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卅運動及其所昭示之大變局,直接導致“聯俄與仇俄”之爭。國內局勢之無序及反帝愛國運動之勃興,促成醒獅派異軍突起,國家主義亦大行其道,并成為論爭中之最強音和主旋律。研究系、無政府主義者、國民黨右翼知識分子及相當部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對俄問題上與醒獅派逐漸合流,趨向國家主義立場。包括親俄派在內的所有論者,均承認蘇俄推行世界革命有其自利之目的,絕大部分認為它有帝國主義之可能。此點又成為否定世界主義,提倡國家主義之現實依據。除醒獅派以極右、無政府主義派以極左之面目指蘇俄為中國之敵外,一般知識界在列強與蘇俄之兩相比較中,仍以蘇俄“比較的是我們的朋友”。絕大部分反對對俄采用“親善主義”,而贊同施用“外交政策”;然反對“親善主義”,不必意味排斥聯俄。稱北方知識界整體轉向“仇俄”,并不符合實際。從五四時期之“友俄”、“親俄”狂飆,到五卅時期反思并否定“親善主義”以及“聯某國”之思維,莫斯科之對華外交及對五卅運動之態度,實為北方知識界之主要依據。
[關鍵詞]北方知識界;“聯俄與仇俄”之爭;國家主義;五卅運動;“親善”與外交
[中圖分類號]K26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6—0139—11
引論
拙文《革命、外交之變奏——中俄交涉中知識界對俄態度之演變(1919—1924)》(見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5期,第47—98頁),及《失衡的外交——國民黨與中俄交涉(1922—1924)》(見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8期,待刊),分別就知識界和國民黨與蘇俄之關系及其演變,以及由此引發之勢力分合或黨爭作了考察,時限集中于1924年之前。在此基礎上,本文試圖對五卅運動期間(1925年5—12月)北方知識界對蘇俄之觀感及態度另作解析。由于國家主義思潮及組織,在五卅運動期間異軍突起,且與運動本身產生互動,導致自由主義、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三民主義、國家主義等各種意識形態之急劇沖突與整合。更值得注意的是,急劇沖突、整合之間,國家主義最終成為“聯俄與仇俄”之爭(或稱“仇友赤白”之爭、對俄問題討論)之主旋律或最強音,使北方非國共黨團知識分子在對俄問題上,整體趨向國家主義立場。換言之,本文旨趣專在考察國家主義、五卅運動與“聯俄與仇俄”之爭三者之內在關聯與互動,以此揭示北方知識界與蘇俄之復雜關系。對1920年代的諸種論爭(如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科學與玄學、問題與主義、東西文化之爭等),學界已有詳盡層累之研究,惟對“五四”以來知識界在政治上步入急速分化期的重要標志——“聯俄與仇俄”之爭,迄無專門而成熟之著作及論文公開面世。這也反映出學界對1920年代歷史之理解與認知,存在某些缺失。以往對五卅運動之研究,多聚焦于國共兩黨之活動及一般國民反帝愛國運動,對社會大變動前夜北方知識界之思想大變動及勢力整合則較少關注,更缺乏整體之考察。
其實“聯俄與仇俄”討論之現實及歷史意義,即當時之局中人也有明確體認。章進意識到它“與中國前途的關系至大”,遂摘要將各方文章匯編成冊,俾時人有所率循。論戰主角陳啟修更稱:“這是關于中華民族存亡的問題”。在另一篇文章中,他進而指出:對俄政策問題之解決如何,“此后至少要影響中國全國政局十年”。《晨報副刊》為此次論爭之主要陣地,主持人徐志摩發起討論之初衷,乃以此問題直接關系中國生死存亡,萬不可再緩。故云:“中國對俄的問題,乃至共產主義與中國,和國內共產黨一類問題,到今天為止,始終是不曾開刀或破口的一個大疽,里面的膿水已經匯聚到一個無可再淤的地步,同時各地顯著與隱伏著的亂象已經不容我們須臾的忽視。假如在這時候,少數有獨立見解的人再不應用理智這把快刀”,恐怕后悔莫及。他還說,“這回的問題,說狹一點,是中俄邦交問題;說大一點,是中國將來國運問題。”《晨報副刊》編輯部主任、論爭之另一重要發起者劉勉己坦言,討論對俄問題,乃因它“是目前政治上外交上的大問題”。其他討論者之加入,動機類皆如此。具有國家主義傾向的陳筠甚至以為此次論爭,“是近來最有價值的論戰。意義的重大幾乎可稱空前。因為不惟‘要影響中國全國政局十年’,而且關系中國的存亡。”廣東大學教授灝孫,亦以“聯俄是今日最重大的問題”,而且是“我國一個存亡的問題”,特撰《聯俄的討論》一書。無政府主義者也不失時機,極力將論戰由北京引入上海。毛一波同樣表示,俄事問題如何解決,“其影響于中國前途實在非常之大”。
