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散文的文體改造與源流

摘 要：秦牧作為17年時期重要的散文家之一，其成績是與他所自覺進行的文體改造分不開的。秦牧的身份和處境使得他的文體改造頗為順利。秦牧17年文體改造體現在特寫強調、抒情風味、辨證色彩三個方面，這與當時的文風密切相關。秦牧的文體改造延續了學者散文的文脈，也印證了文體改造在文學史上的積極意義。

關鍵詞：秦牧散文 文體改造 文體源流

秦牧是當代文壇久負盛名的散文家，也是主要以散文著稱的作家。他是17年文學時期具有代表性的散文家，與楊朔、劉白羽齊名。他的許多作品被選進各種語文教材，具有廣泛的影響。作為一位帶有經典意味的作家，秦牧身上必然帶有時代的印痕，從而他的作品也具有非同尋常的文學史意義。本文所要探討的是：秦牧為什么能夠成就自己獨特的散文藝術?他為此做了那些努力?他的努力在現代散文的文脈上起著怎樣的作用?

一、華僑身份、編輯生涯、嶺南處境

對于散文家來說，個人的經歷在其散文創作中有著直接的影響。現代散文緣起于“王綱解紐”的時代，“言志”成為其鮮明的特征。秦牧散文同樣可以作如是觀。

在以往的秦牧研究中，秦牧的華僑身份一直沒有得到研究者的學術審視。而事實上，華僑身份對其散文創作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秦牧的出生地廣東澄海是一個僑居之風盛行的地方，其父親也確實有出洋謀生的經歷。幼時的秦牧隨父漂泊，并沒有受到完整而又嚴格的教育。1931年回國后入新式學校讀書，開始大量接觸新文學。總體看來，秦牧雖然有過私塾經歷，但他主要是在新文化運動之后的環境中成長的，接受的也是新思想、新教育。秦牧回國以后，他的一些親友仍在海外謀生。很長一段時期，秦牧保持著海外華僑的身份，他的一些創作也帶有濃厚的華僑色彩。更為重要的是，海外生活帶給了秦牧開闊的視界、靈活的思維、愛國的熱情，也許還有一點，那就是文化上的邊緣心態。海外華僑由于大多經商，故而文化底蘊不深，在以農耕文明為中心的主流文化面前只能處于邊緣地位，何況從地理上講，他們遠離故土，帶有“游民”的意味。也正由于遠離故國，不時遭到欺凌，他們才生發出對祖國的熱愛和思念。在回國的秦牧身上，這種故國之情恰恰遭逢國難時節，對民族運動的熱心投入成了進步青年秦牧理所當然的選擇。

秦牧中學時代即熱心文學事業，參與創辦文學刊物。抗戰爆發后，秦牧主要在文化新聞界從事活動，擔任職務大多為編輯。1940年，秦牧加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開始進入主流文化圈。此后，隨同文化界人士流轉桂林、重慶等地，寫下了大量的雜文、小說和文學批評文字，并出版《秦牧雜文》、《世界文學欣賞初步》等書，開始獲得一定的聲名。抗戰勝利后，秦牧站在進步力量的一邊，同情中國共產黨，反對內戰，并加入民盟。解放后，秦牧參加黨的工作，主要負責文化事業。先后任職于文藝、教育行政部門以及大學、出版社等。1958年10月，秦牧開始擔任《羊城晚報》副總編輯o，文革開始后，秦牧受到沖擊。20世紀70年代初，秦牧開始正常工作。新時期到來以后，秦牧一直擔任廣東文化界的重要領導職務。縱觀秦牧一生的文學活動，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擔任的職務多為編輯；--是活動地區多在廣東。

