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黨員與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使建國初期以草明為代表的工業題材創作者,在處理黨、工人階級與知識分子的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時經常陷入困惑。政治化的文藝批判下,擯棄了創作者主體情感的作品反而解救了身份與創作的沖突,使黨對工人階級領導話語權的確立工作得以順利完成。
關鍵詞:工業小說 工人階級 共產黨 知識分子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07)03-0045-03
1949年3月,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明確提出中國共產黨新的工作方針,是要“使中國穩步地由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國,把中國建設成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新中國建構現代工業要求的迫切,使文藝創作的滯后日見明顯。文藝界高層領導為此焦灼不安。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會上,周揚在題為《新的人民的文藝》的報告中特別指出,《講話》以來,解放區作家創作的統計數字,在177篇新作品中,描寫工業生產的僅有16篇,這個數字對于現在是遠遠不夠的,描寫工業生產的作品應該走在前列。在文藝界下廠深人生活的號召下,大批作家紛紛奔赴工業建設第一線,尋找創作源泉。如何體現黨對工人階級的領導,很自然地成為工業題材小說關注的重心。
一、知識分子工農化問題的提出
黨對工人階級的領導自《共產黨宣言》發表之日起就已確立,其后為列寧、斯大林及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所繼承,并與本國革命實際相結合。中國關于黨對工人階級的領導的論述,最早出現在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議決案中,“如戰爭一樣,軍隊中有一個先鋒,所有這大量的軍隊都跟著這個先鋒前進。共產黨也可說是一個人的頭腦,全體工人便是人的身體。所以共產黨無論在那種勞動運動中,他都要是‘先鋒’和‘頭腦’,決不可不注意任何工會活動,并要能適當地、誠實地和勇敢地率領工會運動。”從瞿秋白到李立三再到王明,中國革命領導人幾經變更,最終確立毛澤東的領導地位。盡管早在1926年,毛澤東就已將目光投向了農村,并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思想贏取了革命的勝利,但把黨領導工人階級,工人階級領導農民作為共產黨革命正統思想的想法,卻始終牢固地植根于他心中。1948年1月,毛澤東在《關于目前黨的政策中的幾個重要問題》一文中明確指出,“工人階級經過自己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實現對于人民大眾的國家及其政府的領導。”
共產黨作為工人階級這一集合中的子集,包含于工人階級中,用符號表示為“共產黨∈工人階級”。這就牽涉到一個問題,知識分子是否屬于工人階級?封建時代、資本主義時代的時代特性決定了知識分子不可能屬于無產階級,這也就是指稱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及毛澤東背叛了他們原屬階級的原因所在。在馬、恩的理論中,沒有把知識分子納入到工人階級的范圍中去,列寧也是如此。但他們都認為,通過思想上的改造和幫助,可以將部分先進的知識分子納入工人階級的群體。毛澤東同樣繼承了這一思想。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及《大量吸收知識分子》中,毛澤東多次強調知識分子的重要性,同時也指出,知識分子想從工人階級的同盟軍升格為工人階級先鋒隊的一分子,必須要走一條路,就是整風改造和工農化。
知識分子通過整風改造,去掉身上資產階級思想和不良習氣,成為工農階級的一分子。此看似沒什么不妥,但實際問題就出在整風改造的范圍上。整風改造不光針對那些沒入黨的知識分子,還包括已持有領導隊伍資格證的黨員知識分子。對于后者,整風的威懾力要大得多。他們的工農化改造如果不合格,就有被取消黨籍的危險,意味著很有可能將終生被排除在黨的隊伍之外,況且早有范例在先。在向合格邁進的過程中,知識分子很自然地就把最先進的階級——工人階級作為了學習的目標。但學得最帶勁的,無疑要數那些已經入黨的知識分子。延安講話后,草明多次談到工人對她的教育作用,“我越過越愿意在工人中間生活。因為他們每天都在改造我的個人主義的思想。”“和工人們在一塊的日子里,我感情里經常循環著:慚愧和喜悅。慚愧,是因為在工人階級偉大的素質對照下,發現了自己的缺點;喜悅,可能是工人階級的血液有一部分逐漸變成了自己的血液。”
