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6點,梁建中會站在隊部的喇叭前,用手拍著話筒通知:“今天請男勞力到東南拔蘿卜苗,以下人員要去:建民、造順、書纖……”
梁建中的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自由勞動,“隊里所有的勞動都要由我來組織、安排”。他是河北省晉州市周家莊鄉第四生產隊的隊長。
周家莊是中國目前唯一保留人民公社制度的鄉鎮。其他地區早在24年前就已完成了分田到戶的制度轉換,惟獨周家莊的土地、勞力依舊堅持著集體所有制。工分、口糧,這些計劃經濟時代的歷史用語,在周家莊仍是社員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2005年的財政數字顯示,周家鄉的人民公社依舊表現出某些活力,其人均財政貢獻名列全市第一。該鄉農民人均純收入是5 018元,高出了晉州市的農民人均收入。
雷宗奎還在尋找壯大集體經濟的辦法。他是周家莊鄉黨委書記。在他看來,集體經濟還是有生命力的,“關鍵是要盡一切可能提高社員的勞動積極性”。
不自由的工分制勞動
社員張順(音)說:“隊長讓平整菜地,就不能到旁邊的辣椒地摘辣椒,否則就要扣工分。”
2006年8月31日傍晚,周家莊第四隊的張順扛著大鋤在白菜地旁邊與幾個同隊社員正在聊天,等地里的婦女把白菜全部砍完,他就和其他幾人平整菜地。
“在這里,自己不能選擇,隊長叫你干什么活就得干。而且這里對勞動的要求很細致。”張順說。比如耕生地的要求是深度達到4寸,要平。這樣耕完一畝,張順才可得0.24個工。如果這塊地離家較近,才得0.22個工。
周家莊一切勞動計算都是以工分為標準。看大門的,修拖拉機的,開車的,甚至包括鄉長、隊長的工作都要到年終按工分進行收入分配。
周家莊鄉對不同的工種進行了372項細分,每項勞動的單位勞動量及所得工分一目了然,每項工作所要達到的要求有具體的規定。
每次上工,隊里的會計都會記賬,到年底統一結算。當年全隊總收入除去合作社一年中支出的生產資料成本、水、電、口糧款以及集體公積金等,再算出每個工的工值。
四隊2005年平均每個農業工值35.5元。社員張順全年算下來出了340個工,純收入11 000多元。
在集體所有制下,一切聽隊長安排。隊長是生產隊的權力樞紐。每年春天決定當年的生產計劃時,幾乎都是隊長一個人安排,報到合作社一般也不會做大的修改。
“哪塊地種什么都是我一個人去操心。”梁建中說:“隊里有社員代表,也有勞動監督員,都由我來指定,一般要挑選認真負責的人。”
梁建中已連續當了22年隊長。周家莊共有10個隊,由周家莊農工商合作社管理。合作社主任韓建明說:“這些隊長大都是20年前任命的,這幾年對個別不稱職的隊長進行過調整,并沒有采取過選舉制。”
強留公社的雷金河
周家莊細密工分的最初制定者是雷金河。直到在2001年去世前,他一直是周家莊的靈魂人物。正是在他的堅持下,這個公社才沒有在1982年消失于全國的家庭承包制中。
1953年,雷金河為首的一班人制訂了“干多少活、記多少分”的規定。當時,這樣細致的“定額管理”異于全國其他公社。1954年,周家莊公社的出工數量比上年增加了52%。
為此,雷金河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成為典型并被稱作“冀中一杰”。
1978年,雷金河發現國家對棉花有巨大需求,他讓全公社少種糧,多植棉。周家莊1980年的棉花產量比1978增加了4.8倍。