正值五卅運動期間,1925年10月自莫斯科新返的徐志摩,接替孫伏園主辦《晨報副刊·社會周刊》(每周四張),即與劉勉己發起俄事問題之討論,首先刊發陳啟修與張奚若之辯論文章。至12月底論戰基本結束,直接間接參與討論之報刊無慮數十家,惟以《晨報副刊》、《京報副刊》、《時事新報》及其副刊《學燈》為主要陣地。以現今資料視之,論眾包括自由主義者、國家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三民主義者及共產主義者,而以北方非共產派、非親俄派知識分子為主體。因斯時國民黨與蘇俄合作正酣,中共直是共產國際支部,一般社會多將國共兩黨及同情兩黨之知識分子視為“親俄派”,或名之曰“共產派”,其對立面自然成為“非親俄派”或“反親俄派”,“非共產派”或“反共產派”。無論是討論發起者還是一般論眾,自始即刻意拒國共黨團知識分子于門外,而國共兩黨亦立足自身之輿論陣地予以回應。論眾多為學界名流,參與討論且身份不明者,輒聲明不屬任何黨派。而陰入國共黨團之發言者如陳啟修等,多隱匿身份,以“純正知識界”之口吻出之。此亦映射出此次討論欲摒斥黨爭與“黨見”之潛規則——盡管事實上不可能。
劉勉己一貫主張《晨報副刊》之主旨,“即使學術與政治分離”,但求作者“本著科學者的態度來做文章”。對起初之討論情形亦表滿意,曾曰:“國人對俄問題,從前一味瞎恭維,瞎攻擊。現在漸進入著實研究討論的時期了。這是極好的現象。”徐志摩在《歐游漫錄》中,描述親歷莫斯科之所見,只是“血污的浸潰”、“斑駁的寺院”、“泥濘的市街”以及“偉大的恐怖與黑暗”,“未來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間,是在人類鮮艷的血肉間”。盡管對蘇俄之態度如此消極、陰暗,但他仍聲明其所主辦之副刊,純本“赤子之心”,絕不帶任何黨派和成見,正反論者只要“忠實”自己的良知,均不拒載。從后來刊發的文章看,雖則討論之組織與約稿不免帶有發起者之導向,且論眾以非親俄派、非共產派為主體,但整體而言與聲明尚覺不悖。即如極力主張聯俄之劉侃元《中國的建國策與對蘇俄》一文,競分四期連載,堪稱論戰中最長之文字。親俄派陳啟修在10月27日的文章中也表示:在討論仇友問題上,“覺得中國現在言論界還沒有被黨派的成見完全錮閉著,總算是不滿意中的一點滿意”。劉侃元在論爭后期坦陳:“起初許多人還帶些感情的偏執,最近都轉作理論的洗煉,可算是國家前途上最有起色的一個征候,很可引為歡慰的。”張鏡予在10月2日的文章中說:近來反共產黨的聲勢日漸擴大,可分“政客之反共產派”和“學者之反共產派”。前者純為自身利害關系,后者“太偏于學理上的爭辯”。若按此分類,對俄問題討論大抵可謂“偏于學理上的爭辯”。“聯俄與仇俄”之爭發生的近因和直接原因,可歸結為五卅滬案及由此引起的共產派與非共產派、親俄派與非親俄派沖突之加劇。五卅運動至少是“五四”以來最具民族主義色彩和廣泛群眾性的反帝運動,除開依附列強之軍閥、買辦勢力,中華民族之各階層、黨派受激于英日之暴行,開始聚集于廢除不平等條約及反對英日帝國主義之旗下。素以世界革命相號召之蘇俄,在中國的影響驟然大增,共產國際支部中國共產黨之黨員人數,幾乎在一年之中增加了十倍。而采行聯俄政策的中國國民黨通過與中共合作,也在1925年消滅異己軍事勢力,統一廣東革命根據地,建立正式國民革命政府及國民革命軍,北伐之舉已是指日可待。陳啟修當年10月在分析論戰發生原因時指出:“自五卅滬案發生以來,中國聯絡俄國,俄國也聯絡中國,兩方面關系更進一層,因此,國內發生聯俄及反俄的兩種潮流,正相沖擊。”再因時局之變幻莫測及內憂外患之交織,擺在北方知識界面前的問題益發復雜。《時事新報》1925年9月刊發時論《內亂外侮與赤化》,充分流露出運動后期一般知識界之焦慮:“軍閥以奪爭私利而內亂,內亂則共產黨與外侮交乘之,此必然之局勢也。……故今后我國病征,必為內亂外侮與赤化三病雜作之局面。外人以代防赤化自任,赤黨以共御外侮自任。而國之妄人,或以為外力可防赤化,或以赤化可御外侮,直自速其亡耳。”混沌無序、大變在即而又無所適從之中,一場大辯論更是一觸即發。
