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違約損害賠償中的可預見性理論

摘 要：可預見性理論用于確定損害賠償事實與違約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文章系統介紹了可預見性理論的法理基礎及在兩大法系的適用，提出了我國司法實踐中適用可預見性理論應注意的一些問題，并認為這一理論所體現的合理價值可為其他法律借鑒采納。

關鍵詞：可預見性理論 損害賠償 法理基礎 司法適用

損害賠償是各國合同法及《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以下簡稱《公約》)規定的主要違約補救措施。對于非違約方所遭受的損失，各國合同法及《公約》皆確立了完全賠償原則。然而，各國又無不認為，損害賠償不應是無限度的，而是應該限制在合理的范圍內。那么，確定這種范圍的標準是什么呢?即怎樣確定損害事實與當事人違約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對此，有各種不同的理論，如法國采損失的直接性與可預見性相結合的標準；德國采相當因果關系；我國以前的民法理論把必然性作為確定因果關系的標準，即當違約行為是損害的必然原因時，行為人負違約責任。

在上述理論中，可預見性理論的影響最為廣泛，它最早由法國學者波蒂埃(Pothier)于1761年在《論債法》一書中提出。我國《合同法》第113條規定：“當事人一方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合同約定，給對方造成損失的，損害賠償額應相當于因違約造成的損失，包括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但不得超過違反合同一方訂立合同時預見到或應當預見到的因違反合同所可能造成的損失。”該規定即為可預見性理論，它對于完善我國違約責任理論具有重要作用，但我國理論界對其探討并不深入。實踐中，很多違約案件都存在核定賠償額的問題。因此，對于可預見性理論的探討同時又具有重要的實際意義。

一、可預見性理論的法理基礎

一是衡平。即從法律上平衡債權人與債務人雙方的利益。合同法雖不要求雙方當事人的利益完全相等，但出于對雙方利益的考慮，總會對法律不能容忍的雙方利益的極度不平衡作出適當調整。可以設想：讓一筆獲利相對較小的交易當事人承擔他所沒有預見到或不可能預見到的違約責任，會使損害賠償額與交易利潤額相比過大，從而對違約方產生不公正的結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可預見性理論是合理的。

二是鼓勵交易。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交易活躍，各項交易形成了一個有機聯系的網絡，一項交易的落空，常常會影響到其他交易活動的正常進行。在一般情況下，交易活動的當事人很難知道其合作伙伴與他人訂立的合同的內容，也就不可能知道其違約行為將會給第三人造成的各種損害，如果要他對所有這些損害都賠償，必然使其責任負擔過重，影響其從事交易活動的積極性，嚴重阻礙交易。“所以通過可預見性理論確定因果關系，將違約人的責任限制在可預見的范圍內，對于促進交易活動的發展，保障交易活動的正常運行具有重要作用。”

三是可預見性理論與嚴格責任原則相適應。一般認為，合同責任是一種嚴格責任，而可預見性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緩解嚴格責任所導致的冷漠和生硬。雖然違約責任不以違約方有主觀過錯為要件，但如果不可能預見到的損失也由違約方賠償，未免對過錯責任矯枉過正。因此，合理預見規則的確立無疑起到了平衡雙方權利的作用。在嚴格責任下，以可預見性理論作為確定責任范圍的標準，其合理性是不言自明的。

二、大陸法中的可預見性理論

法國最早提出了可預見性理論，并在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將其正式納入，該法典第1150條規定：“如債務的不履行并非由于債務人的詐欺時，債務人僅就訂立契約時所預見或可預見的損害負賠償的責任。”法國法中的可預見性理論有以下特點：

第一，可預見性理論與損失的直接性共同構成對違約損害賠償范圍的限制。所謂損失的直接性，即違約人的賠償責任以不履行合同直接發生者為限，它與可預見原則是并存的，對于判斷賠償范圍缺一不可。目前，法國法規定的以直接發生為限的損害賠償范圍被認為太窄，其它國家已不接受。

