在這種意義上,政治意識形態具有強制性。
強制性是政治與生俱來的根本屬性,當科技具有了政治功能時,科技意識形態也就具有了強制性。科技機制就像“座架”一樣,強求、限定、催逼著自然與人。然而,科技意識形態在控制形式上有所改變,它采取了非政治的、更易于被接受、更不易于被察覺的方式。具體說來,科技是通過兩種途徑來進行控制的。一是通過技術經濟機制控制和滿足人們的需要。技術進步不斷刺激人們產生更多更新更高的需要,并通過不斷滿足這些需要,使社會在新的需要的滿足中得以穩定。一是通過合理化過程。技術成為新的控制形式的過程,就是技術超出物質生產和經濟活動領域而無限擴展,介入政治、文化、日常生活等社會其他領域的過程,韋伯把這一過程稱為合理化過程。
第二,政治意識形態從其提出、論證到宣傳,都是統治者及其意識形態工作者有意識進行的。只是當它作為既定力量發揮作用時,才表現出無意識性。而科技意識形態則直接融入生產過程之中,無孔不入地滲透進整個社會生活,甚至內化到人們的性格、本能結構中,以無意識機制發揮作用。進入這種生產過程,無意識中就受到了這種制度框架的操縱。由此看來,現在的控制不僅是依靠政治暴力,更主要是依靠科技與經濟手段對人們進行心理操縱,控制個人的潛意識和無意識。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就是一種強加于人的、人不能突破的無形的驅使力量。人的行為雖出于自主,但技術規則總是他行動的沒有意識到的動機,人總是囿于技術視野不能自拔。
4、兩種意識形態的功能不同
政治意識形態是官方的價值觀念體系,具有一定的外在強制性;而科技意識形態內化到人們的性格、本能結構之中,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隨著技術進步、社會發展,尤其是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的分離,意識形態出現了多元化、世俗化、非政治化趨勢,物質利益成了支配社會生活的首要原則,科技意識形態已進入技術設備的設計之中,包括在生產過程之中,滲透進消費過程的每一個環節。從這個角度來說,發達工業社會較之以前是更為意識形態化的。“生產機構及其所生產的商品和服務設施‘出售’或強加給人們的是整個社會制度”。“在這一過程中,產品起著思想灌輸和操縱的作用;它們引起一種虛假的難以看出其為謬誤的意識。然而,由于更多的社會階級中的更多的個人能夠得到這些給人以好處的產品,因而他們所進行的思想灌輸便不再是宣傳,而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
三、科技意識形態的破解與超越
科技意識形態的出現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每個時代、每個社會都要尋求適合于自己的意識形態。科技意識形態是傳統政治意識形態遇到危機后所尋求的一條出路,也反映了信息時代、知識社會發展的一種趨勢。然而,科技成為意識形態也帶來了一系列消極后果,使人類陷入生態主義、人文主義危機和困境。從哲學角度看,科技意識形態所蘊涵的思想傾向和思維方式帶有很大的片面性,把它作為意識形態去解釋和規范社會生活時會遇到尖銳的矛盾和難題。主要涉及到:第一,科學認識能否代替人文認識?科學(這里指自然科學,因為社會科學已屬意識形態范疇)主要是對自然的認識,代替不了對社會、對人的認識。如果說,科學技術、物質生產提供了一種特定的生活方式,那么意識形態則是告訴人們應當怎樣去生活,怎樣生活才更有意義,它們各自解決的是人類生活不同層面的問題。第二,事實判斷能否代替價值判斷?一般說來,科學的任務在于揭示事物的本來面目,進行“是如何”的事實判斷;而意識形態雖然也以科學認識為基礎,但它的主要功能是對人們行為做出“應如何”的價值判斷。從事實判斷不能直接推出價值判斷。當然也取代不了價值判斷。第三,技術解決能否代替政治解決?科學技術代替意識形態,把政治解決讓步于技術解決,表現出解決社會實踐問題的“非政治化”。實際上,對現代社會來說,人類生存發展的主要矛盾并不是人與自然關系上的生存危機,而是由人自己的活動所造成的社會性危機、生存理念危機。科學技術并不能自然地、自動地解決社會問題,因此,以技術解決代替政治解決,并不是解決社會問題的明智之舉。
自從科技成為意識形態以來,西方的思想家們都試圖破解其負效應,形成了幾種方案:胡塞爾的現象學方案、海德格爾的藝術拯救方案、馬爾庫塞的大拒絕方案、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方案、后現代主義的整體有機論方案。幾種方案的共性就是它們都反對近代主體性哲學對理性的狹義知識論理解,主張回歸對理性的廣義理解,把對人的存在意義和價值的追問這一工作歸還給理性本身,從而使哲學實現從知識論向生存論的回歸。幾種方案雖然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都存在明顯局限。
怎樣把科技意識形態的消極作用降到最低限度是我們應該給出明確答案的。既然科技成為意識形態是理性出現了現代偏向造成的,因此問題的關鍵就是重建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科學與人文之間的平衡,這應該成為克服科技意識形態負效應的指導原則。同時,應該深入到造成理性偏向的社會根源中去,破解工業資本與科技之間的內在本質聯系,以人為出發點,創造一個有利于科技健康發展的社會環境,這應該成為克服科技意識形態負效應的現實方案。