而在反帝陣營中,各黨各派之救國方略難于一致,并因此出現一種矛盾:一面是反帝愛國運動之如火如荼,一面是內部之分歧日漸擴大。它集中表現于中共與醒獅派之沖突愈演愈烈。自五卅運動一開始,兩者即著力爭奪反帝運動領導權。只是前者側重民眾運動,后者側重在知識分子尤其是教育界中擴充勢力。5月15日慘案既發生,曾琦鼓吹發起“排貨運動”與“不合作運動”,“從經濟上制其死命”。及6月6日,其機關刊物《醒獅周報》特辟《外抗強權方法號》,號召集中于國家主義之旗下,“神圣聯合”,“一致對外”。中共提出“打倒帝國主義”口號,醒獅派對此強烈不滿。該派另一刊物《孤軍》雜志主筆“一卒”發表《新俄禍》指出:“五卅滬案中一班人口喊‘打倒帝國主義’,似未了解其含義:一為國際主義即反國家主義;二為反資本主義即共產主義也。”該派普遍以為,此乃蘇俄稱霸世界、控制中國之策略,因此提出單獨對英日兩國,以防蘇俄及中共之“、陰謀”得逞。《醒獅周報》論日:“肇事者為英日,即宜以英日為目標,不可牽及各國,籠統倡導抵抗帝國主義,以免各國借口中國排外,協以謀我。”基于此種理由,醒獅派高唱“內不妥協,外不親善”,“內除國賊,外抗強權”,以“全民革命”反對“階級革命”。其所謂“國賊”包括親俄派,所謂“強權”包括蘇俄。“內不妥協”也針對中共,“外不親善”強調不依賴任何外來勢力,主要矛頭仍是蘇俄。醒獅派擔心國人將關注之焦點集中于英日美法等列強,從而使“赤色帝國主義”乘虛而入,并成漏網之魚。《新俄禍》一文即袒露此種擔憂:“特就國人之親俄程度而言,其人數之多,范圍之廣,種類之復雜,誠有令人驚嘆者。”7月11日《醒獅周報》推出《中俄問題專號》,曾解稱該專號之“遠見卓識”,足以醒人迷夢。“當此慘案未解決之時,國人憤英日之橫暴,大有‘茫茫天壤,知己伊誰’之慨,難免有引仇為友之危。《醒獅》乃出而大吼日,‘蘇俄非吾友也’!”
其實,早在“聯俄與仇俄”論爭之前,前奏戰已在中共和醒獅派之間爆發。因而在后來討論正式展開之際,醒獅派儼然以反蘇反共之“先知先覺”自居,大有討論姍姍來遲之憾。《醒獅周報》記者云:“我們認定現在已經不是什么‘仇友赤白’的問題,更不是聯俄不聯俄的問題,直截了當是如何準備對俄作戰的問題。”國家主義派之言論,得到一般知識界不同程度之應和(詳見下文)。1926年國家主義學者吳文藻甚至指出,“國家主義大有駕乎共產主義、三民主義二者之上之趨勢”。共產黨人在《武漢評論》撰文抨擊說:“醒獅派眼見在中國找著消場[銷場],競大出厥詞。”另據是年8月《醒獅周報》稱,該報問世未及一年,信仰國家主義之青年與團體“有如雨后春筍”,中共“見‘愛國思潮’之彭湃,知不利共產之進行,遂下總動員令,使其直接間接之言論機關對于《醒獅》施以猛烈之攻擊。數月以來共產黨報紙之攻擊《醒獅》者,不下數十種。”國家主義之傳播及組織之增進,也對國民黨之三民主義構成威脅,即黃埔軍校也有78人加入國家主義組織。1925年底,廣東國民政府開始禁止《醒獅周報》在所能控制之區域內發行,次年而有“反國家主義周”活動之開展。
五卅運動前期,其他反共產派所以未加入戰團,一因與共產派之沖突尚不致如此之烈;再者,確有“顧全大局”之意味。因北京“外交當局太飯桶”(梁啟超語),各方愛國力量遂極思“一致對外”之法,不欲內訌蔓延。為鎮壓和消弭震驚世界的五卅運動,帝國主義列強乃陰行分化瓦解之策,尤其是別有用心指五卅運動為赤化運動,以造成國內反共產派與共產派之分裂與互斗。因此,非共產派大有“腹背受敵”之慨:對內要防共產主義之蔓延與共產派之攻擊,對外要否認“赤化”之事實,免為列強藉口。蔡元培特就五卅事件發表對外宣言云:歐洲各國最易赤化,為何自己不防赤化,卻跑到中國來防赤化?他列舉上海部分工人反對共產黨之活動及宣言,說明“這次運動不但無赤化關系,而且與赤化相反”。許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也相繼表示,如果中國真是赤化,那么赤化之最大動力就是帝國主義之侵略。《醒獅周報》嗣后仍堅稱:列強明知國人厭惡共產,“故假反共產之名,實行壓迫我國救國運動之實。如前次五卅慘案,本是全國共憤的事體,他們硬假造謠言說是赤化。”后來參與討論之梁啟超,亦積極出而收拾“殘局”,廣泛致函國際友人并向“歐美友邦”發表宣言,抗議英日在華之橫暴。他一面在給子女之私函中說:“這回上海事件,純是共產黨預定計畫,頑固驕傲的英僑和英官吏湊上去助他成功,真可恨”;一面致函羅素為中共辯護,云:“英使英商強指此事由共產黨煽動而起,冀以聳歐洲資本家及政府之聽,就令游行群眾中有共產黨在其間,然彼固為一有主義之政黨,既不攜帶武器,擾害治安,何能濫加戕殺。”及外事稍息,對反帝陣營內部之共產派實行秋后算賬,即為自然而然之事。《學燈》刊登的一篇文章謂:“嗚呼,自五卅慘案發生以來,吾人之欲指教赤俄走狗者屢矣,顧以外交形勢緊迫,不愿自露其弱點,今彼等已不顧一切,肆無忌憚,則吾人又何必再事容忍哉。”
