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命科技的快速發展使得活人身體不屬于物的觀念受到挑戰,以人體內的生殖細胞為標的的契約不應絕對無效,而應依據契約目的是否違反公序良俗確定其效力;結合胚胎的發育過程并借鑒英、法等國的立法經驗,人工生殖應僅限使用發育不足十四天的胚胎,因其尚未出現生命跡象,道德非難性較小;實施人工生殖的剩余胚胎在經提供者同意的情況下應允許被他人使用或轉用于科學實驗,以促進我國的生殖醫學研究。
關鍵詞:生殖細胞;胚胎;生命;權利
中圖分類號:D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004-1605(2007)05-0071-04
作者簡介: 張燕玲(1974- ),女,南京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債權法、親屬法。
所謂生殖細胞,一般指精子和卵子。我國衛生部頒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雖然規范了“配子、合子和胚胎”的管理,但未使用“生殖細胞”的提法,而我國臺灣地區衛生署頒布的“人工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則明確規定“生殖細胞”僅指精子和卵子,未包括受精卵和胚胎的型態。人工生殖技術的應用離不開對精子、卵子、受精卵和胚胎的使用、管理。本文為研究的方便,在剖析精子、卵子的屬性與權利外,還就受精卵和胚胎一并予以研究。所以論題所及不僅指精子和卵子,還有受精卵或胚胎。
一、精子、卵子的法律地位及其權利歸屬
(一)精子、卵子的法律地位
日本2000年12月頒布的《復制規范法》規定生殖細胞僅包括精子和未授精的卵子,但對精子是什么未作具體規定。英國《人工授精和胚胎法》和法國的《尊重人體法》也未對精子、卵子進行定義。傳統民法觀念認為人的身體或其一部分,不是物,不能成立物權,但與身體分離的部分,不問其分離的原因如何,均成為物(動產),由其人取得所有權,適用物權法的一般規定(得為拋棄和讓與)。[1]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活人的身體不屬于物的觀念受到挑戰,器官移植、精卵捐贈等均以活人之器官或細胞為合同的標的物,精子與卵子在離開身體前為身體之一部分,而人的身體非物,故其不得為權利之客體。當精子或卵子一旦與身體分離,應視為物,所有權歸屬可以類推適用羅馬法上關于確定物的孳息的歸屬的原物主義原則,即對原物有所有權或其他權利的人有取得孳息的權利。近代的德國、瑞士、日本、我國臺灣地區等均采此種立法例,如臺灣民法第766條規定“物的成分及其天然孳息,除法律另有規定外,仍應歸屬于其物之所有人”。我國現行法盡管對物的孳息未作規定,但理論和實務均采原物主義。
至于疑惑人身體之一部為標的物的交易契約是否有效,應視其是否違反公序良俗而定,人類處分自己尚未與人體分離之身體某一部分,只要不違反公序良俗,可認為有效,正如捐血、捐人體器官等。所以人類出于人工生殖的目的自愿處分自己的精子或卵子,目的在于幫助他人治療不孕,不違背公序良俗,應當合法有效。
(二)精子、卵子的權利歸屬
1.寄存關系
當精子或卵子的所有人將精卵從體內取出,寄存于醫療機構或精卵銀行以備后用時,所有人即和寄存機構之間形成寄存關系。寄存合同,又稱保管合同、寄托合同。根據寄存合同的特點和相關法律規定,寄存有期限者,寄存人可以在寄存合同期限屆滿時取回;合同沒有約定寄存期限或約定不明時,寄存人可以隨時請求返還寄存物。寄存人可以在寄存期限內遺囑處分其寄存物,寄存人在合同期限內死亡而沒有立下遺囑時,所寄存的精子或卵子可否作為繼承的標的被法定繼承人繼承?根據現代繼承法的觀念,遺產只能是被繼承人死亡時所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精子與卵子盡管可以脫離人體而被自由處分,但其終究不同于一般的物,其作為生殖細胞,具有孕育生命的可能性,不可以作為繼承的標的。