就前者而言，秦牧由此獲得了大量的知識，社會的、文化的甚至是科學方面的。最值得注意的是，1953—1957年間，秦牧受命主編了供海外華僑閱讀的大型綜合性知識叢書《中華通俗文庫》，計200多種百科知識小冊子。這對于生性好奇的秦牧也許是愉快的工作。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秦牧迎來了他建國后散文創作的高峰期，也顯示出“知識性強”的特點。編輯生涯對于秦牧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發表文章較為便利。因為擁有報刊資源，文章發表不受拘束，也就有可能經營自己的文體，甚至使文章隨意一點。特別是在他擔任《羊城晚報》副總編輯期間，秦牧的文風開始確定下來。

當然，在17年期間，文章的自由隨意是有限度的，但秦牧顯然有他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主要表現在他處于廣東。從歷史上講，廣東處于文明開發較晚的地區。但近代以來，廣東風云際會，人才輩出，在許多方面得天下風氣之先。嶺南文化也開始引人注目。嶺南文化有著各種各樣的含義，但商業性強，政治味淡這一點廣為人知，這大概是因為其地處偏僻，一直遠離政治中心。在建國后的政治版圖中，由于中央集權制的順利實施，廣州的政治氛圍有所加強，但相比其他省區而言，仍然有自由的空間。特別是葉劍英、陶鑄主政廣東期間，在文化方面一直實行較為寬松的政策。特別是陶鑄，大力支持了《羊城晚報》，使之成為廣東文化界的重要陣地。《羊城晚報》的特點是：

“寓共產主義教育于談天說地之中，多批評、議論，聯系群眾生活實際，移風易俗，指導生活。文風比較活潑，兩個副刊(《花地》和《晚會》)每天占的篇幅達一萬三四千字。”

這樣的報紙風格在當時是比較引人注目的。秦牧在這樣一個“具有一定程度的知識性、趣味性”的報社里工作，自然是如魚得水。他長期編輯生涯所形成的散漫隨意、重知識哲理的文風也得以保留下來。秦牧回憶說：

“兩度在晚報工作，加上夾在中間的四年多專業寫作和到農村參加‘四清’運動生活，一共八年的樣子。是我生平中的一個重要的生活階段，我個人許多重要的事件都出現于這個時期，較重要的著作很多都在這個時期寫成；在文學界，我也開始從此比較廣泛地為人所知。”

現代散文的產生是和現代報刊的產生緊密相關的，“語絲體”、“論語體”等文體在很大程度上講是媒介運作的產物，即便是“魯迅風”、“胡適之體”等體現作家創作個性的文體，也間接地受到了載體的影響。秦牧的散文也是這樣。長期的報刊編輯生涯，使他更自覺地寫作符合報刊登載的文章，《羊城晚報》也為秦牧文風的播散提供了空間。

還需要一提的是，秦牧身處廣東，也減少了為文行事的風險。秦牧雖然與黨關系密切并積極向黨靠攏、最終入黨，但他的華僑身份和民主黨派經歷決定了他在政治格局中的邊緣地位，也使得他屢屢意氣用事，觸犯權威。解放初期，他任職《廣東教育與文化》編輯期間，曾撰文反駁《人民教育》對《廣東教育與文化》的批評。因此被報紙點名大肆批評了一個月，一度被視為知識分子抗拒思想改造的典型。1956年大鳴大放期間，他在《南方日報》發表《地下水噴出了地面》一文，批評黨員依仗政治優越感橫行霸道的現象，險些被打為右派。但秦牧每次都有驚無險，除了黨內開明人士的保護之外，也與廣東的政治氛圍相對寬松有關。即便在17年，地方領導人的傾向和作為也能轉移一時的風會，這是我們在探討地域文化中尤其應該注意的方面。

二、秦牧的文體改造與堅持及其時代意義

如前所述，秦牧的創作雖然具有種種優越的條件，但他畢竟遭逢了“一體化”的文學年代。對于每一位想在這個年代有所作為的作家來說，文體的改造都是一件必要的工作。秦牧也不例外。引人注目的是，秦牧是以非常積極的態度進行文體改造的，而且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他的這番努力也可以視為對當代散文的一種貢獻。