一、“赤色帝國主義”問題:國家主義之“佐證”
中國國家主義之匯流成潮,可謂專對世界主義(主要包括自由主義之世界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之世界主義)而起,歐美各國反戰人士對一戰之反思,尤其是十月革命之成功及蘇俄發表兩次對華宣言,曾使國際和平主義和世界主義風靡中國知識界,激起一股“反國家思潮”。在大部分知識分子看來,帝國主義乃歐美舊式國家主義之極端形式和必然歸宿。而當知識界開始討論“赤色帝國主義”之有無或蘇俄是否帝國主義時,反對赤白兩色帝國主義之“新國家主義”,似乎找到世界主義破產的有力“佐證”,亦實際成為國家主義在知識界崛起之信號。
五卅運動中,英日帝國主義媒體大唱蘇俄為赤色帝國主義之論,以達消解莫斯科“東進”政策之影響,瓦解反帝陣營,并轉移中國愛國運動攻擊目標之目的。陳獨秀當即指出:“‘赤色帝國主義’這一名詞,是歐洲帝國主義者造出來離間一切被壓迫民族與國家和蘇聯聯結的方法,現在中國有些反革命分子,也跟著學舌,真是‘國家將亡必有妖孽’!”1925年10月4日,《晨報副刊》發表陳啟修《帝國主義有白色和赤色之別嗎?》,揭開“聯俄與仇俄”論爭之序幕。文章以為“赤色帝國主義”一詞,始于戰后波蘭、羅馬尼亞、芬蘭等幾個緩沖國,因受帝國主義之脅迫而反蘇,“故如此吶喊”。既有赤色帝國主義的名稱,原來的帝國主義即變成白色帝國主義。雖然陳發起討論之最終目的并不在赤白之辨,卻表明部分知識分子欲從學理人手,以收正本清源之效。隨后即有學者名流從而和之,各抒己見。不過極少單獨立論,多散見隨后發表之討論文字中。劉勉己10月14日文章陳述看法,謂赤色帝國主義名詞。是歐洲民主黨急進派反對共產派,而又不贊成帝國主義的“一種政治外交作戰口號”。無政府主義者抱樸(即秦抱樸)因親歷蘇俄,其看法似更精確一些。他對劉勉己之說法予以糾正,指出在歐美各國稱蘇俄為赤色帝國主義的,不是民主黨的急進派,而是社會黨左派與無政府共產黨。為從根源上澄清此問題,政治學者錢端升對以赤白標黨見之來歷作了梳理。他述稱:赤白與左右之意義本來一樣,均屬相對而非絕對。用赤自來標黨見,肇始于百年前波蘭之黨爭。漸進一派尚白,而急進、革命一派尚赤。1848和1870年巴黎社會黨起事也用赤旗,赤色即成為社會黨、共產黨之黨色。蘇俄國徽、軍服標記、一些簽名也用赤色,赤色便成為蘇式急進派之特別標記。
對“赤色帝國主義”之來源,若雜取眾說,尚可識大體。另一無政府主義者毛一波在《論赤色帝國主義》一文中,承認陳啟修、陳獨秀、抱樸三人之說均有道理。不過此名詞何時在國內流傳,卻未見深究。就筆者所見,1922年11月7日越飛向中國外交部遞交措辭強硬之節略后,國內報章紛起指責蘇俄回復前俄帝國主義政策,“赤色帝國主義”一說未見普遍采用。天津《益世報》稱蘇俄對華外交,“不過于白黨旌幟之上涂以赤色而已”,蓋為最接近此名詞的表述之一。抱樸于1923年自莫斯科中山大學回國后,因高君宇在《晨報》否認赤色帝國主義之提法,特著《忍不住了!》一文,嗣后又著《赤色的帝國主義》,刊于《民鐘》第10期,說明蘇俄也是帝國主義國家。抱樸自稱是國中最早采用此說之“一人”,雖未自稱“第一人”,但至少是最早者之一。大致可推斷,“赤色帝國主義”一詞1923年始在國中流行,中國無政府主義者則是最早于國內推行此說,并挑起相關論爭之群體。
就邏輯上講,欲辯明“赤色帝國主義”一說是否成立,根本尚需從“帝國主義”本身人手。其實討論一開始,“帝國主義”之內涵已是焦點問題之一。而且在赤白仇友大討論之前,知識界已開始關注“帝國主義”問題。應該說,此名詞19世紀末已輸入中國,但它之發生“問題”,卻是國民革命運動之結果。國民革命主要口號首先是“打倒帝國主義”,在革命一派看來,對“帝國主義”或“打倒帝國主義”了解之深度,直接關系國民革命之結局。共產黨人主辦的《共進》雜志,早在1924年8月就發表《“帝國主義”的意義》指出,“帝國主義”在現刻是一個極抽象之名詞,與從前所用“帝國主義”大不相同。