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從意象運用的角度討論了迪金森和李清照作品的共同點,即用質樸、清新的語言呈現一系列具體生動的意象來表達一個抽象的主題;用同一個意象創設出不同的意境,影射作者各時期對外部環境的理解感悟和內心世界的活動。
關鍵詞:迪金森 李清照 詩詞意象 運用技巧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07)03-0058-03
一、引言
艾米莉·迪金森(1830-1886)上承美國浪漫主義余緒,下開現代主義先河。她以敏銳的觀察力、豐富的想象力和強大的思辯力給后人留下了1775首詩歌。她作品中頻頻出現不合規范的句法,符咒式文字,奇特的隱喻和不落窠臼的意象,都令人耳目一新,成為美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李清照(1084-1151)是宋詞婉約派大師。她巾幗不讓須眉,反對蘇軾“以詩為詞”的觀點,提出“別是一家”的詞論,劃清詩詞疆域,同時創造了“以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以尋常語度人音律”的“易安體”。她的作品集《漱玉詞》現存的40多首詞作中,大多借助有較強象征性和暗示性的意象,如花、舟等來抒發悲苦之情,寄寓身世遭際。
兩位女詩人雖然生活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度,受不同文化的熏陶,但是她們在借助意象寫景、抒情、狀物、言志方面卻有異曲同工之處:一是用許多尋常之形象激活讀者的想象力,暗示某種抽象奇妙的主題;二是靈活運用比喻、擬人、象征等修辭手法和平白直敘的語言,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具體的意象熔鑄在一起,創造出耐人尋味的意境。這種“形象的碎裂與形象的創造”的創作方法達到了既建構又解構,既包孕又釋放的鬼斧神工之效。本文試從這一角度對兩位女詩人運用意象的技巧加以討論。
二、意象群象征某一抽象的主題
象征實現的基本方式是意象的選擇和加工,因為意象可作為抽象之物——思想的載體。多個鮮明、具體的意象構成一個意象群,共同反映某種抽象的思想或概念。詩歌的藝術性體現在詩人用凝練的語言勾勒出一個個冰山的輪廓,讓讀者徜徉在意象的海洋中品味水面下那部分冰山的韻味。
迪金森被譽為美國詩歌發展進程中意象派的先驅。她詩歌中運用的意象,如蜜蜂、葬禮、家務及家什等都是現實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事物,但是它們的聚合可以提煉出抽象的意義。例如,《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第三節:
我們經過學校,恰逢課間休息——
孩子們正喧鬧,在操場上——
我們經過注目凝視的稻谷的田地——
我們經過沉落的太陽——
學校喧鬧著的孩子暗示人的童年,成熟的莊稼象征人的青壯年時期,落日指代晚年。這三個具有代表性的意象環環相扣,構成了一個象征性的框架——人生歷程。死神此時帶著自己的情人(詩人),駕著馬車,回顧了詩人的一生,然后奔向永恒(死亡)。繁復而漫長的人生歷程一直是文學家創作的主要題材,而迪金森僅僅用三個活生生的意象,就在讀者眼前鋪展開了人生的畫卷。
迪金森詩歌中常常出現的另一個主題是“上帝”,這與她的生活環境密不可分。迪金森生活在傳統的清教徒家庭,不可避免地受到喀爾文教義的影響。盡管心里有些篤信上帝,但是叛逆的性格使她不愿去教堂。她對無所不能、博愛的上帝的信仰宛如大海里的一葉扁舟,不知該何去何從。這種矛盾心態在她的作品《重大的損失一連兩次》中有明顯的體現。
天使,曾兩次降臨
賠償我的損失——
盜賊!銀行家——父親!
