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臺灣與民族認同

摘 要：臺灣文學與“現代性”語境下的民族主義有著緊密的關系，不同的文學敘述背后的“民族認同”取向亦迥然而異。臺灣作家陳映真以其堅定的統一立場著稱于海峽兩岸。他從對現代主義文學的反省出發，長期思考著臺灣社會現代性問題，并自覺地將之作為論述國家統一的依據，從文化根源上駁斥分離主義，代表了臺灣“民族認同”的正確方向。

關鍵詞：陳映真 臺灣 文學史 現代性 民族認同

中圖分類號：I0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07)03－0054－04

“文學臺灣”并不局限于“由文學看臺灣”，亦強調文學(史)的敘事模式往往是我們想象、敘述臺灣的切入點。文學的流變與臺灣之命運看似無甚攸關，卻每有若合符節之處。在臺灣，文學(史)對畫家、民族認同的不同書寫成為文學介入政治進而參與“國家”想象的重要途徑。通過文學的敘事和理論的想象，顯露的是截然不同的民族認同取向。而且從世界近代史來看，當民族國家充當了世界歷史最為深刻的基本單位之后，無論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現代化”進程與“現代性”性質如何，其文學都已經無法逃離現代性的敘事邏輯，并深刻映射著時代的社會政治心理。

臺灣作家陳映真(1937－)以其堅定的統一立場而著稱于海峽兩岸?！八恢惫聠螀s堅定地越過以整個時代對于現實視而不見的盲點，戮穿橫行一世的捏造、歪曲和知性的荒廢，掀起日本批判、現代主義批判、鄉土文學論戰、第三世界文學論、中國結與臺灣大眾消費社會論、依賴理論和冷戰一民族分裂時代論等一個又一個紛紜的爭議。在戰后臺灣思想史上，文學家的陳映真成為備受爭議、無法忽視的存在?！睆?0世紀的60年代反省現代主義文學并提倡現實主義文學開始，經過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80年代政治文學期以至90年代末重執創作之筆，陳映真的寫作始終充溢著鮮明的左翼批判現實主義特征，從而使臺灣文學與大陸20世紀20～30年代的左翼文學傳統相銜接，以其個人成果豐碩的創作實踐證明了臺灣文學與大陸文學的淵源關系，成為駁斥各色分離主義文學論的最有力論據。他以創作現代派小說而登上文壇的；他不僅在其小說中表達對國家統一的渴望，顯示出他積極的民族認同取向，還從對臺灣現代主義文學和文學史敘述的理論反省出發，長期思考著臺灣社會的現代性問題，并自覺地將之作為論述國家統一的依據。

一、“現代性”思考背后的政治潛臺詞

后來一直被認為是鄉土文學健將的陳映真在文壇嶄露頭角的20世紀60年代，相當一部分小說都發表在《現代文學》雜志上。從《文書》到《兀自照著的太陽》，以其新鮮的結構、詭異的情調，迷離的思緒，寫出了死亡、孤絕、疏離、夢魘、負罪、潛意識、精神錯亂等現代主義的題旨。但是黃繼持卻認為，“這段時期的陳映真(從24歲到28歲)，縱可劃歸現代派作家之群，畢竟表現得頗不一般，而且由于躋身其中，他更能深知弊病，反省與批判更中要害。”陳映真后來一以貫之的對現代性問題的關注、批判和反思，正是源于他對自己處身其中的20世紀50～60年代臺灣“現代文學”風潮的反思和背離。

1966年尉天驄、陳映真等人創辦《文學季刊》，便對現代主義文學所表現的脫離現實的現象提出懷疑和批判。雖然陳映真“對于文藝上的現代主義，抱著批評的意見，已經數年了”，但直到1967年3月陳映真在《文學季刊》發表《現代主義的再開發——演出<等待多戈>的隨想》一文，才首次公開表明自己對現代主義文藝的批評立場。他批評臺灣現代派文學“形式主義的空架以及思考的貧困”，但同時又承認西方現代主義文藝是“反映‘現代’這一個未曾有的特殊現實”的“特殊形式。”陳映真有保留地肯定西方原生的現代主義，認為西方的現代派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現實的反映和批判，“《多戈》是一出對現代人的精神內容做了十分逼近的少數作品之一”因而盡管他十分不滿西方現代派在精神上的絕望、無聊與頹靡，但認為“它忠實地反映了這個時代，是無罪的?！?/p>