秦牧在解放前是以《秦牧雜文》名家的。《秦牧雜文》這本小冊子雖然收錄不純粹是雜文，但其中雜文的影響最大，因此秦牧也曾被人稱為“以打手的姿態進入文壇的”。建國后，秦牧的雜文創作也一直沒有中斷，但影響不大。到了新時期，雜文創作的成就開始為人重視。名篇《鬣狗的風格》等開始產生。在秦牧的全部文章中，雜文的比重相當大，要遠遠多于人們所熟知的那種“秦牧體”的散文。秦牧的雜文繼承了魯迅開創的“雜文傳統”，善于運用寓言故事，塑造形象，語氣凌厲，戰斗性強。現在看來，秦牧寫這些雜文得心應手，水平也較為整齊。但在當代文壇，秦牧的代表成就并不是這樣的雜文，而是那些融思想性、知識性、藝術性為一體的散文，如《土地》、《花城》、《社稷壇抒情》、《古戰場春曉》等篇。這樣的散文在17年傳誦一時，成為秦牧的代表作。

從雜文到散文，秦牧無疑成功地實現了文體的改造。他的雜文中的哲理性、知識性在散文當中依然保留了下來，并成為其主要特色。但他的散文能夠為17年文壇所接納，并不僅僅是因為哲理性、知識性。相反，恰恰是哲理性、知識性之外的文體元素，為秦牧散文的成功提供了保障。這些因素概括來講有三：特寫腔調、抒情風味、辨證色彩。

特寫是17年時期比較重要的寫作形式，它能夠及時反映祖國建設的新面貌，迅速建立起人民對社會主義祖國的認同感。除此之外，當時文壇對特寫的重視也與蘇聯經驗分不開。特寫介于新聞與文學之間，和散文、短篇小說有著密切的關系。但它和小品是有顯著區別的。秦牧原來以雜文知識小品出名，但此時文壇最需要的文體樣式是特寫，秦牧要想得到主流的肯定，對這一文風必須有所靠近。事實也正是如此，反映在秦牧的文章中，則是游記體的框架。游記是中國散文的傳統文體，但在17年時期卻與特寫異曲同工，因為特寫的主要寫作者新聞記者的很多采訪行動都可以視為旅游，特寫也就可以視為游記。如當時著名的特寫《內蒙訪古》、《在朝鮮戰場上》等等都可以視為游記。而且當時也頗為提倡寫游記，比如當時的著名雜志《旅行家》刊登了葉圣陶、沈從文等許多名家的游記，對促進散文特寫的繁榮作出了較大努力。秦牧在這一時期，訪問了不少地方，寫下了大量的游記。這些游記側重于對當地新風情的描繪，也撫今追昔，進行對比。比如《社稷壇抒情》、《古戰場春曉》、《南國花市》、《原始公社的影子》等篇，就可以視為游記或特寫。而《花城》文中那些鋪陳堆列、那些多角度的描繪，就更像一篇出自資深記者手筆的特寫，此時秦牧的寫作身份就好像被報社派去采訪花市見聞的記者。與一般特寫不同的是，秦牧的散文中有著大量的知識，但與解放前雜文小品中那種從書中來到書中去的情形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增強抒情風味是秦牧散文對雜文做出的又一重大變革。雜文、小品文重思想性，即便有些趣味，也多呈現為一種理趣，含蓄蘊藉，余韻悠長，很少慷慨激昂、淋漓盡致地抒情。但在秦牧這里，在原有的知識、哲理的基礎上大量增加了抒情成分，而且多用排比句式來醞釀情感的波浪。在一些篇章中，也有煽情的痕跡。在這些文章中，知識性、哲理性、抒情性結合得較好的是《土地》。他自己也說：“它(《土地》一篇)大概是較有特色的一篇了，因為筆觸所及，似較深廣。我自己也認為它是有較多思想意義和文學色彩的。”即使現在來讀，《土地》也給人以真切的感動。這篇散文中引用了歷史故事、描繪了土地的新貌、介紹了一些地質知識，是秦牧散文的代表性寫法，由于作者對土地的確具有感情，土地上的事物也令作者生發真實的感慨，所以感情的加入并沒有破壞文章的結構和氣勢，反而使文章水乳交融，豐富而又深沉。但這樣的狀態并非在他每一篇散文中都能見到。在一些散文中，作者的感情相對于所介紹的事物，往往處于游離的狀態，特別是在其科普味道很濃的作品中，就更是如此，從而感情的升華往往生硬、勉強。