“中國民族此后能否翻身,成為獨立民族的國家,全在民眾對于‘帝國主義’的認識如何,進攻如何為斷!”1925年2月該刊再發表《何謂帝國主義?》,謂近來“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逐漸擴大,但對什么是“帝國主義”尚無確切之了解,“大半人”只見帝國主義之侵略,“而不研究帝國主義是什么東西”。文章分別介紹了考茨基、喜勒非爾猶、盧森堡尤其是列寧之觀點。非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對“帝國主義”之闡釋,更多借用西方政治學之成論。1925年9月,鐘云援用英國政治學家蒲徠士之理論,將帝國主義分為三種:羅馬的帝國主義,中古的帝國主義,法國的帝國主義(拿破侖時期)。帝國主義始于愷撒,而終于拿破侖。此為古時之帝國主義,至現代卻一變而為“國民的帝國主義”。
雖則集中討論該問題始于“聯俄與仇俄”之爭,但此前零星提出的相關論點,已然構成深入討論之基礎。陳啟修在那篇引發論戰的文章里,即引用宰葉(seillere)《帝國主義的哲學》(La Philosoph—ie de Hmpefialisme)一書觀點,將帝國主義分為三種:一是哲學的帝國主義,戈比諾(Gobineau)、尼采為其代表;次為政治的帝國主義,即政治之侵略和領土之擴張;三是經濟的帝國主義,它是資本主義發展到最后階段的一種經濟侵略,有時兼有政治之侵略。他認為“現代所謂帝國主義都是用于經濟的意義”。嚴格地說,“經濟的帝國主義”名稱,最初見于1881—1885年歐洲列強瓜分亞非利加之時,其成為流行語,卻在1899—1901年英杜戰爭之后。最初將它與舊式帝國主義區別開來者,系德國社會主義學者,而對此作系統深入研究的則是列寧。胡石青在《讀對俄問題討論號的意見》中,也對“帝國”及“帝國主義”之本意作了考察。其結論為:“以一民族共戴一君主兼統治其他若干民族者,謂之帝國;此歷史上之定義。以一民族為主體抱有統治其他若干民族之野心而構成思想定為國策者為帝國主義。凡帝國多為帝國主義者,而帝國主義者并不必為帝國,此近代之定義也。”帝國主義可分為三種:正統的(即政治的)帝國主義,宗教的帝國主義,經濟的帝國主義。經濟侵略只為帝國主義之一種,而帝國主義決不限于經濟侵略。
更顯學究味道的則是錢端升,他從“帝國主義”之古今意義轉換和名詞之變更進行厘清,對當時討論顯有助益。他斷言帝國主義這個詞,自然是從“帝國”兩字推演出來,西方人心目中之“帝國”,與國人所謂“天下”同一意義。“所以帝國主義的最大原素,從歷史上說起來,是包含許多疆土和民族。”經濟的帝國主義未流行之前,大家所知道的帝國主義完全是政治的意義。1881年后,為了將經濟的帝國主義與以前的帝國主義區別開來,有人起了“近代帝國主義”這個名字。十數年以前,沒有帽子的帝國主義仍指舊式帝國主義,若指新式帝國主義,則需加上“近代”或“經濟的”帽子。近十幾年來,人們逐漸將這兩頂帽子除了下來,簡單稱為“帝國主義”,反把以前通行的帝國主義加上“政治的帽子”。毛一波于《時事新報》發表《蘇俄不是帝國主義的國家嗎?》,認為帝國主義主要有政治的和經濟的兩種,即便按列寧關于帝國主義為資本主義最后新階段之闡釋,也可以說帝國主義“是一種向外擴張領土或勢力范圍的政策”。
反對“赤色帝國主義”提法者,多以列強為中國之死敵為出發點,且以此說是列強故意混淆中國反帝陣線之陰謀,因而極力主張不宜赤白兩色帝國主義相提并論。他們偏重于反對列強之實際效用,學理上之辨析更非唯一旨趣。具有國民黨元老、無政府主義領袖雙重身份之吳敬恒,其仇俄之心跡早已表露,然鑒于反親俄派多滑向國家主義立場,有違國民黨之政治主張,并不利國民革命之進行,遂表示:真正的國家主義者應是反對帝國主義的。若欲反帝,就不要硬指蘇俄是赤色帝國主義,從而暗耗抵制英日諸國之力量。陳啟修一開始就提出,現代帝國主義在本質上只有一個,“白色赤色的區別,卻是不應該有的”。蘇俄不僅資本非常缺乏,而且是工人階級專政,要實行世界赤色革命。我們可以反對他,“稱他為赤色革命主義或赤色共產主義,但是決不能稱為赤色帝國主義”。因為如此一來,就中了真正帝國主義移轉目標之計,而失掉真正的敵人。在另一篇文章中,陳提出第二國際既可以稱為“黃色國際共產主義”,主張激烈革命手段之第三國際,亦可稱為“赤色共產主義”。劉勉己對蘇俄抱有相當同情,他在《怎樣對蘇俄?怎樣對帝國主義?》文章中,表示贊同陳啟修“赤色共產主義”提法,反對“赤色帝國主義”之說,并以赤色共產主義,理論上沒有帝國主義之可能。蘇俄以世界赤色革命為自身生存發達之要件,雖采用帝國主義手段之一部,其本身絕非政治的或經濟的帝國主義。領土侵略和經濟侵略,均與赤色共產主義不能并立,不能將世界赤色革命之理想視同帝國主義。他稍后發表《反共產的理由和主張》,不承認蘇俄是帝國主義國家,而承認它是試驗中的唯一的共產主義國家,“為馬克思共產主義之一種”。