在1979年底,周家莊不僅還清了“文革”時的18萬元債務,集體還有161萬元盈余。國家領導人再一次到周家莊來視察。
即使到現在,周家莊的社員對雷金河還帶有著難解的感情。現任的黨委書記雷宗奎是雷金河的孫子,他很清楚爺爺對集體經濟的感情。
1982年,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已是農村的主要形式。周家莊也在晝夜討論。
“大家都知道集體經濟基礎比較好,開會討論是否要分地的時候,除了一兩戶之外,其他的社員都不愿分地到戶。”劉建中66歲,參加了當時的討論大會。
但民意還是受到了各方的壓力。據一名社員講,河北省在任命一名縣委書記時,指派的任務就是要將周家莊的土地分掉,后來還是中央一位領導點頭“再觀察一下”。
河北省社科院農村所研究員劉增玉多次與雷金河接觸,說雷金河還找到省長保證:“如果干一年,我們沒有其他地方好,我們就將地分了。”這樣,周家莊的人民公社才得以保存。
堅持20余年的農民福利
如今周家莊的社員可享受免費用水等10項農民福利。社員梁民志說,即使到現在,還有不少人覺得集體經濟給他們帶來安全感。
從1981年開始,周家莊的家家戶戶已免費用上了自來水。次年,公社開始對年滿65周歲的老人實行養老津貼,對孤寡老人實行五保等福利政策。
“如今這些福利政策還在執行。”梁民志說。他10歲的兒子現在上學也是免費的。“生活中很多事不用操心。”他看到周邊分了地的村莊,農民還需要自己購置農機具,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跑。
提起周家莊,與該鄉相鄰的馬于鎮東四村的杜秋榮說:“他們那邊在一起少費不少心,哪像我們什么都要自己做,一年還掙不了多少錢。”杜秋榮家里4口人,有近5畝地,一年可以種一季小麥,再種一季玉米。“一年的收入也就三四千。”但每畝的投入卻不少,種子、化肥、農藥、澆水,租機器耕地、粉碎秸稈,每畝的開支在220元左右,5畝就是1 100元,杜秋榮一年的凈利潤也就是1 000多元。“雖然比周家莊自由,但卻賺不了什么錢。”
周家莊的村鎮建設還有一個統一的20年規劃。從1982年到2002年,全鄉的房屋全部改造完畢,每戶的宅基地都是0.298畝,一厘不差,建筑整齊劃一。
考慮到有些農民家中困難,即使只購買材料也會吃力,鄉合作社便從公共積累資金中每年拿出50萬元提供無息借貸。梁民志家兩層高的樓房建于1990年,當時只把建筑材料買了回去,鄉合作社的建筑隊給予免費施工。他說:“將來老了,每月還會有30元的生活補助。”
以工業支撐公社福利
周家莊的工業收入支撐著公社福利,也使得鄉財政收入全市排名第一。對于公社里的福利體系,主要是靠著鄉里的9家集體企業支撐著。2005年,周家莊的農業純收入是2 121萬元。“而我們一家閥門廠的純收入就達到2 549萬元。”孟華就在閥門廠上班,“掙的也是工分,按勞分配,到年底分紅。”
2005年,閥門廠除了生產成本和提留公共積累之后,每工時的工值是2.6元,去年做了4 300工時的孟華分到了1萬余元,這是在工廠做工的平均收入。
“我們安排人員時,基本保證每家既有人在企業上班,也有人在地里種地,達到一種均衡。”周家莊鄉黨委書記雷宗奎說。
目前,周家莊的9個企業,吸收了大約4 000個勞動力,而搞農業的是1 400多人。但農業的人均分紅不過六七千元。
生產一隊的隊長馮平均說:“隊長給社員分配任務時,會掌握大致平衡,這次給你分配了分值低的活,下次就會分配分值高的活。”2005年,該隊社員個人全年累計出工數在230到250個之間。“實際上,在我們這里沒有很窮的人,也沒有很富的戶。”馮平均說。