對于寄存的剩余精卵如何處理,有人認為應歸還其所有人或所有人的繼承人,有人則認為應予銷毀,也有人認為其不可用于人工生殖而只能作為實驗之用。其中第三種觀點被許多國家的立法采納。筆者也贊同第三種觀點,原因主要在于:第一,精子與卵子作為生殖細胞,具有未來生命的特征,不能像一般的財產一樣任意轉讓或繼承,所有人或寄存人之外的其他人應沒有處分權。第二,為保護下一代的健康成長,避免無父或無母子女的出生,應確保所有人死亡后剩余的精卵不被用于孕育子女。第三,從促進醫學研究發展的角度看,將剩余生殖細胞供醫學研究用,不僅可以促進人口的優生,提高人口素質,而且可以推動醫療技術的改進。所以,將剩余精卵用于實驗研究較為合理。
2.贈與關系
對于捐贈的精卵,捐贈者和受贈機構間形成贈與合同關系。贈與合同何時生效,交付贈與物后能否撤銷贈與?大陸和臺灣法的規定不同。臺灣《人工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第10條規定,精子與卵子提供給醫療機構作為治療不孕之用應采贈與方式為之,并規定贈與應為無償,不可支付對價,而且約定捐贈者應將精子或卵子的所有權轉移給負責保存之醫療機構。贈與物交付前贈與人自可撤銷其贈與的意思表示,但贈與生效后可否撤銷?臺灣民法典第416和417條關于撤銷贈與之規定系針對一般性的財產權具有經濟上價值的情形而設,與精卵基于慈善性質的贈與不同,故解釋認為不易適用。《臺灣人體器官移植條例》對于捐贈之撤銷也無明文規定。依據我國《合同法》的規定,贈與合同自雙方達成一致時成立,贈與人可以在贈與財產的權利轉移之前撤銷贈與,具有救災、扶貧等社會公益、道德義務性質的贈與合同或者經過公證的贈與合同不可以撤銷。《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明確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精子、卵子、受精卵和胚胎,也即無償捐贈精卵是我國現行法下唯一的取得精卵的渠道。可以看出大陸和臺灣的現行法均難以找到撤銷精卵捐贈的法律依據,這不免為撤銷捐贈引發糾紛留下隱患,為定紛止爭,穩定捐贈生效后的法律關系,雙方在簽訂捐贈合同時,應當專門就不得撤銷作出約定,排除捐贈人的撤銷權。精卵之捐贈不可附條件,如指定使用對象等,以避免精卵被不正當利用。
3.精子、卵子可否買賣
國外,如美國、墨西哥等國早有精子、卵子出售,我國在2000年也曾有人在互聯網上炒作拍賣美女卵子。關于精卵能否商品化的問題,歷來有爭議。贊成者認為精卵商品化有助于解決精卵供應不足的問題;反對者認為精卵商品化容易導致精子質量危機,也可能引起反復供精導致血親婚配問題。人工生殖中生殖細胞提供者的健康狀況,直接影響到所生嬰兒的健康狀況及家庭幸福,與民族素質也有一定聯系。基于此,筆者認為我國不易施行精卵的商品化。我國衛生部2003年頒布執行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范》和《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和人類精子庫倫理原則》都明確禁止買賣精子和以營利為目的的供精行為,規定精子庫的精子不得作為商品進行商業交易。衛生部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以任何形式募集供卵者進行商業供卵行為。筆者認為,精卵的非商品化可以確保精卵的質量,有益于維護人工生殖子女的健康。我國應將精卵不可買賣的內容規定在未來的人工生殖立法中。
二、受精卵、胚胎的法律地位與權利歸屬
(一)受精卵或胚胎的法律地位
英國1990年法和德國1990年法定義胚胎為“受精后的物質”,2000年的日本《復制規范法》定義為“人的精子和未受精的卵子通過受精而生成的物質”。胚胎是人嗎?生命源于何時?研究生命的起源,首先要剖析生命的孕育過程,從精卵的結合到胎兒的出生,整個生命的孕育過程要經歷如下階段:卵子受精、受精卵著床、早期胚胎、胎兒成形、到胎兒出生并獨立呼吸。關于人類生命的起源開始于何時,學界觀點紛呈。