然而，陳映真對臺灣的現代派則缺乏這種理解與同情，旗幟鮮明地否定臺灣的現代派。陳映真對臺灣現代主義文學的批評主要集中于社會意識方面，而少從藝術性著手進行文本分析。他認為現代主義缺乏客觀的基礎和“西方母體的之間的臍帶聯系”，因而造成實感的缺乏和精神的低能。在陳映真看來，戰后臺灣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性質問題造成臺灣現代主義文藝缺乏具有某種實感的東西，“徒然具有現代的‘空架’”，卻“不能包容19世紀的，思考的、人道主義的光輝?！标愑痴嬲J為“現代主義是一種反抗”。然而，在反抗之先，必須有一個被反抗的既有價值觀念。陳映真指出，與整個中國的精神、思想的歷史疏離著的臺灣的“現代派”，找不到它要反抗的對象?，F代主義在臺灣的出現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斷裂和由此帶來的歷史意識的缺乏有著內在的聯系。

當陳映真看到眾多熱情擁抱過現代主義的文學青年對現代主義的懷疑乃至批判，立刻指出“在臺灣的新文學畢竟具備了自己矯正自己，向前不斷發展的，可貴的能力。”在陳映真看來，這個方向是朝向現實主義的。早在1967年的《現代主義的再開發》一文中，陳映真就已經指出，“在《多戈》里頭，內容和形式差不多已經取得了見于一切偉大藝術中的統一，以致于使我們能夠把它當作一個有機體去接受它?！辈⒈硎疽獜膬热菖c形式的統一上來醫治“現代主義的疹”。

作為現代主義的眩人的紅背心的“形式”，在內容和形式統一的一剎那消失了?！艾F代”的這個標簽消失了。問題不在于“現代”或“不現代”……問題的中心在：“他是否以作為一個人的視角，反應了現實?！薄?/p>

當內容和形式完全統一的時候，被商業化了的、硬變了的，迷信化了的“現代”，便消失了。

在這里，陳映真以現實主義的視點預設了他所希望的臺灣文學發展方向：摒棄“現代派”形式主義的游戲，希望重新為文學注入“生動活潑的內容，使形式溶化在內容中”。“形式、技巧的寫實、裂變和夸張，不是現代主義文藝的本質”。在抽空了現代主義之主要特征的“形式”和“技巧”的因子之后，陳映真將現代主義納入現實主義的隊列。“甄別現代主義，不全在作品形式與技巧，而主要地在于作品的內容和作品所體現的世界觀。”在陳映真那里，現實主義不僅僅是文體和敘述規則的總稱，而且是看待現實世界和文學現實之間關系的一種基本態度。

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戰，陳映真與黃春明等鄉土文學作家一再強調“鄉土文學”的提法并不恰當，而提倡代之以“現實主義文學”；2000年陳映真、陳芳明在《聯合文學》展開關于臺灣文學史的論爭之時，陳映真再次強調現實主義文學對于臺灣文學的重要意義，并將白先勇這個“現代派”的代表人物列入現實主義作家的行列，且對自己早期小說所表露的“現代主義”創作技法態度模糊，不置可否。從上文已經可以看出，對現實主義的強調始終貫穿在陳映真的一系列論述中。那么，“何以一度是現代主義的擁護者的文學青年，會發展成為現代主義的對立面呢?”

如果說陳映真20世紀60年代對現實主義的闡釋還只是單純的文學觀念的表達，那么，鄉土文學論戰以后，他對這一概念的一再闡釋，卻是在“去文學化”的政治思維中展開，某種程度上，是為了配合政治(民族國家的統一)論述而選擇的文化策略。陳映真本人并不十分贊同“鄉土文學”的提法。他認為鄉土文學的概念是“不適當”的，“臺灣文學是‘現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表明他已經意識到這一提法可能生發出的潛臺詞：臺灣本土意識。從而力倡“現實主義”，意在極力突出臺灣文學的現實主義特征，以之與中國30年代的左翼現實主義潮流相接洽。因為陳映真顯然看到“美麗島”事件之后臺灣不容樂觀的思想、文化狀況的現實：政治上的黨外民主的努力逐漸為“臺灣本土意識”所操控，從而與之相關聯的文學創作也在走向“臺獨文學”。而陳映真之所以有上述言論，當是針對這一斗爭的現實需要，重點強調文學的左翼現實主義特征，從而為“左翼”、“統一”的政治、社會力量的當下論述提供相應的歷史依據和比較穩固的立足點。

二、小說中的“現代性”追問

當代西方學者吉登斯在分析現代性時指出：現代性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工業化，另一是“資本主義，它意指包含競爭性的產品市場和勞動力的商品化過程中的商品生產體系?！爆F代性的出現與工業化和商品經濟的發展聯系在一起，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現代性是工業化和市場經濟在精神意義上的映射。

