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詩歌闡釋學中的同一性理想是指闡釋者(讀者)認為通過一定的闡釋方法,能夠獲得作者的本意。從西方現代闡釋學的觀點看,闡釋者之意與作者本意是不可能同一的,但在中國古代的一些意圖論闡釋者眼中,同一性并不是幻想,而是可以實現的理想。意圖論闡釋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闡釋表面上看來是兩種不同傾向的闡釋方法,實際上兩者探尋的目標都是作者的本意。故而,同一性理想是中國古代詩歌闡釋學中具有普遍意義的理想。
[關鍵詞] 古代詩歌;闡釋學;同一性理想;以意逆志;知音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2—0184—04
如果我們把“詩言志”作為儒家詩論的開山綱領,那們我們也可以將孟子的“以意逆志”說作為中國古代闡釋學的奠基之論。二者在邏輯上、理論上有著難以割斷的血脈關系。“詩言志”作為儒家詩學的濫觴,在《毛詩序》中被論說得更為明確:“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1]這句話實際上認為“志”是詩人的內在意向,而詩歌是這種內在意向的外在表現。因此,我們可以在理論上邏輯地推導出“志”與“詩”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同一性,即作者創作時的意圖(在心為志)蘊含于思想的外殼——詩歌語言(發言為詩)中。而孟子的“以意逆志”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得以提出。“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2]在這里,孟子認為闡釋者的根本目的是通過閱讀分析詩歌的語言,揣摩出詩人的“志”。正如張隆溪所說:“不同于受靈感鼓舞而自己并不理解其作品涵義的希臘詩人,中國詩人顯然是意義的創造者,因為他的‘志’——他認為在他心中并被體驗到的那種東西——乃是詩的本源。這樣,順理成章的便是:詩的意義,應該是詩人意欲表現的東西;作者的意圖——那先于文本的‘作者之心’(auctoris)——應該成為終極的參照,成為一切闡釋的目標。”[3]因此,“詩言志”與“以意逆志”說通過“志”與“詩”的同一性就聯系起來了。而“以意逆志”的提出又導致同一性理想的產生:即后世的萬千批評家也有理由希望通過一定的闡釋方法而獲得作者的本意。
一、同一性理想的淵源
追根溯源,我們發現中國古代闡釋學同一性理想的理論起點就是儒家的言意觀。不同于持虛無主義語言觀的道家,具有理性精神的儒家總體上還是承認語言在反映主、客觀世界方面的有效性的。孔子在《論語》里沒有專門談到言意關系,但通過孔子關于“言”的一些言論,還是可以看出他的言意觀。孔子的基本傾向是相信和肯定語言能充分地表達人的思想和意志。《論語·堯曰》云:“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4]孔子認為通過分析語言可以了解一個人的思想,而由“知言”而“知人”的理論前提就是人的“言”要與他的思想(“意”)一致。《論語·衛靈公》又說:“辭達而已矣。”[5]對這句話,學界普遍從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入手,認為孔子之意是言辭只要能充分地表達人的思想即可,而不必過分地追求形式的華麗。但換一個角度,也可以這樣理解孔子的語義:語言是能夠充分表達思想的,“言”與“意”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同一性。孔子的觀點直接影響了后代的儒家。《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轉述孔子的話說:“《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6]無論此話是否出自孔子之口,都比較真實地反映出了當時儒家的言意觀:語言文字在表達思想時是有效的。
正是在這樣的理論基礎上,孟子才提出了“以意逆志”,《孟子·萬章上》云:
成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
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
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
瞽叟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
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
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
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如以辭而已矣。”[7]