第二，法國法中的可預見性理論僅適用于違約人沒有欺詐行為的情況。從《法國民法典》第1150條和第1151條的規定來看，損失的直接性原則可以適用于當事人有欺詐的情況，而可預見性理論，則只適用于債務人沒有欺詐的情況，其適用范圍較窄。

第三，對于確定是否可預見的問題上，法國法中的可預見性理論用主觀標準。《法國民法典》盡管采納了違約方預見的觀點，但判例、學說均認為此標準過于抽象，所以法國學者認為，“應考慮具體的標準，這個標準是一個合理的人在此情況下應當預見什么。”

在德國，法院在一些判決中明確拒絕適用可預見性理論，而適用相當因果關系理論。他們認為，行為人應對與其違約行為有任何相當因果關系的損害負責。所謂相當因果關系，是按照事物的發展規律及其它特殊情事來確定損失與違約行為之間是否具有因果關系，由事物的客觀結果和進程決定，是一種客觀的標準。這一點與可預見性理論不同，可預見性理論是一種主觀標準，它主要根據的是違約人在訂立合同時對有關事實的了解和主觀認識來確定損害賠償范圍。相當因果關系雖然邏輯上較為嚴密，但由于案件本身的復雜性，實踐中難免使人們陷入因果關系的爭議之中。因此，《公約》沒有采用相當因果關系而采用可預見性理論。

三、英美法中的可預見性理論

可預見性理論由法國所首創，但這一理論的發揚光大，則是英美法國家共同完成的。英美法中的可預見性理論主要是由兩個著名判例所確立和發展。

在1854年英國的哈得雷訴巴克森德爾案中，原告為磨坊主，被告為一承運公司。原告雇傭被告，將一個受損的車軸運至某地一位工程師處，仿制一支新車軸。被告答應于次日將它運抵目的地，但并不知道磨坊沒有車軸就不能開工。由于被告的過失，磨坊車軸在運送途中被耽擱了6天(通常只需1天)。原告要求被告賠償因磨坊停工超過的日數(5天)的營業損失，認為這項損失是因搬運遲延引起。法官判決本案時稱：“一方違反雙方所訂契約條件，他方有權根據這項違約而要求賠償，但對于賠償應公平合理地考慮。換言之，必須根據通常情況，從違約本身或雙方當事人意愿中，合理推斷在訂立契約時，違約損害所可能發生的結果。”據此，判決被告不須承擔責任。因為在相同情況下，磨坊主在倉庫中還備有車軸，被告并不能預見車軸不及時運到磨坊，就不能開工這種特殊情況。因此，原告的損失不是“根據通常情理”能包含在雙方當事人的預見中的，被告因而不承擔責任。

上述判決原則，被學者稱為“哈得雷案原則”。此原則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在正常與自然情形下發生之損害；損害在特殊情形下發生，當事人能夠預見的，加害人不得以不知情為由卸責。二是雙方當事人于訂約時可預期之損害。

1946年英國維多利亞染坊訴紐曼工業公司一案中再度確認了第二項原則。1946年4月26日，原被告訂立契約購買一臺熱水器，價錢2150英鎊。被告知道原告從事洗染業務，需要在最短時間內取得熱水器。契約規定1946年6月5日交貨。熱水器在運輸時受損，直至11月8日才送達。法院判決原告的賠償包括一般利潤損失。判決理由為：“商業機構為業務購入一部既大且昂貴之機器，并無其它動機，供應商承諾在某日交付機器時，應知道機器在交付后立即投入服務之情況，不可抗辯稱其不可預見嚴重遲延交付令買方失去生意，若供應商乃工程師，更不用抗辯。”