陳映真1975年出獄后，首先于1978年3月在《雄獅美術》第85期發表《賀大哥》，基本上延續了他入獄前的思考點之一，即從側面展開對美國入侵越南所造成的人道主義災難的反思，但同時也暗含了在臺灣視角上對臺灣所罹患美國社會“現代化”病癥的憂慮。而隨后的“華盛頓大樓”系列小說更是出獄后對臺灣社會急速的工業化進程中政治經濟的巨大變化所做出的思想反應，逐次展開對“工商資本”社會的弊病批判，可謂切中臺灣社會“現代性”之病灶。

不過，首先必須交待“華盛頓大樓”文本和創作的時代背景。20世紀60年代后期，是臺灣經濟開始大幅度發展的時代。1965年，“美援”完成了安定本省的政治和社會、創造一個具有購買力和生產能力的商品和勞動市場的任務。此后。美國和日本以投資、銀行的設置、技術指示和機械等的對臺輸入，在臺灣經濟中，構成一個重要部門，而在世界性景氣中帶動和發展了臺灣的經濟。但是，外來經濟力量及外來文化對臺灣本土文化的沖擊以及由此帶來的自我認同的喪失問題，表現在知識分子的生活中，是作為人的主體性的喪失的“異化”問題。

“華盛頓大樓”第一篇《夜行貨車》是直接應對當時硝煙彌漫中的“鄉土文學”論戰的力作。在《夜行貨車》中，陳映真首次涉及了在現代企業下人的“異化”的主題。在當時的陳映真看來，造成人的“異化”的直接原因，在于美、日殖民經濟和工商資本向臺灣社會的深層滲透。這正是陳映真在“華盛頓大樓”系列中展開他的現代性反思的基點所在。

我們能夠在陳映真的“華盛頓大樓”中看到一系列精神受到戕害的人物。林榮平(《夜行貨車》)的愛而不能，全在于他的地位、他的事業、他的自私“使他懦弱、使他虛偽、使他成為一個柔弱的人”。黃靜雄(《上班族的一日》)被突然從企業生活的慣性中甩出時，“他感到仿佛被整個世界所拋棄了的孤單。他這才想到：這一整個世界，似乎是已綿密地組織到一個他無從理解的巨大、強烈的機械里，從而隨著它分秒不停地、不假辭色地轉動。”他那顆曾經“在地平線上不住地向著他閃爍的星星”，早隨著理想的破滅而墜落了。張維杰(《云》)在“迅速轉動的逐利的世界捶打、撕裂、剝削，而懶于認真尋求自己的生活?！本瓦B臺灣麥迪遜的經理愛森斯坦也無奈地說：“我感到企業的巨大、不可抵制的力量?！币恍南胍撾x鄉下那個“落后的地方”，要與“鄉下的父母那種粗鄙、辛苦的生活一刀兩斷”而終至發狂的林德旺(《萬商帝君》)，終于把這種與現代性密切相關的嚴密的企業構造對人的精神戕害演繹到了極至。陳映真早期的作品總是將作為個體的人置于內心道德律令的拷問之下，反思物質生活對精神的戕害。這成為貫穿陳映真各個時期創作的重大主題之一。早在《我的弟弟康雄》中，他就借主人公之口說，“富裕能毒殺許多細致的人性”。這一主題幾乎貫穿了陳映真各個時期的創作。但是，到了“華盛頓大樓”系列中，陳映真不再僅局限于在個人道德層面上考慮這個問題，而是將這種道德拷問置于現代社會的廣闊背景下。陳映真敏銳地認識到經濟領域的進步并不意味著向著更好變化，變化值得向往與否取決于發展的是什么。

“華盛頓大樓”系列(加上《趙南棟》中企業人形象的刻畫)對臺灣社會經濟體制之反思，意念上便涉及“現代化”的發展路線與價值判斷問題。而黃繼持更指出，“因陳映真用道德眼光(昔日的革命理想主義)看‘現代企業行為之下的人’的‘異化’，于是這系列小說的角色選取與性格塑造，不免受到片面性的指責?！睆膶W術批評的角度看，這種“片面性的指責”可謂切中要害，但是如果從藝術思維的本身的特點出發，則未免苛責。在這些小說中，陳映真所注入的深沉的人生體驗(他曾經在美國輝瑞藥廠工作)和讀者所能感受到的活生生的“異化”實感，都得到了真切的藝術落實。但是陳映真的“道德眼光”——無論是人道主義的，還是革命理想主義的——仍然限制了他對于臺灣社會政治、經濟的判斷。