孟子批評咸丘蒙斷章取義的讀詩方法,認為這種方法不能正確理解詩人之志。孟子隨后舉了一個例子加以說明:“《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8]《云漢》之詩的主旨是“美宣王也”[9],詩歌只是夸張地描寫旱災導致的傷亡很慘重,即所謂“志在憂旱,災民無孑然遺脫,不遭旱災者。非無民也”[10]。孟子在這里顛覆了自春秋以來占主導地位的“賦詩言志”的實用主義態度,從讀者的角度,首次提出了一種影響深遠的讀詩方法。
歷代關于“以意逆志”的解釋眾說紛紜,但不同的意見主要集中于討論孟子的“意”的真正涵義,關于“志”的涵義歷代趨于一致,均指詩人之志、作者之志。如趙岐《孟子注疏》云:“志,詩人志所欲之事”,“人情不遠,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為得其實矣”。[11]朱熹也說:“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12]
以意逆志第一次將作者之志推向了詩歌闡釋學的前臺。作為中國古代闡釋學的奠基之論,以意逆志思想的提出使得“志”成為歷代詩學及詩歌批評的終極目標。歷代的詩歌研究者亦將能與詩人之志相合于千載之下作為他們追求的最高理想,這就是同一性理想。
二、同一性理想的完美典范——知音
“知音”一詞來自于眾所周知的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成為完美理解的象征,而這一故事說明知音還是存在的,只是可遇不可求。劉勰在《文心雕龍》里專辟一章來論述“知音”的難得。人們因為個人偏見、自身修養等原因不能真正了解作者之意,但他最終還是認為知音是存在的。《文心雕龍·知音》云:“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人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之筆端,理將焉匿。”[13]既然鐘子期能通過音樂這樣抽象的藝術了解伯牙的思想,那么批評家通過具體的文辭應該更能理解作者之意了。而且,探尋作者的意圖的津梁是文辭。
自此以后,詩人和批評家就有了難以割舍的“知音”情結。一方面,詩人希望知音能充分理解他的詩歌。即使不能獲得同時代人的認同,也希望千載之下有知音。如陶淵明在《詠貧士七首》其一中感嘆著對知音的向往:“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而陳子昂也在其著名的《修竹篇(并序)》中說希望能有知音將他的思想流傳開去:“作《修竹詩》一篇,當有知音,以傳示之。”[14]另一方面,千載之下有知音是中國古代詩人和闡釋者共同求索的最高理想。試以杜詩為例加以說明。古今注杜者號為千家,而這些注家大都懷抱寤寐詩人之意于千載之上的同一性理想:
是故注杜者必反覆沉潛,求其歸宿所在,
又從而句櫛字比之,庶幾得作者苦心于千百
年之上,恍然如身歷其世,面接其人,而慨
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恩也。[15]
惟設身處地,因詩以得其人,因人以論
其世,……今也年經月緯,句櫛字比,以求
合乎作者之意。[16]
在中國古代,持有同一性理想的批評家認為通過對詩歌“言”的解讀可以理解到作者之“志”,這是不證自明的。如劉勰說:“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17]劉勰認為用“心”去體察詩文之“理”,也即作者之志,猶如以目視物一樣順理成章。又如司馬光所說:“聲畫之美無如文,文之精者無如詩。詩者,志之所之也。然則觀其詩,其人之心可見矣。今人親沒則畫像而事之。畫像,外貌也,豈若詩之見其中心哉?”[18]司馬光通過詩畫對比,認為畫往往只能反映人的外貌,而詩歌更能反映作者的內心。故通過詩歌讀者即可感知詩人的思想。南宋姚勉也說:“《書》曰:‘詩言志。’其此之謂乎?古今人殊,而人之所以為心則同也。心同,志斯同矣。是故以學詩者今日之意,逆作詩者昔日之志,吾意如此,則詩之志必如此矣。”[19]姚氏相信人類的共同人性是相通的,故以批評家“今日之意”與詩人的“昔日之志”相會合亦必定可以實現。姚勉用了一個“必”字,表明自己對同一性理想的深信不疑。劉勰、司馬光、姚勉等人都一致認為同一性理想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不需要進行過多的理論論述。總的來說,在中國古代的意圖論闡釋者眼中,同一性并不是幻想,而是可以實現的理想。
既然中國古代的論詩注詩者大都存在同一性理想,那么,誰是真正獲得同一性的闡釋者呢?一般來說,意圖論闡釋者總是認為闡釋者本人通過句櫛字比、旁搜博求獲得了作者的本意。例如蘇軾在《記子美<八陣圖>詩》中說:
仆嘗夢見一人,云是杜子美,謂仆曰:
“世人多誤解吾詩。《八陣圖》云:‘江流石
不轉,遺恨失吞吳。’世人皆以為先主、武
侯皆欲與關羽復仇,故恨其不能滅吳,非也。
我本意謂昊、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
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昊之意,此為恨
耳。”此理甚近。[20]