抱樸對陳啟修、劉勉己“赤色共產主義”提法明確表示反對,稱此名詞在理論上并不能成立。真正共產主義社會,不可能發生帝國主義。帝國主義本無紅白之分,但蘇俄一方不拋棄帝國主義,他方又空喊反對帝國主義,為方便起見,自然可以稱之為赤色帝國主義。俄國只有共產黨而無共產主義,招牌與實際相去甚遠,故有帝國主義的可能。而陳啟修稱第二國際為“黃色國際共產主義”,更是“狗屁不通”,因第二國際向不提倡共產主義,而提倡馬克思之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者認定國家為罪惡之源,李芾甘(巴金)據此指出,國家并沒有什么共產主義和帝國主義之分別,只要現代社會存在國家,便是帝國資本主義之國家,因為國家之本質是如此。若說有所謂“赤色共產主義”,除非有“白色共產主義”存在。早在1924年,毛一波即于北京《國風日報》發表《蘇俄與帝國主義》,謂:“夫蘇俄者,乃戴起共產主義的假面具,而實行帝國主義的侵略者也。”在1925年11月4日《論赤色帝國主義》中,他對上述結論“修正”如下:“赤色帝國主義一名稱,和赤色這個形容詞的意義,是在表明‘以世界的赤色革命相號召的、以赤色共產主義相標榜的俄國,他的本質乃是帝國主義,仍然想在政治上和經濟上侵略他國’。所以赤色帝國主義一名稱,在現刻是俄國專有的職銜。”
親俄派學者試圖通過界定“帝國主義”概念,并否認“赤色帝國主義”之說,以證明蘇俄不是中國之敵,其中隱含一個三段論:現代通常所謂帝國主義,是指近代資本主義之經濟帝國主義;蘇俄是共產主義國家而非資本主義國家,且財政資本缺乏;故蘇俄既不是帝國主義國家,亦無帝國主義之可能。就學理而論,這一推論顯然并不嚴密,因而成為論敵頻頻攻擊之目標。胡石青即反駁道,蘇俄既行社會主義而又不廢國家制度,不能無國際之經濟競爭,以國家資本主義謀國際之競爭,就不免經濟侵略主義。從實際上看,蘇俄也“完全是承襲帝俄時正統的帝國主義”。抱樸認為,政治與經濟密不可分,經濟學上定義之分界,是相對而非絕對的。財政資本主義成熟時期可以稱為帝國主義,但如蘇俄未成熟之國家財政資本主義,當然免不了帝國主義的色彩。在這類意見中,錢端升之看法更有代表性。他表示帝國主義既有經濟的也有政治的,也可能兼而有之;共產主義國家有可能發生政治帝國主義,而不可能發生經濟帝國主義,但蘇俄并不是共產主義國家,所以兩種帝國主義都可能發生。如果蘇俄真的發生帝國主義,因它是赤色國家,其帝國主義當然可以說是赤色帝國主義。“我們決不能因為現代通行的帝國主義是經濟的,資本的,而就不許人家稱政治的帝國主義為帝國主義。”毛一波還利用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之原理,說明蘇俄現行之國家資本主義必然導致帝國主義:“一國的經濟組織,當是要決定他政治的設施,所以現在的蘇俄,仍不免有帝國主義的臭味。”
不少論者提出,蘇俄屬反帝之國家,為列強所仇視,自然不可能實行帝國主義。如陳鐘琴認為,蘇俄之立國精神,“即根本反對帝國主義”,因而否認蘇俄是帝國主義者。對此類說法,毛一波反駁道:“帝國主義所怕的并不是蘇俄的什么共產主義,而卻是蘇俄之侵掠政策,我們中國也是這樣。”李芾甘堅持認為,蘇俄和別的國家沒有什么不同,所謂“赤色帝國主義”和“蘇俄帝國主義”是一樣的名稱。無政府主義者惠林也稱“赤色帝國主義”之名的確很怪,但事實已經有了這種怪相。“一個帝國主義者他硬要帶上紅帽,你能把他的全身不管,就叫他做革命黨么?”灝孫在《聯俄的討論》中,對上述說法作了發揮補充。該書提出,蘇俄所以反對其他帝國主義,乃因利害沖突所致。財政資本之缺乏,反過來也可轉化為對外侵略之動力。因而蘇俄雖非資本主義國家,但并不能斷定其沒有侵略行為。