從尊重醫學的角度看,筆者認為早期胚胎即孕育滿十四天的胚胎作為生命的開始較為適宜。原因主要在于:第一,受精卵只有植入子宮才可分裂孕育,在人體外之胚胎根本無法確定為誰所有,賦予其生命對胎兒和社會均無益處,反而形成諸多隱患。第二,受精卵著床說盡管與各國立法上胎兒婚生推定的規則相符,但從醫學上看,孕育不足十四天之胚胎,根本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以之作為生命的起源難以解釋醫學問題。立法規范決不能脫離科學或違背科學。第三,胎兒成形說雖然在某些國家或地區得到支持,如臺灣《人工生殖法(草案)》即采此觀點,認為分裂滿八周的受精卵形成胚胎,這與世界衛生組織的規定一致。但該說忽視醫學上生命跡象產生的時間,過于注重胎兒人體特征的發育情況,對生命的保護有不周之嫌。第四,出生并獨立呼吸說堅持胎兒脫離母體時才應當得到法律的保護,保護范圍過于狹窄,也與世界各國對于生命的早期保護之規范有沖突。綜上,筆者認為孕育滿十四天之胚胎即應受到法律的特別保護,防范或禁止侵害生命的事情發生。
那受精不足十四天的前胚胎是否可以不受保護?有人認為其雖然不是人,但也不是物,因有成為人的可能,應受到一定保護。在他們看來,胚胎雖然不是社會的人,但它是“生物人”,具有發展成為“社會人”的潛力,應具有比一般生命物質更高的道德地位。法國關于“生命和健康科學之倫理咨詢委員會”報告,認為胚胎從受精之時存在“潛在人格”,1981年歐洲理事會各委員會認為胚胎即使不具法律地位,也應給予法律保護。所以故意破壞胚胎或故意破壞精子庫或卵子庫的精子、卵子是否構成犯罪,值得我們在確保人工生殖技術的健康發展中深入研究。
(二)受精卵或胚胎的權利歸屬
1.受精卵或胚胎的權利
英美法將受精卵或胚胎作為財產的一種看待,認為其不具有獨立之人格也不應被賦予權利和受法律保護。假使醫生由于機械操作或人為疏忽造成胚胎的損害時,胚胎提供者,通常情形下即為不孕夫妻,擁有因侵權而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求償的依據在于財產遭受侵害,而不是所有權受侵害。
從理論上看,胚胎作為權利客體的物,物上應有所有權且在法令限制范圍內所有人有自由使用、收益、處分的權利。當沒有契約的特別約定時,胚胎的所有權應屬于提供者所有。但由于胚胎及受精卵具有成為生命的潛在能力,故其使用、收益、處分應由法律規范加以限制以避免因對其濫用而影響當事人權益。胚胎能否自由轉讓?一般財產除具有專屬性的情形外均可自由轉讓;享有所有權之提供者應當享有對胚胎的處分權,其能否進行法律上的處分,隨意轉讓胚胎?筆者認為胚胎不同于一般的物,不可作為買賣交易之客體。對于用人工受精形成的人工生殖所用的胚胎,醫療機構對于多余的胚胎如何處理?除了銷毀外,能否將之應用于實驗研究?筆者認為在征得所有者的同意的前提下,胚胎可以進行一定范圍的轉讓,但受讓對象以受許可者為限;同樣,有了所有者的同意,胚胎可以用來作實驗研究。
三、胚胎的保存和轉用
(一)胚胎的保存
各國立法上規定精子、卵子的保存期間的較少。英國1990年法規定了十年的保存期限,法國1994年法則未作規定,但很多國家規定了胚胎的保存期限。如英國、法國、瑞典等多規定保存期限為五年,芬蘭規定十年,澳大利亞則確定為一年。從科學的視角看,冷凍胚胎完全可以實行永久保存,不設定期限限制。但從社會和倫理的角度看,不對其進行限制必然出現間隔幾代再賦予其生命,從而造成血統輩分混亂的人類夢魘,這種違反自然的現象當然不能任其存在和發展。不僅于此,限制人類胚胎的保存期限的原因還在于:禁止使用死亡者的生殖細胞孕育生命,以保護人工生殖子女的利益,使其不致于一出生就成為無父之子或無母之子;同時,期限限制可以使得醫療機構不致因龐大的保存量而負擔過重。所以,筆者認為對胚胎的保存期限應予以一定限制。究竟確定多長期限較為妥當?期滿之后的胚胎如何處理?這也是立法上必須面對和處理的問題。