加強文章中哲理的辨證色彩，是秦牧更加自覺的追求。雜文的代表性作家是魯迅，魯迅的代表性文風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強調戰斗性，喜歡“片面的深刻”，因而常常被譽為“刺刀”、“匕首”。但魯迅式的雜文在當時的紅色文化事業中并不受歡迎，延安整風時期對丁玲、王實味等的批判已提前給文化界敲了警鐘。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崇尚辨證地看問題，兩點論，本質論、整體觀。也就是說，在面對敵人時應該強調戰斗性，“匕首”刺中敵人的心臟(本質)當然好，但刺中敵人的別處(片面)也是一種打擊，也有效果。因此，對敵雜文的標準就比較寬松。但反過來講，如果對內的雜文說不到點子上，強調了片面性，效果就比較糟糕。因此以片面性著稱的雜文勢必遭到困境。雜文必須面臨改革。秦牧顯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在《思想和感情的火花》一文中提出：“雜文可以用來批判，也可以用來頌揚。更可以用來分析事物。”他在文中反駁了雜文主要功能是諷刺的觀點，極力提倡那種內容豐富而又有機結合的雜文。不僅如此，他還主張大量運用聯想和譬喻，加強雜文的抒情性和形象性，注重語言修辭。在他的界說下，雜文的內涵消失，外延大大擴大，似乎只要涉及說理，都可以視為雜文。不僅如此，即使在說理方面，秦牧也不斷強調要以辨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來指導文章思想。這樣一來，雜文的那種集中筆墨、攻其一點的力量就消失殆盡。秦牧的雜文觀在當時并不是獨特的，但他對這一問題的自覺以及由此進行的文體改造，卻是有著極強的代表性的。

特寫強調、抒情風味、辨證色彩，這是秦牧文章相對于解放前而出現的新特點，但在17年文壇，這些特點都不能稱為“特點”，因為這是許多作家都具備的品質，也是當時的文風。相對于17年文壇而言，秦牧所改造未盡的那種知識性、趣味性反倒成了秦牧的特點。在當時乃至現在的一些評論中，秦牧散文的知識豐富、風趣自然是最引人注目的。“思想像一根線串起了生活的珍珠”，秦牧的“夫子自道”為許多批評家所津津樂道。事情就是這樣奇妙，年代的對照使秦牧散文的特點發生了有趣的變化。

秦牧在進行文體改造的同時，也堅持了一些東西，就是知識性和哲理性。他的這種堅持與其說一種堅持，不如說是一個人為文慣性使然。如前所述，《土地》這樣的散文在當時雖然著名，卻是少數，更能體現他為文風格的則是同時期創作的《藝海拾貝》。在這部文藝理論普及讀物中，秦牧的筆墨隨意出入于古今中外的文藝知識中，妙趣橫生、收放自如。今天看來，在同類書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事實上，這也是秦牧銷量最大的一部書。秦牧的這副筆墨也不可避免地呈現在散文中，這也為他贏得了許多讀者，在當時，科學文化普及的任務很緊迫，讀者對知識的渴求非常強烈，因此盡管秦牧的散文并非篇篇結構巧妙、渾然一體，但因為有豐富的知識存在，可讀性就非常強。在很多情況下，散文中的知識性有獨立的價值，也可以從篇章結構中游離出來，被單獨接受。這種現象也是促成秦牧散文卓越聲名的重要因素之一。知識性塑造了秦牧散文的特點，也帶來了局限，除了引用知識重復、“掉書袋”等為人詬病之外，總體上主流批評界對秦牧散文的肯定是有限的。當時頗有代表性的文章周立波《1959—1961散文特寫選·序言》，在依次介紹完巴金、劉白羽、楊朔之后，這樣介紹秦牧：