英國主辦維多利亞染坊案的阿斯奎斯法官，具體地解釋了有關損害賠償的給付與違約間的關系是否過遠。如果“過遠”，則不應賠償，受害人只能獲得違約人在合同訂立時可以合理預見到的損失的賠償。而何謂“可合理預見”，則要視當事人的知識、了解而定，這可分為兩方面：一方面是“法律的推定”，即每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均被視為知道一般理性大眾所應具有的知識，應知道違約在一般情況下所可能導致的損失。此種情況下，法律推定該人有此知識，而不論其實際知否。另一方面是“事實上的了解”，指在特殊案件中，當事人知道某種特殊情況，并了解此一特殊情況發生違約時會招致更大的損失。此種情形發生違約損害賠償時，加害人當然必須負責此一特殊情況的損害賠償。可見，這種區分不同情況下違約人預見能力的情況是比較科學合理的。阿斯奎斯法官的解釋已被大多數英國法官及學者所接受，并為美國及其它英美法系國家所采納。

四、可預見性理論在我國司法中適用的探討

可預見性理論在我國《合同法》中正式規定后，這一較為抽象的理論，將不可避免會帶來適用中的很多問題，參考各國立法及《公約》的規定，適用該理論應注意以下問題：

第一，預見的主體：預見的主體是違約人，即只有在損害是違約方已經預見或應當預見的范圍內才能賠償。如何確定違約方是否已經預見到，實踐中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因為是否預見是一個主觀的問題，非違約方往往無法舉證，而如果由違約方自己舉證證明他是否已經預見到損失，那么結果必然是否定的。這一點上可以參照英美法上的做法：首先，看一個“通情達理”的社會一般人處在違約人的位置是否能夠預見或應當預見。其次，考慮違約方的特殊預見能力。如果案件中當事人有特殊的知識、能力，能夠了解某些特殊情況，那么在此種特殊情況下發生的損失應視為違約人能夠預見或應當預見。

第二，可預見的時間：根據我國《合同法》第113條規定，可預見的時間應是訂約時。一般情況下，當事人合同訂立時需考慮其可能承擔的風險與責任，如果責任過大，則當事人可以不訂約或提出限制責任的條款，因此以“訂約時”應當預見的情況，來作為決定違約方能否預見的時間界限比較合理。在特殊情況下，如果由于違約方的過錯，在訂約時未掌握足夠的信息從而導致訂約時沒有了解可能造成的損失，但訂約后又了解了足夠的信息，從而能夠預見損失的，這種因素也應在確定預見范圍時加以考慮。

第三，預見的內容：所謂預見的內容是指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應當預見到的違約的損失內容。對此各國有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預見的內容應包括引起損害的種類，而不必要求預見到損害的具體范圍；第二種觀點認為，被告不僅應當預見到損害的種類和原因，還應當預見到損害的具體范圍；第三種觀點要求當事人既預見事物在通常情況下產生的損失，也預見到在特殊情況下所產生的損失。本文認為，對于違約人應當預見的內容，不必要求違約人預見到損害的具體范圍。實踐中，我們也無從知道違約人所預見到的損害范圍，而仍然只能以一個通情達理人的標準和特殊情形下推定的標準來確定預見內容。在適用可預見性理論的實踐中，原告只需證明損失的存在，至于哪些損失是違約方能夠預見或應當預見到而應給予賠償的，由法院根據實際情況確定。

盡管我國目前只有《合同法》規定了可預見性理論，但是這一理論所包含的平衡各方利益的法律價值，也可在其他法律當中得到參照適用。以同樣適用嚴格責任原則的雇主責任為例，在雇員發生了超出職務的行為時，雇主是否要承擔相應責任?如果雇主一律承擔責任，則對其不夠公平。此類案件就可考慮參照可預見性理論來處理。雇員與雇主的關系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合同關系，故可預見性限制規則可引入到雇主責任的規則體系中來，如果雇員在從事一項活動時，他的行為是雇主可以合理預期的，那么雇主就要為此承擔責任；如果雇主無法預見，就不必承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