也有仇俄者從“國性難移”角度,證明蘇俄繼承沙俄之根性。梁啟超在就對俄問題復劉勉己函中,更強調江山易改而本性難移,一國之國民性不是換一塊招牌就改得了的。“他果是為共產而運動共產,我們對他總可以幾分原諒”,但他并非共產的國家,“馬克思早已丟在茅廁里了”,故“蘇俄是灰赤色的國家資本的帝國主義者”。灝孫《聯俄的討論》就此問題提出四“信條”,其中兩條即是:“我根本上不信一國的國民性,于轉瞬間就可以改變的”;“我不信國家整體一變,國家的需求就馬上可以滿足,帝國主義的政策就可立刻滅絕。”他甚至以種族主義解釋十月革命之發生,將蘇俄境內之猶太人分為西方猶太及東方猶太兩類,前者信仰世界主義,為過激派,反對前俄也最厲害;后者信仰國家主義,屬穩健派。蘇俄政府對其他民族之殘暴,正是共產黨里頭西方猶太“抱報仇主義的結果”。此種說法并非灝孫之獨創,實來自域外之反蘇文人。早在1924年上半年中俄交涉正緊之際,《廣州民國日報》已發表數篇時論,斥責蘇俄為沙俄之變種。過于強調國性與種性,而非經濟變動對社會革命之決定作用,自難周其說,但此類論點依然在后來醒獅派之“生物史觀”中發揮到極致。
多數意見(包括同情蘇俄及“仇俄”者)對蘇俄是否存在向外擴展,即政治帝國主義之可能表示肯定,而對它是否經濟帝國主義這一問題爭議相對要多,這與對蘇俄經濟組織、政治制度等關乎國家性質之若干方面認識不同,有極大關系。既然論者多承認近代帝國主義之本質與財政資本相關,辨明蘇俄之經濟制度、國家政權究屬何種性質,自成判斷其是否帝國主義的應有之題。對此,無政府主義者以世界無產階級革命之極左姿態出現,不僅是否定蘇俄為無產階級專政之急先鋒,亦為宣揚蘇俄革命失敗論之主力軍。惠林《赤色帝國主義者之侵略政策》表示,要“用我們無產階級中,所得到的事實,作赤色帝國主義的死證”。秦抱樸以親歷者身份發表大量文章,出版多種小冊子,在北方知識界影響甚大。他考察蘇俄之結論為:布派之蘇維埃“并非是‘勞動階級’政權的新形式”,而是“布黨官僚維持自己地位的工具”,因而與“別國的政府絲毫沒有兩樣”。而李芾甘在論戰之前,即曾于《學匯》、《學燈》、《晨報副刊》、《民鐘》及《正義日報》等刊物發表多篇文章,“來揭穿共產黨騙人的黑幕”。9月20日《國聞周報》發表陳啟修《勞農俄國之實地考察》,因該文以十月革命系共產黨所成功,且對蘇俄之描述充滿贊許,引起抱樸強烈不滿,遂囑李芾甘撰文回擊。李隨后發表《評陳啟修教授之<勞農俄國之實地考察>》,認為俄國革命由民眾自身完成,而被共產黨竊取了政權。俄國革命總體是失敗了,新經濟政策實行后,蘇俄漸漸回復到資本主義之路。他斷言蘇俄“在經濟上的地位是私人資本主義與國家的結合,在政治上的地位,是列寧黨官僚的獨裁政治。”毛一波更指出,蘇俄從未實行所謂共產主義,1921年以前實行的是一種國家社會主義。此后又回復前俄時代之資本主義。它既不是弱小民族的朋友,也不是無產階級的救星。《中國青年》101期對毛一波之相關言論予以回擊,毛另撰《再論對俄問題》,通過討論蘇俄國內之生活水平、罷工、經濟組織等,進一步闡明蘇俄革命失敗論。國際無政府主義領袖高德曼《俄國革命的破壞》一書傳人中國,無政府主義者盧劍波特敘稱,布黨破壞了革命,因而已是“反革命黨”,并“赤色帝國主義化了”。其長文《再論反共產與反革命》指責列寧黨徒包辦革命,布爾什維克主義“并不是共產主義,而是國家資本主義、集產主義、官僚社會主義;列寧黨徒,只是列寧黨,而不是共產黨”。中國無政府主義頭領吳稚暉,亦私下語人曰:“俄國之社會主義偽者也,真正之社會主義國將起于馬克司之故鄉。”俄國過激派并非馬克思之嫡系。
無可諱言,大量無政府主義者曾參加俄國十月革命,并立下汗馬功勞,然其政綱與布黨相去甚遠,故遭該黨之鎮壓,此舉自然引起世界無政府主義者之忌恨,他們指責布黨是勝利果實之“扒手”。與此相適應,中國之馬克思主義者與無政府主義者之同盟,亦從1921年開始分裂。雖有論者稱無政府主義與共產主義實異名而同源,但此時中國無政府主義者與共產主義者之間的距離,遠比與反共產派之距離要大得多。吳稚暉、張繼、李石曾等著名無政府主義者,早已成為國民黨中之極右派;大革命結束后,無政府主義者決定實行“安國合作”,正是同一軌跡之延續。本來國家主義派在發起“醒獅運動”之初,即將無政府主義視為重要攻擊目標,但在“聯俄與仇俄”之爭中,兩者已是親密無間,儼然成為蘇俄之死敵。李醴泉《國家主義與蘇俄》一文,建議《醒獅周報》在標示國家主義之同時,應著力對蘇俄“實施之政治判其曲直”,“使其對內之專橫,對外之侵略,大暴于世,其于警醒國人而杜外患者,為益尤非淺鮮也”。無政府主義者實為這一建議之忠實實踐者,其對蘇俄之攻擊,不但給反親俄派提供了獨到的論爭資源,更明顯擴大了仇俄之陣容,將戰火由北京引向上海。他們不無興奮地看到,論戰“似乎已經引起全國人的注意,批評蘇俄的狂熱似乎升高了許多度數”。