盡管從生活的時代來看,馬克思要比前述其他人早很多,但由于馬克思找到了人類生存的根本方式——實踐,指出人類生存的根本特征——歷史性,從而使實踐生存論成為與其他生存論有根本區別的具有更高理論解釋能力的理論。在根本上,人只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建立意識形態應該以人為出發點,科技發展的方向應該以人為本,而不是相反。關于這一點,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一些思想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文本依據。馬克思批判了把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科學與哲學、科學與人的生活割裂開來的錯誤觀點,“自然科學往后將包括關于人的科學,正像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馬克思的批判雖然像存在主義者一樣觸及到了科學與人文的關系問題,但馬克思并不像存在主義那樣僅僅停留于從人文主義視野對科學主義進行批判,而是通過研究資本內部生產、交換、分配、消費的各環節,揭示出了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指出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的歷史命運。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當作人類歷史的一個必經階段,這個階段以人對物的依賴為特征,人的存在只通過抽象物——貨幣的方式來實現,因而人的本質被全面異化,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處于嚴重緊張狀態,這種異化狀態的揚棄就是共產主義。馬克思從生存論視角提出的共產主義理論,可以看作生存論意識形態的核心思想。這種意識形態從人出發。“人以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這種意識形態是以人類生存的兩重結構為依據,以生存理性為理性基礎,建立在現實基礎之上的,以人的健康生存和全面發展為價值目標的價值觀念體系,表現為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統一。
人類的生存與動物不同,是具有兩重結構的。人既是一個自然性的存在,又是一個超越性的存在,人就是直接性存在與超越性存在的統一體,即歷史性存在。然而,現實生活中兩種生存卻是分裂的,因為兩種生存追求兩種不同的生存理念,滿足兩種不同的價值需要。自然性生存是以工具理性為基礎的,超越性生存是以價值理性為基礎的,這兩種理性的統一構成人類生存的理性基礎,即生存理性。在價值論意義上,人類對周圍環境的反映不僅僅是為了生存,人們還希望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這樣人就需要為自己設立一定的理想目標、價值尺度,而這僅靠工具理性是不行的,而是需要一種合乎人的根本需要的價值理性來為人類行為定向。如果缺乏價值理性的指導,理性將是片面的,只能是海德格爾所謂的單純的“算計”,那樣的人只能是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人”,可見,生存理性是維持人類健康生存所需要的理性能力。以此類推,不同的理性基礎產生不同的意識形態,政治意識形態建立在價值理性基礎之上,以政治利益為尺度,往往帶有虛假性;科技意識形態建立在工具理性基礎之上,以物質財富為尺度,不能解決價值和應當問題。它們都是具有片面性弊病的意識形態,因而需要破解與超越。生存論的意識形態是建立在完整理性——生存理性基礎之上的,因而是一種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統一的綜合性的意識形態,是人類健康生存和全面發展的價值需要。
西方馬克思主義從技術文化、意識形態層面對當代資本主義展開批判,這種批判對資本主義的觸動確實像有人所言是“在文化的脂肪上搔癢”,不能觸動資本主義社會的根基。要揚棄科技意識形態。從根本上需改變這一意識形態得以產生的社會環境、社會制度。“假如馬克思僅限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人道的批判和對人性的一般呼吁,那么充其量也只是各種現代批判理論的一種很一般的表現形式。馬克思學說的當代價值和生命力就在于它不受這些具體層面限制的深層內核,即關于人的實踐本質和超越本性的最深刻的闡發。”共產主義既是作為價值觀念體系的生存論意識形態,又是一種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揚棄的現實活動。馬克思對科技異化的批判,不是像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一樣訴諸技術本身,而是揭示出其深刻的社會根源,從而使他能夠指明揚棄科技意識形態的現實道路,從而避免了其他破解方案的弊端。另外,對資本主義的揚棄最可能通過資本的內在運動導致自我否定,由此,發展科技,提高生產力水平,為普遍實現共產主義創造條件仍然是當代人最重要的工作,只不過確實要實現生存理念、發展觀的根本轉變,在意識形態層面提倡人的健康生存和全面發展,實現科學與人文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