我又一貧如洗。
詩人把同一個主題“上帝”賦予截然不同的身份和品行:盜賊——毫不憐憫地把親朋好友從你身邊悄悄帶走,讓你一貧如洗;天使——在你悲痛的時候撫慰你;銀行家——貸給你親情和愛情,最終要高價索回;父親——一如既往地關懷著你而不要求回報。兩對矛盾的意象統一體:盜賊——天使,銀行家——父親,形成了上帝的畫像——一個讓詩人琢磨不透,又愛又恨,又敬又畏的形象突兀在讀者的眼前。
李清照是中國詞壇“婉約派”的代言人之一,她用委婉、約略的筆調刻畫女性內心世界的方法獨具一格,其“易安體”的一大特點就是用白描手法勾勒出一個個清新、鮮活的形象。諸如“柳眼梅腮”、“綠肥紅瘦”、“寵柳嬌花”、“人比黃花瘦”等被稱為“易安奇句”。這些看似信手拈來的意象,經過詞人的加工,變成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圖畫。她還擅長用多個意象表達一個主題,例如在“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中的李清照創作這首詞時,北宋政權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趙明誠當時遠在異地作知府,她借助“梧桐應恨夜來霜”來抒發國破家亡、思鄉懷遠之情。這首詞由兩組意象構成,寒日、梧桐、夜霜這三個自然意象描寫了蕭瑟凄涼的秋天,襯托了由酒闌、茶苦、夢斷這三個意象表達的詞人百無聊賴的心情;“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憶秦娥》),“梧桐落”暗指趙明誠的過世。詞人借助“斷香”、“殘酒”、“西風”、“梧桐落”這些具體意象,委婉地表達了她喪夫后的孤寂凄清;“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在這首詞中,急風、過雁、黃花、梧桐、細雨和黃昏一系列事物織成了一張冷冷清清、悲悲切切的愁網,繪成了凄涼滿目的畫面,詞人借此抒發思念亡夫的悲情。上例中三個與“梧桐”這一主導意象有關的主題——思鄉懷遠、哀悼亡夫、思念亡夫,在具體意象的映射下委婉地體現了出來,可謂言近旨遠、含蓄蘊籍。
一系列有內在聯系的意象如同萬花筒中的彩色碎片,經詩人的妙手組合,提煉出一個抽象概念,一種幽微的思想,或一份晦澀的心情,收到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藝術效果。具體的意象折射出兩位詩人對生活的感悟,反映了時代背景和人生經歷對其作品內容和創作風格的影響。
三、同一意象創設不同的意境
隨著閱歷的積累,詩人不同時期對同一事物或現象的理解和感受也有所改變。她們通過詩歌這一藝術形式,寓情于景,含蓄地表達內心世界的愛與恨、喜與樂、恐懼和懷疑等諸多情感體驗。
迪金森作品中關于“死亡”和“永生”的主題約占1/3。但是,她對宗教的懷疑使得她在不同作品中描述同一個意象“死神”時有很大的分歧,“死神”有時溫柔可親,有時冷漠無情。例如,她在抒情詩歌《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中寫道:
因為我不能停步等侯死神——
他殷勤停車接我——
車廂里只有我們倆——
還有“永生”同座。
死神被巧妙地人格化了,成了一位富有涵養、體貼溫柔的紳士,邀請情人(詩人)一起走向永恒。在墳墓中呆了數世紀,感覺比一天還要短。可見,詩人毫不畏懼死亡,視死如歸,情愿步入永生,因為死神和藹可親、彬彬有禮,讓詩人無法拒絕。“殷勤”一詞創設了一個溫存的場景,“死亡”和“永生”原本是一體,踏著紅地毯走向“死亡”的那一剎那正是“永生”的開始。
而在《我死時聽到了蒼蠅的嗡嗡聲》中,死神被比喻成主宰一切的冥冥之王,等待垂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氣。
周圍的眼睛——已把淚水檫干——
積聚力量令呼吸堅實
為了那最后一擊——當君王
被證實——在屋里——
我立下遺囑——簽發紀念品
我的財物中
可分配的部分——此時
飛進一只蒼蠅
憂郁的——不確定的、時斷時續的嗡嗡聲——
在光亮——和我之間——
接著窗戶不見了——接著
我無法看清要看的東西——
詩人張開想象的翅膀,利用視覺和聽覺意象對垂死者等待死神和死神真正降臨的過程進行了細致描寫。“冥冥之王”看著親人悲傷的淚水哭干后屏心靜氣地望著奄奄一息的“我”,注視著“我”在彌留之際分贈遺物,視線模糊,聽力退化,直至眼前漆黑一片。在這漫長的過程中死神始終無動于衷、漠然視之。唯一的舉動是給死者“最后一擊”,這是何等殘酷的行為。整首詩歌的妙筆在于:把顏色和聲音兩個意象巧妙地組合在一起,自然逼真地描寫了死者彌留之際心智混亂的狀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死亡帶來的恐怖、肅穆氛圍被一只微不足道的蒼蠅破壞。迪金森對基督教認為死亡是擺脫人世煩瑣事務,洗清原罪,靈魂進入天堂的解釋進行了嘲諷。蒼蠅的出現暗示尸體開始腐爛。天堂之光始終沒能沐浴亡者,永生何在?