“秦牧同志也是具有特色的一家……他流利地傾吐自己的思慮和感觸，一些尋常慣見的事物常常賦予它某種奇妙的想象和懷感。他寫哪個主題，就擁有哪一范圍的人生、社會和歷史的知識……作者依仗的主要是理性的訴說，描繪似乎少一些，藻飾也應添加一點點。”

當時的知名批評家杜埃在1962年12期《文藝報》上撰文提出：

“《花城》集題材的多樣性連同這集子本身的命名，在不少程度上體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但，是不是還可以向現實再深入一步，到熱烘烘的生活中去，多得些直接的感受，在保持和發揮作者原有特長的同時增加一些東西。我想，這可能不會被認為是苛求，而且對一個已有一定影響的作家來說，這是完全可以做到或者正在做到的。”

從這些有代表性的評論我們可以看出，對秦牧的總體肯定是在文藝形勢相對舒緩的情況下作出的，前提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即便如此，批評者對秦牧的希望仍然是多一些描繪，多一些現實生活，而不是利用書本知識講道理。主流文藝界對特寫的重視和提倡反映在對秦牧的批評上也只能如此。

而對于秦牧來說，他為自己散文風格爭取合法性的文章《海闊天空的散文領域》，也是發表于文藝調整時期。也就是說，此前秦牧偏重于對自己的文章進行改造，使之向特寫接近；而到了文藝調整時期，秦牧開始自覺意識到自己以前散文特點的價值，開始傾向于堅持自己知識哲理性強的特點，盡管這種堅持是有限的。相對于以前“特寫風”橫行天下的情形，秦牧對自己散文風格的堅持可以視為對當時散文面貌的一種改變，對散文空間也是一種開拓。楊朔的“拿散文當詩一樣寫”、劉白羽的對崇高美學的追求也可作如是觀。

三、考鏡源流：從周作人到秦牧再到余秋雨

秦牧大規模的寫作始于抗戰時期，面對生靈涂炭、官員腐敗的社會現實，他寫下的許多作品都具有強烈的批判性，有的篇章也具有濃郁的“魯迅風”。但由于秦牧對知識性的偏愛以及教學經歷，他更喜歡以談天說地的方式寫文章，而且這樣的文章寫得極為順手，發表也較易較快，是謀生的首選。而且這樣的文章也有先例可以遵循。一個重要的參照便是周作人。

周作人在20世紀30—40年代，文風偏于沖淡古樸，帶有一股“青澀味”，多是讀書記、日常閑談之類的文體，發展到極端出現了“文抄公”體。除了周作人特有的心緒流露的需要外，謀生的需要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當然報刊的推動也是這類文化快餐產生的重要原因。同周作人一樣，秦牧也選擇了這種方式進行謀生，而且文體上也極為相似，談天說地、散漫自由。秦牧在回憶自己的文學生涯時沒有提到周作人的影響，這大概與周作人在抗戰后的處境有關。但要說秦牧散文沒有受到周作人的影響，恐怕也說不過去。不過，秦牧在境界、氣象等方面顯然不能和周作人相比。秦牧舊學根底不厚，其文章中所談的道理也相對膚淺平庸。文中的許多文化知識僅僅呈現為知識，而知識背后的文化倫理感情等往往不能深入觸動秦牧的內心，也就是說前文所提到的知識的獨立性相對較強，這樣的知識既可以與人生感慨搭配，也可以與社會主義方針政策搭配。因此，秦牧早期文章中的這些特點為他解放后的文體改造奠定了基礎。他沒有舊思想、舊情調的牽掛，因而相當自覺、相當順利地實現了文體改造，他身 上沒有舊文人在進入新社會后為人為文的痛苦。

