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大事

小城大事

阿乙

上班時在網上看到一條20字新聞，說發生一起命案，死了7人，就在我的家鄉。我當下判斷，這是條過時的新聞。我出門有4年了，4年前我是縣里組織部長的秘書，再往前推一年，我是警察。

我還在縣公安局的時候，每天上班都走赤烏中路。這條路像是一根脊椎，挺起了所謂的縣城。有天火車上滾下一個外地人，他后來在超市買了一把水果刀，當場刺死了收銀員，隨后便走到赤烏中路，見人便捅，傷了7條人命。

當年我們那里治安見差，已經草木皆兵，此事更刺激了人們的想象力：倘若那人沒有從火車上滾下來呢？倘若那被刺的廚師那天少洗一只碗，早一分鐘回家呢？倘若超市按照習慣盤點，沒為了賺那幾張人民幣繼續營業呢？倘若倘若，倘若到最后嘴巴總要麻木地“嘖嘖”幾聲。

等下了班，打了弟弟的電話。卻知道，就在最近，真的又死了7條人命。弟弟說，7個人沒有一個本地的，其中一個福建人姓張，是一家軋鋼廠的老板。

我和這位張老板吃過一次飯。當時我在縣城的派出所實習，有天跟著人就去這個軋鋼廠檢查安全生產什么的。檢查完了便是吃飯。張老板的頭發兩側辛苦生長，中間一馬平川，六月天也打著領帶。反正符合我關于富人的所有想象。但張老板請的飯比較省，吃飯時有蒼蠅伴奏，他還好意思拿著福建腔說，我和你們的書記和市長比較熟。

我一個城郊來的學姐，有帶著溫柔的世故，后來就給張老板提包了。提包這個詞意義豐富，一時不好解釋，你慢慢體會吧。軋鋼廠在城郊，很破舊的工地上，這位學姐天天跟著張老板坐一輛豐田，帶斗的那種，不單要載人，有時還要載些鋼條。

據弟弟講，張老板是這樣死的：他們一幫福建人，與一幫廣西人，可能因為賭錢，可能因為逞性，不知怎么就結下了梁子。廣西人搞來了5罐劇毒的氣體。這氣體有多毒，那幫廣西人也沒搞清楚，拿起“雷達殺蟲劑”一樣的罐子就噴了，張老板他們那幫福建人就像骨頭被抽走了一樣，倒在地上。廣西人這邊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也往地上倒了。

這件事情看起來跟我們家鄉人沒有關系，這次兩邊死的都是外地人，不像上次，刀口是沖著7個本地人的。我們談論時比較放松，不覺緊張，甚至有點慢條斯理。

不過弟弟加重了語氣說：那5罐劇毒氣體只用了1罐，還有4罐目前不知去向。省公安廳已經下文，要求市民凡發現罐體，不要開啟，不要靠近，馬上報告！

陌生的智慧

劉天昭

有天看電視路過一個美劇，一個60多歲樣子的男人，和一個30歲左右的女人，坐在公園兒童游樂場旁邊的長椅上。男人對女人說，我做過那個決定，承擔它的后果，但這不表示我認為那個決定是對的。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聽完這句話就轉了臺。一邊轉臺一邊想，美國人至于么，非要把話說成這樣！

最初接觸美劇的時候，真是被嚇到，那些人說話太漂亮了，以至于我有時會情不自禁記下那英文原文。后來看多了，就起了疑心，懷疑是非母語的緣故，懷疑是因為陌生感所以我才認真對待那些臺詞，以至于認為每一句都深思熟慮。

我猜想，既然人們都拼了生命的能量在經驗盡可能復雜盡可能強烈的生活，那么應該是每種不同社會里的人，都一樣有智慧的吧；那么每句有智慧的話，在中文里也都有它所對應的表達吧。

接著，我就想起了我叔叔，并且在心里模仿他的語氣。我猜想他會這么說，“誰讓你當初這么干了呢，誰也沒逼著你不是，牙打掉了也得往肚里咽，咽下去都不帶叫苦的?？墒窃捳f回來，心里明不明白、后不后悔？那能不后悔么，錯了就是錯了，到啥時候你都得認。”

順著這個語氣，我看見我叔叔正坐在一張小方餐桌前，在瓦數不高的燈光底下，就著一碗冷掉的酸菜粉條燉肉下酒，講他五十幾年的人生故事。前年春節回家，他就是這樣坐在我對面。他把我當個讀過大書懂大道理的人來看待，他希望我能聽一聽他的陳辭、他的感受心得、他現在用以慰藉自己的那些有關人活一輩子的結論。我想他多少是希望我能夠熱烈地響應他，真的明白他那些智慧的價值，以成功的溝通安慰自己沒怎么讀過書的遺憾。但是聽他講沒褲子穿的童年，吃不飽長不高的少年，干農活自學做技工的青年，拖家帶口的中年，下崗之后拿退休金之前的老年——我覺得我，就是竭盡全力也不可能真正體會到他的心情。我記得自己坐在對面很木訥，一動不動而且不知道說什么好，盯著他手里的小酒盅很想拿過來自己仰脖干掉。

電視里的那個美劇，在我轉臺的時候，一個小男孩正從游樂場跑過來，奔向年輕女人。我猜想之后可能是，老男人對小孩子表現出友愛，小孩子對他表現出陌生。我猜想老男人當初做的壞決定可能不過就是，中年突然離家浪跡天涯，扔下妻子兒女們不管給他們的人生帶來了不幸——我知道這猜想太過類型化，但即使他的悔意有讓人吃驚的離奇曲折，與叔叔當初為養家掙錢放棄高考的故事有所不同，里頭透出的智慧也更多來自陌生感吧。