目前周家莊的工業主要是勞動密集型企業,勞動附加值低是雷宗奎一直所憂慮的,“不過整個工業狀況還在發展。”
2005年市政府給周家莊定的稅收任務是三年不變,每年949.6萬元。2005年實際完成了1 447萬元,2006年完成2 214萬元。
留給自由經濟的出口
周家莊允許個體自由經濟發展,但必須交納不等的公社公積金。在周家莊,還是有些人不愿意受集體經濟的束縛。周潔就是其中一位。她是五隊的社員,在鄉里的“賽車玩具大世界”里做著小生意,每月也有千把元的收入。
與過去人民公社不一樣,周家莊鄉雖然實行的是集體所有制,卻不控制公民個人財產,到了年底就進行分配。更大的不同在于允許并支持私營經濟發展。
玩具大世界女老板的孩子5歲。等孩子6歲以后,她每年還要向隊里交納1 000元的公積金。
這是鄉合作社統一規定的。每個不參加農業或工業集體勞動的社員,每年必須向合作社交納一定數額的公積金,因為他們還享受公社的各種福利。具體數額為男的每年交1 500元,女的每年交1 000元(有6歲以下的小孩者免交);56歲到64歲的男性和41歲到55歲的女性看成半勞力,公積金減交一半;男女超過半勞力歲數以上的人員,從事個體不用再交納公積金。
周家莊實行自由的流動政策,如果不想從事個體經營,經營者仍可以回到集體做工。
河北省社科院農村所研究員劉增玉在2001年調研時發現,從1984年到2001年18年間,周家莊的非公經濟在全鄉經濟中的比重一直在20%以上。
目前,周家莊從事非公經濟的人員占總人口的5%左右,去年非公經濟純收入863萬元。
非公經濟的增長,雖然沒有增加集體收入,但無疑提高了社員的生活水平,而且實行自由的流動政策,也讓社員沒覺得集體是對他們的一種禁錮。這為新一代年輕人打開了生活空間,同時也讓人民公社多了一個存在下去的理由。
31歲的彭勤家現在縣城里開出租車,他從高中一畢業就沒有在集體里勞動。原因很簡單:希望能夠自由一點。
還在上學期間,有一次代姐姐下地,完工時,他放推車沒有和別人的放齊,遭到了隊長一陣怒斥。“我當時就很看不慣隊長,覺得他態度太兇了。”彭勤家畢業后就外出打工。在他看來,每年向隊里交1 500元公積金,買到的是自在。
公社醞釀最后的突破
鄉黨委書記雷宗奎意識到生產缺乏積極性,工業過于集中在勞動密集型等集體經濟的局限性,他醞釀最后的突破。對于這個人民公社還能存活多久,雷宗奎也說不清。他只是覺得,集體經濟確實還有許多要改進的地方。
從合作社層面,雷宗奎開始探索提高社員積極性的辦法,葡萄園、果園已經實行集體承包制度,超產有獎。
四隊的160畝葡萄園從2004年開始承包給30個人管理。隊里跟他們約定,葡萄園要確保每年的收入達到20萬元,每少35元,30個人集體扣工一個;每超40元,30個人集體獎勵一個工。2005年最終超出了1 000多元。
周家莊的體制能否延續?河北省社科院研究員劉增玉覺得,從目前的現狀看是可以的,關鍵是人的因素。“周家莊的制度得以延續,是很多歷史因素促成的。”劉增玉說,那是特殊條件下的一個產物,也不具有普遍性。
目前,周家莊以閥門廠為龍頭的9個集體企業,都是勞動密集型企業,缺少技術密集型、知識密集型企業。鄉黨委書記雷宗奎這幾年也在思考上些高科技、高附加值的企業。
“但要取得突破是很難的。”雷宗奎說。現在主要的精力是提升閥門廠生產的閥門檔次,提高技術含量。另一個讓他思考的問題是,隨著工業人口的增加,慢慢地已經開始影響到農業生產,他的一個設想是提高農業機械化,再到外面聘一部分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