日本婦產科學會的會告規定,配偶間體外受精用的胚胎保存期間為“夫妻的婚姻存續期間且不得超過提取卵子的母體的生育年齡”。對于同質人工受精所用精子的保存期間沒有涉及。2000年12月的前厚生省專門委員會報告書沒有言及保存期間,現正在進行的厚生勞動省生殖輔助醫療部會提出胚胎的保存期限為十年,精子、卵子的保存期限為二年。作為提案的日本生命倫理法案第7條規定精子、卵子和胚胎的保存期限為五年。[2]428臺灣《人工生殖技術管理辦法》規定精子、卵子的保存期限為十年,“人工生殖法草案”(甲、乙案)未對胚胎的保存作出規定。
筆者贊同立法將精子、卵子與胚胎的保存期限分別設定。相對來說,胚胎的保存期限應相對較短,至于具體期限,參照其他國家的立法經驗,同時結合我國的具體情況,確定為五年較為適宜,保存期過長,容易導致醫學風險,而且將具有個人隱私的遺傳信息的胚胎長期保存未必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二)胚胎的轉用
英國1990年法對保存期已滿的胚胎,除允許向其他夫婦提供以用于不孕治療外,還可以進行遺傳病的實驗研究;法國的1994年法規定不是提供給其他夫婦的胚胎原則上應予銷毀,但如果以治療不孕為目的且不侵襲胚胎,可以進行研究利用。現在法國正在研討擴大胚胎的試驗研究范圍的問題。在日本,前厚生省報告書及厚生勞動省生殖輔助醫療部會的報告中都允許向別的配偶提供胚胎。日本“生命倫理法”草案第16條規定對人工生殖目的作成的胚胎,其剩余部分在得到精卵提供者的同意和生命倫理委員會的許可后,可以進行相關生殖醫學研究。[2]428相比而言,德國的規定較為嚴格,德國《胚胎保護法》不僅禁止向其他夫婦提供胚胎而且禁止研究利用胚胎,不過,解禁胚胎的利用和研究的討論也正在進行中。澳大利亞有些州的法律與德國胚胎保護法相同,如1991年初維多利亞州的新法令禁止研究人的胚胎,禁止繁殖胚胎供研究之用。[3]
剩余的冷凍胚胎究竟可否用于科學實驗?道德上是否不可接受?盡管胚胎還不具有生命,但不可否認其具有成為“人”的潛在能力,應對其進行特別的保護與尊重。對于胚胎可否提供作為實驗之用,有正反兩種意見,贊成者認為:胚胎研究是關系人類幸福的重要一環,它不僅可以減少不孕以及促進人工生殖技術的進步和發展,而且對胚胎的研究能增加人類對早期胚胎的生長、成活、植入及隨后發育等更進一步的認識,這種認識是降低不孕比率和自然流產率之必需;另外胚胎研究還有助于及早察覺遺傳上的缺陷,提供根絕遺傳疾病之機會。[4]反對者則認為:(1)人工生殖技術是以治療不孕為目的,不可為實驗目的而制造胚胎;(2)胚胎具有發展成為人的能力,將胚胎應用于實驗無異于將生命暴露于危險中;(3)其也難被倫理道德所接受;(4)醫學對人體實驗有嚴格的限制,胚胎也應同樣被限制。
筆者認為,比較各國的規定,德國的胚胎保護法對胚胎實驗禁止的規定最為嚴厲,這可能與德國在二次世界大戰納粹曾進行殘酷的人體試驗,使德國人一提到人體試驗便大為驚恐,所以頒布該法禁止胚胎試驗有其一定的歷史淵源。單純從推動生殖醫學的發展、造福人類社會的角度看,胚胎研究不僅可治療不孕,而且可以從研究中改善人工生殖技術,克服不可知的遺傳疾病。而且放寬對胚胎轉用的限制,充分發揮剩余胚胎對生殖醫學研究的作用也是當前的國際立法趨勢。借鑒英、法等國的立法經驗,我國未來人工生殖法應當允許將剩余胚胎應用于科學實驗,但有一點必須明確:僅可使用十四天以內的胚胎,此階段的胚胎還未出現生命的象征,道德非難性較小;而且研究應征得提供者的同意和許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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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Stevens and Sons,“Embryos Rights”:Abortion and Research,Medicine, Ethics and the law,1988,p15;Report on Artificial ReproductionandRelated Matters, Ontario Law Reform Commission,pp212-214.
責任編輯: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