最偉大的售貨員

獨眼

十幾年前我還是個高中生，學校組織到各大商場站柜臺做社會實踐，有的同學賣日用品，念叨著美加凈、小白兔兒童牙膏的價錢；有的賣金銀首飾，戴著白手套抱著一塊塊金磚反復磨蹭；有的賣衣服，每天都穿新裝當模特；我被分去賣布。

在實習之前，我以為當售貨員么，只要懶散地抱著茶缸子，有人來，提問回答，有貨賣，提筆開票，也就差不多了。可這點事兒，全不似想象中那么簡單好糊弄，顧客來了要籠絡挽留，熱情介紹本柜臺布料之優點，手要快，記性要好，嘴皮子還得利索：對有的顧客要翻過來掉過去展示花色是如何斑斕入時，對有的顧客則要撕來扯去表現質量的上乘，對另一撥顧客還要掰開了揉碎了講這價格是何等的公道實惠。

顧客們發問了：“您看我/我先生/我閨女/我這傻孩子這身量，用多少布合適?。俊眲毡財[出十足的專家派頭，毫不含糊地說出一個米數，倘若對方狐疑，當即擼下脖子上掛的皮尺量上一番，口中念念報數，再說出“這前后襟兒……這款式……這布的幅寬……您看，剛才說的不錯吧。就買這么多，正合適，有余量又不浪費?！笨上В@部分熟能生巧的扎實經驗，我這樣的菜鳥斷然不能勝任，每當看到顧客即將提出專業問題（其實他們通常一抬頭就會轉向別的售貨員），我就趕緊把我師傅拉過來。

開票算錢，收票量布。最后的步驟才是真正激動人心的，賣布與賣花露水的差別，這才體現出來。無論多長的布，都需要售貨員手量出來，常會因為一兩個厘米的差別，惹得顧客撅了嘴。拿著米尺，手頭要松快，布只掐兩頭，中間要垂出弧線，量出令雙方都滿意的尺寸，直到扯好布，放在塑料袋里，交給顧客，看對方拿貨走人，一筆生意才算了結。

我本來就是那種最為意氣用事的消費者，銷售人員長什么樣，說話的方式、態度，說話間的手勢、眼神都極大影響我的購賣欲。有了這段經驗，每每看到或熱情或冷淡的售貨員，都會從“專業”角度挑剔一番。他們應該在什么階段熱情推介乃至有些巴結，什么階段又要表現出居高臨下不可小覷的專業感，我常常會不自覺地分欄打分，單項不及格，平均分低于80的話，我當即轉身走掉，全不考慮所購之物是多么必需。

就我而言，最好的售貨員并沒有把她的商品賣給我。那天，我手指上掛著兩個新鑰匙，走進那個小鋪，想買個鑰匙鏈。她看著我說：“我這兒現在沒有。我自己的鑰匙鏈，你可以先拿去用。等有了新的再還給我?！边@，還有評分的必要么？

見識印度

素非

我得承認，我是帶著偏見來印度的。這也不能怪我，了不起的作家奈保爾在他的“印度三部曲”里沒說印度一句好話?？戳怂臅?，我覺得印度就是一個放大了的中國，而且放大的全是缺點，更擁擠更混亂也更貧窮。

八個多小時的飛行，一出欽奈機場的大門，濕熱的喧囂撲面而來，讓我感覺像是回到了南方濱海的故鄉。雖然已是深夜，街道上到處都是人，還有開得飛快的小汽車、摩托車和三輪摩的。我完全可以想象奈保爾第一次到印度感受到的眩暈。不過，對我這個中國人來說，這種亂哄哄的場面相當親切。

第二天正式會議還沒開始，于是去考察當地人民的生活狀況。欽奈原名馬德拉斯，據說是印度的第四大城市。雖然浮泛，但逛馬路是了解城市最直接的方式。我們去了街邊的菜市場，也去了當地最豪華的購物中心，搭乘摩的瀏覽了小半個城市。

那些聲稱印度將會超過中國的報道不知道是怎么搞出來的。第四大城市，看起來還比不上我故鄉小城體面。馬路狹窄骯臟，人民衣衫襤褸（這么說有些不公平，這里天氣很熱，少穿衣服不穿鞋也可能只是為了凉快）。菜市場里攤販也不太多，每個水果攤都只賣一種，要么香蕉要么葡萄要么桔子，都是熟透開始腐爛的，對蒼蠅倒很有吸引力；超市的物價則高得驚人，一盒曲奇餅干售價高達230盧比（約等于40元人民幣）……

總之，這次逛街極大增強我的民族自豪感，并讓我做出決定，如非意外或必要，再不到任何人口稠密的發展中國家旅行了。如果要體驗這樣的街道這樣的市場，到我們鄉下小鎮轉轉就好了，犯不著大老遠跑這兒來。不過，這大概也算見識的一種。人們總是相信多長見識是好的，但除了增加點可鄙的虛榮心，這樣的見識幾乎沒有任何價值。

第二天參加亞洲動物福利會議，卻給了我一個不小的意外。簽到的時候，主辦方印度藍十字協會的負責人帶來一位瘦弱的老太太，向我們介紹說，這是我母親。當時心里竊笑，把家里的老太太都帶來了，還真是東方呢。等大會正式開始，老太太赫然坐在了主席臺上，主持人介紹說，這位是某某女士，印度首位女飛行員，也是印度第一個動物救助中心的創辦人！接下來的會議，隨時可以聽見來自印度各地的民間保護團體的聲音，其中有許多是女性，她們大聲發表意見，甚至公然指責在座政府官員不作為。這讓我忍不住要得出另一個結論，衡量一個國家是強是弱，街道是否寬敞整潔，市場瓜果是否新鮮，大概還不是最重要的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