從當時情形看,蘇俄之新經濟政策不但為仇俄者所極力攻擊,也是一般中國人對蘇俄誤解最甚之處。新經濟政策雖具國家資本主義形式,但它卻支配于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因而稱兩者本質不同亦未嘗不可。劉侃元即批評張慰慈等受惑于英美學者之宣傳,對蘇俄革命后之事實及新經濟政策不甚了了,而且“故意栽誣”,政策之改良并非主義之變節。還在蘇俄考察之際,陳啟修就致函國內同仁,批評許多赴蘇俄考察的中國人,“往往抱洗衣人式的見解”。因為中國僑民大抵以洗衣、中醫、制皮等為業,“對于新俄的精神不全了解”,到此地之中國人僅聽他們一面之詞。他始終認為,新俄之國家資本主義,“是馬克司經濟哲學的應用”,與資本主義方法不同。論戰間另發表演講《蘇俄的現狀》,系統闡述研究蘇俄問題應注意之若干原則。他承認俄國確為“一個資本主義國家”,但是國家資本主義而非個人資本主義,不能因其非“絕對的共產主義”,就斷定革命失敗。對論敵之攻擊,部分共產黨人也積極予以反駁。《覺悟》雜志曾發表李春蕃文章說:俄國革命之目的就是要實現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社會主義是由兩個半面合成的:一半是政治的,一半是經濟的。前者就是無產階級掌握政權,后者就是要使無產階級執政和生產手段公有。當時日本著名記者布施勝治曾長期關注蘇俄之變化,他的觀察似更值得注意。就蘇俄赤白問題,他曾發表如下見解:“共產黨雖向資本主義退卻,然不是屈服;雖恢復了資本主義,卻不是拋棄共產主義。總而言之,俄國白化說,是皮相的見解。”他強調蘇俄之中心依然為赤色,雖為“同一資本主義制度”,“而與資本主義國尚有許多不同之點”。其實在非親俄派中間,亦不乏反對將新經濟政策與歐美資本主義相提并論者。劉勉己即認為蘇俄雖實行國家資本主義,“然而從大體看來,它對私產制度,對內對外,根本上都未曾讓步,說列寧徒黨已將馬克思先生丟在茅廁,這未免冤枉。……像列寧一派領袖人物,的確是馬克思主義的殉難者。并且他們的事業,一部分已經成就,這是不可湮沒的。”其中“說列寧黨徒已將馬克思先生丟在茅廁”一語,顯然是針對梁啟超。另須注意者,中國青年爭赴蘇俄之高潮,發生于五四運動之后的兩三年里,而此時正值其嚴重困難時期,內憂外患交乘,新生政權危如累卵。親歷者所見多凄涼、恐怖之情形,亦屬實情。
中國知識界因疑慮蘇俄回復帝國主義而引起之討論,伴隨著數年中俄交涉之全過程。第一次發生于越飛1922年11月7日向北京政府遞交節略之后,第二次發生于《孫越宣言》簽訂之后,第三次發生于1924年3月14日王加草約簽訂之后,“聯俄與仇俄”討論為第四次。質疑之聲調一次比一次高,規模一次比一次大。如前所述,蘇俄及其意識形態是導致反國家主義思潮勃興之重要根源和動力,醒獅派所以將其列為頭號敵人,也正為此。右翼知識分子普遍以為,蘇俄在中國推行共產主義之世界主義,而自身未棄國家組織,對外政策亦屬以俄國利益為本位之國家主義,在中國一方,自宜以國家主義與之周旋。亦即是說,蘇俄對華宣言精神及十月革命,在某種程度上既為中國世界主義思潮興起之前提與契機,一旦宣言精神大打折扣,共產主義一變而為“國家資本主義”,蘇俄從而變成或可能變成“赤色帝國主義”,中國之世界主義亦無存在之必要與依據。秦抱樸在《赤俄游記》中最后表示,“這般國際主義的布派,都帶著濃厚的民族色彩”,這或許就是他在對俄問題上,趨向國家主義立場之理由。1925年加入中共的邵飄萍,在1924年2月就中俄交涉曾發表時評說:“若因主義之故,國家可以不問,則吾頗佩其徹底。然茍一方不離國家之觀念,一方對于損害國家之事實悉置不問”,“此種深奧之學理,似有令人難以領悟者矣”。
醒獅派在赤色帝國主義問題上。自然竭力推助。胡國偉甚至以列寧理論,證明蘇俄為赤色帝國主義。他說既然列寧認為帝國主義是以資本主義為基礎而向外發展,蘇俄改行新經濟政策亦即資本主義,“便是成了帝國主義的雛形”。曾琦直接說共產主義為蘇俄圖霸世界之利器,“英以海軍,俄以主義,雖手段不同而其圖霸世界則一也”。非但如此,在大討論結束之后,該派依然發表大量文字討論蘇俄是否帝國主義。1926年2月中旬,胡國偉發表《蘇俄帝國主義與弱小民族》,1927年5月文運發表《蘇俄為什么就不是帝國主義?》,即為典型之作。有鑒于此,章進指出“赤色帝國主義”一詞,是醒獅派與其他信仰狹義的國家主義者以及研究系杜撰出來的。雖不盡準確,倒也揭示出國家主義與赤色帝國主義問題之間的深層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