雖然陳映真清楚看到市場給予個性的自由十分有限，并從道德力場出發極力批判現代企業行為下人的異化，但現實情況仍然是，包括臺灣在內的一些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并沒有對跨國資本表示敵意，反而趨之若鶩。在批判現代性上，道德是有力的外部工具，但是，在現代民族國家的復雜政治背景下，一旦進入到現代性的“異化”語境內部，它的作用是有限。道德的力量不足以使其深入到政治與經濟的深層關系的領域。當市場逐漸成為日益迫近的現實之后，經濟開始對政治有所制約，而社會力量則會對國家權力有相應的抵制，從而促成民主政治的進步。正如福山所指出的：“經濟發展和自由民主之間存在著不容置疑的關系?！?/p>

1980年代以來，分離主義運動趁國民黨政府被迫推行民主化運動、政治高壓松動之機，假借臺灣文學論諸問題、族群問題、臺灣史論中的各種問題、“命運共同體”問題、民族定義問題和歷史教科書問題等等，千方百計要得出這樣的結論：臺灣與中國大陸長期隔離的現實下，臺灣已經發展出在民族認同、文學特質、自我意識上和中國完全不同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宣稱遠在臺灣達成政治獨立之前，在文學、文化上早已獨立。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盡管陳映真在1970年代末就已經對“本土意識”的覺醒有所警惕，但他并未看到經濟發展背后蘊藏著的巨大的民主化的可能力量，因而也沒有對民主化運動所帶來的消極后果——臺灣“本土化”運動愈演愈烈——有深入理論思考和批駁。日后，當陳映真以揭露50年代白色恐怖為題材的小說《山路》在《中國時報》得獎后，他的驚異，無疑說明他對臺灣的政治形勢并沒有前瞻性的判斷。

此后，我們看到陳映真的思想在現代性與民族認同上的深層掘進，發生在世紀之交的與陳芳明關于文學史觀的競逐中。

三、文學史觀競逐背后迥異的“國族想象”

隨著臺灣經濟的飛速發展，臺灣本土新興集團勢力的上升和原處于臺灣統治地位的外省籍集團勢力的下降，各派政治勢力都把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省籍意識”、“本土意識”看成是一種政治資源而加以利用和爭奪，使得“省籍矛盾”更加尖銳和復雜。由于“歷史”被當成現實政治的一種可資利用的資源，使得20世紀90年代“統”、“獨”論爭的焦點益發集中到“歷史”。曾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的陳芳明學習歷史出身，自然深諳個中“奧妙”，利用臺灣包括“省籍問題”在內的復雜歷史擾人視聽，進行他的“臺灣新文學史的建構與分期”，企圖從文化上論證“臺灣意識”的歷史來源和現實正當性。

1999年8月，陳芳明在《聯合文學》發表《臺灣新文學史的建構與分期》一文，開篇即提出，“任何一種歷史解釋，都不免帶有史家的政治色彩”，要建構一部臺灣新文學史，“不能只是停留在文學作品的美學分析，而應該注意到作家、作品在每個歷史階段與其所處時代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由此，陳芳明借助文學史的建構，拋出了臺灣社會性質的“三階段”論，即“殖民一再殖民一后殖民”的歷史詮釋。陳芳明再三強調，其對“臺灣文學史”的敘述框架，是在臺灣社會1987年以后的“后殖民”的形態的視野下，對于“殖民”、“再殖民”社會下文學形態的一種反觀。表面看來，這個解釋有其話語效力的可行性。

針對這個論調，陳映真秉持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構成論，力圖從“社會性質”的構成關系來解釋臺灣新文學史的發展脈絡，從而將文學史的討論引導到社會性質的討論上來。陳映真以馬克思主義的物質決定論作為其歷史分期說的知識基礎，認為初期臺灣新文學所對應的社會應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并重點論證了戰后臺灣社會的“后殖民”性質和1950年以后冷戰構造下的“新殖民”性質。陳映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陳芳明論述中歷史時序的錯置：陳芳明視“三段論”式的論證為“臺灣文學史”“反／去殖民”的最佳出路，卻不料過于將精力放在新國族的打造上，反而忽略了“去殖民”的本意，并認為陳芳明不過是借臺灣社會“去殖民”之名而行分離主義之實。

事實上，兩陳爭論是1998年關于“皇民文學”論爭的延續，其焦點是日據時期臺灣社會的性質問題，歸結到最核心處，雙方的議題是：日本殖民統治下的臺灣社會所展露的“現代性”的特質是什么?這關系到日本殖民統治結束后臺灣社會性質定位的重大問題。世紀之交爭論臺灣特定時期的“現代性”問題，雖然與幾十年來關于“現代”、“后現代”的爭論緊密關聯并有著內在的啟承轉合關系，卻顯然不再單純地只是社會性質和社會理論本身的爭論，“民族認同”的取向在這場論爭中公開地凸現出來進而成為爭論的主要目的。