二、學習工人還是領導工人
帶著這樣的思想感情,草明于1948年創作了第一部描寫解放區工業生產的小說《原動力》。小說中的先進工人孫懷德積極、主動而富有創造性,無論從出身還是從思想上看,都堪稱典范。在國民黨敗退、共產黨還未來接收工廠時,他帶領工人們修好機器,撈起廢棄的操作油,保護了國家財產,當人事股長陳祖庭向農民要回廠里的洋鐵皮卻遭失敗時,他又自告奮勇地來到農民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發動群眾主動交出了洋鐵皮,使工廠生產得以順利進行。值得注意的是,自始自終,老孫頭護廠、愛廠,團結互助的行為都是自發自覺的,沒有任何黨的教育改造的因素施加于上。相反,被上級派來接收工廠的黨員干部王永明身上的官僚主義弊病,卻在老孫頭的無私精神影響下被改造過來。在與老孫頭的談話中,他激動地對老孫頭說,“你是我的好老師,……我來了四個多月到今天才看出來,我白長了一雙眼睛!”在文本中,老孫頭這樣一個非黨員工人(入黨是在談話之后)無形中扮演了思想改造者的角色,以其自發自覺的先進思想使黨員干部受到震動,并最終與落后的官僚主義思想徹底剝離。改造對象與被改造的對象發生倒置,依靠群眾路線變成了跟著群眾走,新中國歷史話語的建構體系準則由此背離。一些評論已經注意到這一問題,指出“……作者對于群眾路線的了解”,“沒有放在黨的總政策里面來了解”,在塑造孫懷德這一新式英雄品質時,沒有充分發現“究竟黨的領導在工廠是帶來了些什么新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工人們的思想感情上,究竟引起了多大的新的變化?”然而,填補空白式的新中國工業英雄的出現,使這一問題并沒有引起太多的重視;對工業無產階級新人美好道德品質的歡呼,也有效地掩蔽了工人與黨員干部之間“錯置”的改造關系。但到了1951年,這個問題就被提出來,作為嚴重的錯誤加以批判了。其批判的對象,正是草明的新作《火車頭》。
《火車頭》中刻畫了三個領導人物:工會主任方曉紅,廠長劉國梁和后接替劉國梁任廠長的李樹潔。作者試圖通過工會主任方曉紅來表現黨對工人思想的改造與教育,卻遭遇了諸多困難。表現得最為明顯的是發動群眾訴苦這一段。在任何描寫農村土改的作品中,訴苦都是成功的,點燃了勞動者的積極性的,就連其他工業題材的作品,如《鐵水奔流》、《上海的早晨》中,訴苦的作用也都顯而易見。但在《火車頭》中卻行不通。方曉紅想讓有著傷心往事的工人李學德上臺訴苦,不料被其他的工人制止住了,“方同志,他家的事,除了你之外,咱廠全都知道啦,還用他上臺講?”“張家的冤,李家的屈,咱們工人全知道;誰放個屁,咱全廠也能知道是誰放的!”訴苦的中斷使方曉紅給工人灌輸的社會科學知識顯得空空洞洞,無所依傍,她發覺自己遇到了新問題,“……工廠是集中的,工人是集體的”而解決這一新問題的方法,就是充分聽取工人的意見,給他們自主的權力。評議工資、提升工長等都是在工人的主動、積極參與下完成的,結果得到了大多數工人的贊同,“生產情緒逐漸高漲起來了”。同時,文本中描寫的代表黨的另一領導人物劉國粱,由于搞副業生產、工作上犯經驗主義等毛病,使黨的形象大打折扣。結果,評論界一致認為,這一人物的書寫扭曲了真實生活中共產黨員的高貴品質,“通過作品來批判這種作風是可以的,但把代表領導的劉國梁寫得那樣固執、甚至于頑固不化,則未免過分一些。”最后出場的李樹潔倒是代表了正確的黨的作風,只是直至故事快結束才出現,起到的不過是個清場的作用,“工人群眾的積極性創造性并沒有什么明顯的不同,好象領導的作用是無足輕重似的。”
之所以會出現對黨領導工人階級觀念的表述不清,主要是因為作家創作時過多主體情感介入的結果。作家以黨員(改造者)和知識分子(被改造對象)的雙重身份投入工人階級形象的塑造中,在采取仰視還是俯視,亦或平視的角度問題上發生了困惑。作為黨員、工會領導,她理應站在黨的立場上,寫出黨對工人階級的領導。但知識分子這另一重身份使她又只能作為被改造對象,以仰視的角度寫出對工人的愛慕與敬佩,借工會主任方曉紅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原先,她以為自己和工人們灌輸了許多社會科學的知識;但是下了課,就覺得自己從工人身上拿回來的,比起自己給他們的要多得多。”她忽視了方曉紅的身份,正如現實生活中她忽視了自己的黨員干部身份一樣,遭受猛烈的攻擊也是可以想象的了。面對文藝界的聲討及隨后整風運動中上升到政治思想的批評責難,草明陷入了困惑,她只能把原因歸結為“自己思想的懶惰和自滿”,并保持了長時期的創作沉默,直至1959年《乘風破浪》的出版。
