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自主、文化自覺與中國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

摘 要：高等教育是國家文化與學術的重要組成部分，為其發展提供基本動力，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在維護國家文化與學術安全中具有重要作用。在全球化時代，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具有特殊的文化使命。當前，中國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面臨著兩大核心任務：一是進行高等教育制度和學術制度的自主創新，實現學術自主；二是正確對待中西文化、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做到文化自覺。

關鍵詞：高等教育 自主發展 學術自主 文化自覺

在全球化時代，西方發達國家主導著世界的政治經濟秩序，發展中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和國家安全面臨著諸多挑戰。為了應對全球化的挑戰，發展中國家特別強調和重視政治、經濟的自主發展，力爭在國際舞臺上維護本國的經濟利益和政治權益，但往往忽視教育文化領域的自主性問題。近年來，人們注意到在教育和文化領域，西方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也存在著控制與被控制的不平等關系。為了維護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和學術安全，發展中國家開始越來越重視教育和文化的自主性問題。高等教育是國家文化與學術的重要組成部分，為其發展提供基本動力，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在維護國家文化與學術安全中具有重要作用。在這種背景下，中國高等教育要不要走自主發展道路，以及如何走自主發展道路，就成為一個需要從理論上回答的問題。

一、全球化背景下的高等教育自主發展議題

全球化時代，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面臨著國際化和本土化的雙重挑戰。一方面，高等教育國際化要求我們增強高等教育的國際性，具備國際意識和開放觀念，積極主動地向高等教育和學術比較發達的西方國家學習、借鑒；另一方面，高等教育本土化要求我們增強高等教育的民族性，弘揚國家、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體現、保留和形成自己獨有的特色和優點。一方面，國際性和民族性之間有相互協調、融合的一面，有學者指出，“現代大學首先是民族的，然后才是世界的，所以經濟全球化語境下，高等教育國際化就是要實現高等教育世界性與民族性的諧調共存”；但同時，國際性與民族性之間也存在矛盾、沖突的一面，國際性以“同一性”為基礎，民族性則以“差異性”為基礎，如果以“同一性”替代“差異性”勢必會引起矛盾、沖突甚至對抗。因此，如何對待全球化、國際化與民族化、本土化的關系成為探討中國高等教育自主發展首先要回答的問題。

在全球化、國際化與民族化、本土化的關系問題上，西方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存在不同的看法。西方發達國家作為經濟全球化和高等教育國際化的推動者，傾向于認為全球化和國際化是發達國家帶動和推進發展中國家現代化的社會歷史過程，是一個客觀的必然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倡導西方的主流價值觀和文化觀，突出強調西方資本主義及其文化的普遍性和主導性。在文化觀上，西方主流觀點極力宣揚“文化普遍主義”和“文化同質化”理論。他們認為，“西方文化是現代的、親經濟性的，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化是傳統的、反經濟性的，經濟全球化的同時文化也就應該全球化，親經濟性的西方文化就應該成為普遍的全球文化”。在價值觀上，西方主流觀點則極力倡導西方中心主義。這一點清楚地體現在西方國家提出的現代化理論和依附理論中。現代化理論認為，發達國家是現代社會的代表，發展中國家是傳統社會的代表，發展中國家現代化的目標就是要成為西方發達國家所代表的現代社會。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過程，就是學習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制度、政治制度和文化價值觀的過程。現代化理論還認為，西方國家擁有先進文化，發展中國家的傳統文化是落后文化，落后文化應該向先進文化學習，應該被改造為先進文化。經濟依附理論認為，西方發達國家在世界經濟體系中處于中心地位，第三世界國家則處在世界經濟體系的邊緣，第三世界國家的經濟發展必須依附于西方發達國家。教育領域的依附理論則認為，西方發達國家在世界學術領域里的先進狀態是無可挑剔的，而且會永遠保持下去。

從上述觀點中不難看出，西方國家提出的全球化理論以西方主流文化觀和價值觀為基礎，較少關注甚至否認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差異性和民族差異性。因此，發展中國家的學者認為，在全球化過程中，僅僅強調西方中心主義和文化的普遍性是不對的，是應該批判和修正的。他們認為，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和文化觀并不具有普世價值。例如，西方國家強調的功利性文化是不可持續和不可擴展的，給世界帶來了生態危機問題、環境污染問題、能源枯竭問題、消費至上問題、強權合法化問題以及對道德心性、藝術心靈與美感的破壞與腐蝕等等問題。功利性文化是應該被改變，而不是應該被倡導的文化評價標準，更不能作為全球性的文化評價標準。又如，西方中心主義把文化簡單地劃分為先進文化和落后文化，并將發達國家與先進文化，發展中國家與落后文化簡單地聯系在一起。這種文化分類的實質是以優劣論文化，背后蘊藏著文化霸權和文化歧視的思想根源。

發展中國家的學者在對西方全球化理論的批判與反思中，對于全球化、國際化與民族化、本土化提出了更為辯證的觀點。魯潔教授認為，全球化既是一個客觀的社會歷史過程，現時也是人的主體營造過程，是以某種價值為其向度的社會歷史過程。她指出，“任何一種全球化的實踐或理論都必定是載負著某種價值、某種文化的”。華人學者杜祖貽教授則明確提出：“全球化是以文化為本位的，西方國家倡導的全球化是以西方文化、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和文化觀為本位的，中國在參與全球化的過程中，必須以中國的民族文化為本位”。具體到高等教育領域，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不僅僅是向西方國家的高等教育和學術制度學習的國際化或“西化”過程，同時也是中國繼承和發展民族文化、在學習和吸收世界一切優秀文化成果中進行民族文化創新的自主發展過程。也就是說，在全球化時代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依然要以中國文化為本位，而不是“西方中心主義”或“文化普遍主義”。在高等教育國際化的過程中，努力尋求中國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之路，成為全球化時代中國高等教育特有的文化使命。