這當然是文學詮釋權的爭奪，只不過兩者爭論的焦點已經不是臺灣新文學史應如何寫的純文學問題，而是爭論臺灣屬何種社會性質，臺灣的未來應該朝向“獨立建國”還是“國家統一”這類大是大非問題。對照雙方觀點，明顯地可以看到文學史觀的競逐，背后正是兩造關于國族想象圖像之差異，所謂“統”與“獨”的史觀，已然正式地公開論辯。一個強調“差異”，一個強調“一統”，顯影了各自不同的國族想象。

而后，陳映真針對陳芳明所持的“后殖民”理論進行了有效的學理性反駁：

然而，陳芳明不知道，后殖民論自始就是對于西方發達國家對第三世界國家文化意識形態統治與霸權支配的挑戰，反對西方在第三世界無所不在的文化和思想滲透?！惙济饕晕鞣胶蟋F代的性別、性取向、族群、去中心、分殊、多元這些舶來的概念，生吞活剝，強詞奪理地描寫、說明、比附臺灣文學，以西方新殖民主義的文化概念描寫臺灣，正是后殖民批判理論的批判對象的核心。陳芳明以批判的對象(后現代論)形容批判的本身(后殖民論)，把批判的本身與批判的對象混同起來，令人匪夷所思。

陳映真尖銳指出了陳芳明因對后殖民理論的無知而導致的誤用，從而抽空了他“臺灣新文學史”敘述的理論基礎，而且從文化殖民的角度出發，將臺灣納入第三世界的陣營，又將第三世界的民族立場置于更為廣闊的世界文化背景上，有效利用了民族主義本身的積極方面以對抗其消極方面(臺獨的“國族想像”)。這樣，陳映真就將臺獨理論推向了尷尬的境地：雖然本土意識蘇醒并取得了政權，但同時，分離主義卻面臨著世界主義的聲音。

四、現代性、文學臺灣與民族認同

王德威說，“從拋頭顱、灑熱血，到國共不兩立，有關國家的敘述正在我們眼前快速消長代換。君不見，此廂的中國大一統論述，彼廂的獨立建國神話，均已在文學史、文學大系的簇擁下，堂堂推出?你方唱罷我登場，只是其涕淚飄零的情節，何以又如舊戲新編?……我們依然難以跳出傳統文學或政治史觀的局限?！?/p>

在今天，政治論詩學已聲名狼藉，要如王德威般對其進行指責自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學與政治就毫無關系，也不意味著文學家不能干預現實政治，更不意味著就不可以從政治的角度解釋和評價文學現象。真正從文學創作、文學理論與批評中抹去政治維度是極其困難的。尤其自近代以來，民族主義成為現代性的重要內容之一，因而在文學領域內展開的“現代性”問題與民族認同問題就有著天然的聯系。換句話說，包括臺灣文學在內的中國現代文學從它剛剛誕生的時候起就參與到了現代“民族—國家”思想的啟蒙運動中來，以建構民族國家的同一性。臺灣文學，則由于臺灣百年來與祖國大陸的分離，成為國家整合過程中的重要一環。這正是關于臺灣文學的歷史敘述背后迥異的“國族想象”的根本所在。而臺灣文學問題之所以被放置在統一與分裂的政治模式中理解，是因為民族國家的單一主權形式并沒有提供更具有彈性和多元空間的政治框架。

不過，陳映真對包括文學史在內的臺灣現代史和社會性質的政治化認識、敘述，未必就是一個完全敞開毫無遮蔽的世界。然而，歷史的真相往往會超越歷史“個體”的自我理解和文化記憶而浮現，因為歷史的行為者并不知道在他們的回憶和解說中不曾顯露的歷史轉變的維度。那么，陳映真的意義就在于，他頗具政治意味的文學寫作及復雜的思想世界，與其所處的臺灣社會的思想文化狀況有著深刻的映射關系，與臺灣所在的國際政治環境存在著相當一致的歷時性同構關系，因而通過陳映真，也許可以展現為眾多因素所遮蔽的臺灣文學的復雜與多元；通過“文學”臺灣，讓我們以更客觀的心態去認識真實的臺灣文學，認識孕育臺灣文學的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生存欲求。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鄒 紅)

作者簡介：徐紀陽(1979－)，男，漢族，助教，碩士；主要研究方向：臺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