三、黨的權力的最終確立與新工人形象的完成
如潮的好評不僅代表著文藝界對《乘風破浪》的肯定,同時也是對草明創作的再次接納。這部作品受稱贊有多方面的原因:文本中描寫的快速生產,與1958年掀起的“大躍進”運動步伐相一致;1959年4月開始的文藝政策調整,使文學批評的政治氛圍得以適當的松動;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作品中黨的力量的充實與加強,終于達到了政治需要。
《乘風破浪》中著力刻劃了煉鋼工人李少祥這一人物,主動、積極且富有創造性,最重要的是有高尚的集體主義精神,凡事總能從全局出發。然而,這樣一位沒有缺點的英雄,卻時常有思想苦惱,無法解決問題的時候,一旦問題無法解決,出來為英雄排除苦惱的,就是黨組織。由于落后工人易大光造成全體人員不團結使“共青”號平爐垮了前墻,身為爐長的李少祥一下子頹喪起來。于是,平爐支部書記夏萬春找他談話,以自己的經歷教育了他,使他擺脫了思想上的苦惱,重新振作起來。黨不僅是工人們解決思想痛苦的靈丹妙藥,還成為工人們的保護傘,有了這把傘,工人們就可以挺直腰桿,向奉行官僚主義、經驗主義的干部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因為宋子峰拒絕接受黨委要求的躍進任務,工人劉進春感到非常不滿,卻無法說服廠長,而黨委書記唐紹周的一句話使他獲得了反抗的力量,“……他要服從集體的,個人的意見他興許不聽,組織的意見他不能不服從。”有了這股力量,劉進春馬上答應重新開黨委會,并要求第一個發言。
如果僅寫工人們向官僚主義、經驗主義領導干部發起進攻并取得勝利的話,即便是借助了黨委的權力,仍有削弱了黨組織力量之嫌。因而,作家把清除黨內資產階級思想的任務交給了更高一級的黨組織,即后來成立的興鋼黨委。而擔任興鋼黨委書記的陳家駿,則是由冶金工業部直接派遣的。在這樣一位中央指派的黨委書記兼總經理的面前,宋紫峰顯然感到了巨大而無形的壓力。面對市工業部長錢友太,他可以冷笑,以傲慢的態度反駁錢的問話,而面對陳家駿,他卻頂多只能表示自己的氣憤與疲勞,在陳關于增產問題的一再追問下,“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位新經理面前,宋子峰不敢強硬地回答不能,只是低下了頭。”不敢強硬的原因,并非這位新經理擁有比其他人更為充足的說服理由,而是因為其背后的強大權力。黨委的強大壓力,加上做宣傳組織工作的妻子的規勸,同事的說服,工人們的指責,終于使宋紫峰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而市委分管工業的書記馮棣平的被批判,讓他真正轉變了過來,不再反抗黨的指揮棒。自此,黨的力量得到了最高度的體現。
從《原動力》到《火車頭》,再到《乘風破浪》,我們可以看到黨的權力怎樣逐漸進入到企業管理中,以及這一權力通過文藝批評運作在文學作品中獲得合法性言說的過程。與同一時期的農村題材作品相比,黨的權力合法性地建立在工業題材中顯得尤為艱難。在農業轉工業的現代性進程中,工業處于現代化前沿,工人則是實現現代化的主體力量。作家們既要扮演好政治傳聲筒的角色,表明自己堅定的革命立場,以黨的代言人身份實現對工人階級的領導,又要謹防創作主體的知識分子身份與創作客體的工人身份發生錯位,使知識分子凌駕于工人之上,背離黨的宗旨。要處理好這樣的關系相當困難,稍有不慎,招致的不僅僅是文藝探討,更多地還有政治思想的批判。幾次上綱上線之后,作家終于找到了處理好這種身份困惑的辦法,那就是徹底抹去創作的主體意識。由此,筆下的工人形象,也完成了從新民主主義時期向社會主義時期的轉換,表現為黨的領導的加強和社會主義道德品質的最終形成。工人勞動創造的積極性從自發轉為通過黨的領導被激發出來,從自覺處理工廠問題到出了問題處處找黨。“大躍進”之后塑造的工人形象幾近完美,卻都是害了“軟骨病”的。比起這樣完美但卻空洞的新工人形象,原有的雖帶有些許不良習氣,但有主見,能自發自為創造的工人顯然要生動得多,有血有肉得多。“文革”時期的工業作品將這種完美的“空心人”發揮到極致,作家主體性缺失的結果導致大量喊口號的政治空殼出現。黨員與知識分子這種雙重身份困惑作為“十七年”工業題材小說創作的一個特殊現象,標上的是時代的印記。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王麗華)
作者簡介:詹 玲(1980-),女,漢族,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