通過擬人手法的運用,“死神”變成了一個具有多重性格、復雜的人物形象。李清照運用意象增加作品的想象力,豐富作品意蘊的手法可謂爐火純青,巧奪天工。即使相同的意象她也能創造出讓人過目難忘的不同意境。以“梅花”為例,李清照不同時期的作品中有近10首詠梅和提到梅花的詞作。“髻子傷春懶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浣溪紗》),詞人借“落梅初”暗示春天的來到,用白描的手法把幽雅的夜景和人物慵懶的心情融合在一起;“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訴衷情》),描繪了春夢初醒的畫面;“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蝶戀花》),詞人用擬人手法,把春天發芽的柳葉比喻成睡眼,把剛綻開的梅花比喻成紅艷的腮頰,一幅柳綠花紅的早春之圖躍然紙上。“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漁家傲》),詞人同樣運用擬人的手法,把嬌艷的梅花比作剛出浴的美女,贊賞梅花孤高傲寒的個性,實則傳達了詞人超凡脫俗的孤傲品質;“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菩薩蠻》),這里借梅花殘妝表達了詞人因國破家亡、故土淪落而南渡后對故鄉的思念之情;“笛里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恨意。”(《孤雁兒》),這是詞人悼念亡夫之作。一個“驚”字,把趙明誠英年早逝帶給詞人的悲痛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永遇樂》),詞人借《梅花落》幽怨的笛聲婉轉曲折地抒發了晚年飽經患難后的孤獨哀傷。“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清平樂》),通過上下闕梅花開放時節不同心情的對比,表現出詞人淪落天涯,人老體衰的凄慘光景。
通過詞人不同時期詠梅之作所創設出的不同情境和心境對比,可以看出這是李清照一生遭際的濃縮,是她生活的時代婦女情感世界的寫照。有這樣一種說法:中國封建時期婦女的命運掌控在三個人手中:一是她的父親,是她經濟和社會地位的保障者;二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悲歡離合的決定者;三是她的兒子,是她年老體邁生活的照料者。李清照出生在書香門第,官宦之家,有一個幸福而多彩的童年。不幸的是,家道中落,李清照的大半生顛沛流離。46歲喪夫,膝下無子。隨后改嫁,卻遇卑鄙無恥小人,貪其錢財和名望,這段婚姻很快告終,留給李清照的是更深的傷害。同一個意象“梅花”,經過女詞人的妙筆神工,由早期賞春“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的歡快情緒、明朗筆調轉變為晚年國破家亡夫死后“染柳煙濃,吹梅笛怨”的孤寂凄清、悲苦基調,創造出風格迥然的意境。這種種意境正是詞人坎坷人生的寫照和敏感細膩內心世界的反映。
四、結束語
意象是思想情感的載體,自然貼切的意象可以傳達神韻,幫助讀者打開想象之窗,意境之門,使詩人要表達的思想隱約其中,呼之欲出。縱覽迪金森和李清照的作品,似乎一個“悲”字作為主導主題,一條主線貫穿在她們大多數的詩詞中。迪金森和李清照純熟地用意象群闡釋某一主題,或用同一意象創設不同意境來表情達意之獨特的創作手法使她們成為詩歌界的奇葩,散發出奪目的光彩。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鄒 紅)
作者簡介:李雪芳(1973-),女,漢族,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英語語言學及英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