蘇軾通過記敘杜甫托夢與他的故事,目的在于證明自己“以意逆志”獲得的是杜甫的本意。潘江在《<問齋杜意>序》中則更為具體地說明了獲得作者本意的方法:“每遇一作,先審其命題之旨歸,既按其字句以研其義,既又考之時勢以處其地,既又合之本傳年譜以證其偽,既又證之經史子集以取其據,既又參之輿圖方俗、官爵制度以通其故,既又核之鳥獸、草木、蟲魚以窮其變。當其冥思默會,輾轉中宵,忽而疑竇欲開,鬼神來牖,夫然后紆曲以意之,而其想愈靈;層折次第以意之,而其味愈永;極淺深、兼虛實以意之,而其解愈神也。”[21]他認為陳式為杜詩作注釋采用了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相結合的方法,為了探求杜甫的本意成日冥思苦想,終于“鬼神來牖”,茅塞頓開,仿佛獲得了與詩人對話的機會,從而“想愈靈”、“味愈永”、“解愈神”,了解了作者的本意。從中我們可以窺見說詩者希望遇合詩人本意的迫切心理。
三、闡釋的一元與多元
意圖論闡釋者對同一性理想的追求又往往受到中國古代詩歌闡釋學的另一種傾向的挑戰,即“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正如張隆溪所說,“這句話為中國人對闡釋差異的理解奠定了哲學的基礎”[22],并直接影響了漢代的董仲舒提出的“《詩》無達詁”的思想。雖然,以詩人之志為旨歸的尚意闡釋學和“見仁見智”的闡釋學表面上看來是涇渭分明的,但是,二者實質上是一塊硬幣的兩面。陳如綸在《<杜律>序》中寫道:“杜少陵詩足嗣風雅正響,凡注家謂其句有攸據,意有攸寓,旁質曲證,匪泛即鑿,俾讀者心目微纆,莫不了了也。然杜雖思閑而縝密,語邇而旨函,所以言旨者唯此理耳。以意逆志,以我觀理,則人己同題,古今一揆,隨其所見,各有得矣,詎資注?”[23]陳如綸是贊成“見仁見智”的看法的,所謂“古今一揆,隨其所見,各有得矣”。但是,在具體的讀詩過程中,他還是主張“以意逆志”的方法。故而,提倡“見仁見智”的闡釋者最終還是要回到對作者本意的追求上來。誠如張伯偉所說“即使是解釋者‘見仁見智’,所導致的也不是對作者詩心的必然的否定,而是必然的認識”。[24]
當然,我們也不能回避兩者之間確實有沖突。其實,兩者的交鋒在于是否區分作者本意和闡釋者對作者本意的領會。美國現代文藝理論家赫齊(E.D.Hirsh)將作者本意稱為“意義”(mean—ing),而把對作者本意的領會稱為“意味”(sig—nificance)。他認為,對作者本意的領會可以因人而異,但是作者的本意卻只有一個。[25]
如前所述,無論抱有同一性理想的闡釋者說得如何玄乎,他們對詩歌的闡釋也只能是他們的一家之言,這一點毋庸置疑。在現實的文學批評中,沒有任何人的闡釋能完美無瑕。特別是對于那些才高八斗的文學大家,闡釋者或因才力不逮、或因眼光局促、或因資料闕如等原因難以完全做到“意味”與“意義”的完全同一。那么,如何才能盡可能地接近詩人的原意呢?也許,我們只能依靠闡釋者的“合力”了。丹納說得好:“每個人在趣味方面的缺陷由別人的不同趣味加以補足,許多成見在互相沖突之下獲得平衡,這種連續而相互的補充逐漸使最后的意見更接近事實。”[26]中國古代詩文注解的一種獨特方式——集注,就是這一闡釋學觀念的嘗試與實踐。中國是詩歌王國,歷代關于李、杜、韓、蘇詩的注解可謂汗牛充棟,其中尤以杜詩為最,號為“千家注杜”。當注解積累到一定程度后,一些闡釋者便將歷代的注釋收集在一起,去粗取精,刪繁就簡,匯集成一書,稱為“集注”。關于集注的目的與優點,王十朋有比較清醒的認識,他在《<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序》中明確地說道:
訓注之學,古今所難,自非集眾人之長,
殆未易得其全體。況東坡先生之英才絕識,
卓冠一世,平生斟酌經傳,貫穿子史,下至
小說雜記、佛經道書、古詩方言,莫不畢究。
故雖天地之造化,古今之興替,風俗之消長,
與夫山川、草木、禽獸、鱗介、昆蟲之屬,
亦皆洞其機而貫其妙,積而為胸中之文,不
啻如長江大河,汪洋閎肆,變化萬狀。則凡
波瀾于一吟一詠之間者,詎可以一二人之學
而窺其涯渙哉?[27]
王十朋指出為東坡詩作注之難,難在東坡才識俱高于常人,其詩汪洋恣肆,難見其涯。故“自非集眾人之長,殆未易得其全體”。王十朋的這一觀點與丹納的思想有驚人的相似,但卻比丹納要早七百多年。
在中國古代詩歌闡釋學中,一直存在著闡釋者之意與作者本意同一的理想。這一理想以以意逆志為筏,以詩人本意為岸,與“見仁見智”相表里,乘風破浪,遨游于中國詩海之中。理想的實現與否也許并不重要,意義在于尋求的過程,正所謂“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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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王十朋.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一[M].四部叢刊本[Z].
(責任編輯:尹 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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