在經過了建國后的文體改造中，秦牧散文與周作人的距離更大了。盡管他主張雜文的“去諷刺化”，致力于雜文的小品化，一定程度上提供了靠近周作人的可能，但在實踐中，秦牧散文的特寫化傾向似乎更明顯些。雖然在文藝調整時期“復興散文”的潮流中，秦牧也做了一些回歸的努力，但效果畢竟不大。總體來看，除了前文所述的文體改造的三大特征之外，秦牧散文相對于中國現代散文史上周作人一脈來說，有兩個明顯的特征：一是“閑話不閑”。談天說地，本是閑話風的生動體現，但到了秦牧這里，明顯增加了功利氣息，說教意味變濃，特別是自然科學知識的大量加入，使得人文氣息大大降低，有的簡直就是科普性文章。二是篇幅開始增長。周作人式的散文大多短小，但秦牧散文由于抒情、描繪的成分加人，篇幅自然變長，特別是秦牧在行文時，常常堆砌知識，不忍汰擇，使得鋪陳性的例子充斥文中，也增加了篇幅。

在17年乃至文革后的一段時期，秦牧散文風靡海內，引起了許多人的模仿。秦牧散文的模式也為許多年輕作者所掌握。流風所及，乃至影響了幾代人的寫作方式。而在20世紀90年代風行的余秋雨的散文中，也隱約可見秦牧的痕跡。余秋雨的一系列文化散文，關注的對象是中國文化的前世今生，氣魄宏大，情感深沉。由于余秋雨的學者身份，他的散文一度被視為“學者散文”，但尋根溯源，在現代散文史上找不到這樣的散文，古典散文和外國散文中似乎更不見這樣的寫法。對傳統文化的關注使人聯想起周作人，但從周作人到余秋雨，這中間距離太大，必然有一個中介，這個中介便是秦牧。和許多作家一樣，余秋雨沒有說明也不愿意說明自己受了秦牧的影響，但在秦牧散文風行的年代成長起來的散文家，要說沒讀過秦牧的散文，自然難以令人置信。我們還是從文本人手。余秋雨散文的大多數篇章是游記，所謂“文化苦旅”，并不僅僅是紙上的旅行。名篇《風雨天一閣》、《都江堰》、《三峽》、《道士塔》、《一個王朝的背影》等，都是以游覽古跡發端，進而描繪歷史風云，抒發思古之幽情，感慨今天的現實。這樣的篇章結構與秦牧的《社稷壇抒情》、《古戰場春曉》十分相似。與秦牧相比，余秋雨在文中對歷史知識做了展開形態的描繪和分析，文中知識逐漸轉化為一種文化形態，余秋雨對這種文化形態做了濃墨重彩的描繪，加強了分析、議論和抒情，因而篇幅也大量增加。余秋雨的寫作也可以視為對秦牧散文的一次改造。除了時代造成的思想性不同之外，余秋雨主要是加強了對歷史知識內涵的挖掘，使之鮮活、立體，進而他的散文人文氣息大大增加，整體風格更加厚重。

秦牧一度擔任大學教職，他的散文也曾被稱作學者散文。周作人、余秋雨等人的散文毫無疑問也可以稱作學者散文。他們之間的相似，不僅僅是名稱上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共同構成了現代學者散文的文脈。文脈的綿延，靠的是每一位杰出散文家的努力。而這些杰出的散文家，大都根據自己時代的精神作了調整，增加了新的質素，從而也顯示了學者散文這一文體的多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