二、學術自主與中國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

中國近代的高等教育是在西方高等教育制度的基礎之上發展起來的，自清末廢除科舉以來，中國高等教育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發展。百年來，中國高等教育在不斷地向西方學習、借鑒，學習西方的科學和文化，引進西方的科學研究方法和學術自由思想，借鑒西方的高等教育制度。同時，中國高等教育也在不斷地進行自我反思，不斷地發掘民族傳統文化的精髓，努力尋求民族化和本土化的自主發展道路。正如有學者所言，“中國百年教育史，是自主性發展同依附性發展相抗爭的歷史”。因此，如何正確對待學習、借鑒與移植、依附的關系，是探索中國高等教育自主發展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

回顧中國高等教育百年發展歷史，中國高等教育在向西方學習和借鑒的過程中，出現了兩個重要特征：一是“制度移植”，一是“國際接軌”。制度移植體現為遷移和照搬西方高等教育制度和辦學模式。有學者指出，中國高等教育制度移植的歷史可以分為四個時期：第一個是洋務運動至清末新政時期，是中國傳統高等教育模式逐步解體以及西方高等教育模式初步引進的時期；第二個時期是從科舉制的廢除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期，是西方高等教育模式在中國確立并獲得發展和鞏固的時期；第三個時期是1949年以后至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之前的時期，是移植蘇聯高等教育模式的時期；第四個時期是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之后的時期，是全面學習西方發達國家高等教育制度的時期。在每一個代表性的歷史時期，中國高等教育發展均表現出制度移植痕跡。在世界高等教育的發展過程中，不同國家通過自主發展形成了不同的高等教育模式，如“大陸模式”、“英國模式”、“美國模式”、“日本模式”。但是，中國高等教育制度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沒有形成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高等教育模式。究其原因，與過于重視制度移植而不重視制度創新不無關系。20世紀80年代以后，全球化浪潮席卷而來，高等教育國際化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國際接軌”成為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的主要手段。于是就出現了用英語教學、用英語發表學術論文、用社會科學引文索引(SSCI)、科學引文索引(CCI)等國際學術期刊作為衡量學術水平的標準、重金聘用海外留學的大學教師和學術研究人員、用西方的學術理論和研究方法指導學術研究等種種現象。學術語言、理論基礎、學術規范、學術評價標準無不以西方為標準。

“制度移植”和“國際接軌”無疑有助于外生后發型的中國高等教育少走彎路，在短時間內取得快速地發展，但其中隱含的依附性，也直接影響到中國高等教育發展的自主性和創新性。“制度移植”帶來的是“亦步亦趨”的高等教育發展模式，盲目“國際接軌”的結果導致中國對西方的“學術依賴”更加制度化，結果并沒有提高中國學術的國際地位，反而損害了中國學術的自主性，導致“中國學術的自主性所剩無幾”，最終影響了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

反觀世界上高等教育發展取得成功經驗的德國、美國和日本，從學術借鑒到學術自主，進而超越它國是他們共同的特點。近代大學起源于中世紀的意大利和法國，當時的大學以培養專門人才為主。大學教授很少親自參與科學研究，對于技術研究，更為輕視。19世紀初，德國洪堡以新人文主義思想為指導創辦了柏林大學。洪堡強調“通過研究進行教學”和“教學與研究相統一”的思想，使科學研究正式進入大學的課堂。柏林大學的成立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學術風格，許多大學紛紛仿效，很快德國就成為世界學術研究的中心，成為歐洲各國和美國學習借鑒的對象。美國早期的大學深受英國古典大學和德國學術風格的影響，比如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受英國牛津劍橋大學的影響，密執安大學和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則受德國柏林大學的影響。但是，美國的大學并沒有固守歐洲傳統，而是不斷創新，最終使美國躍登世界高等教育盟主的地位。日本也是一個善于吸收它國文化同時發揚自身的文化傳統的國家。日本積極吸收中國及朝鮮文化，同時發揚其大和本色，經過明治維新，國力迅速上升，幾十年后就稱雄亞洲。二戰之后，日本在美國的扶植下，采取國際化和現代化戰略，國力得到迅速提升。經過幾十年的發展，日本東京大學、京都大學、九州大學等校的學術水平，與西方名校相比已經不分上下，在世界學術體系中占據了應有的地位。

世界高等教育發展的歷史經驗表明，自主創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是一個國家興旺發達的不竭動力。中國的高等教育要在世界學術體系中獲得應有的地位，“必須走從學術借鑒到學術自主，進而超越它國的自主創新之路”。正如甘陽教授所言，“華人大學的根本使命在于必須一方面學習西方大學的優良制度和成果；但另一方面，這種學習的目的是要加強中國人在思想、學術、文化、教育上的獨立自主，而不是成為西方大學的附庸藩屬”。也就是說，學術自主是中國高等教育自主發展的核心目標，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應該始終致力于提高學術的自主性，對于西方高等教育制度、辦學模式、學術標準的學習借鑒應以不損害中國高等教育和學術的自主性為前提。

三、文化自覺與中國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

在全球化時代，中國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要實現學術自主的核心目標，制度創新是關鍵。不可否認，中國現在的學術制度和學術評價體系存在著許多弊端，這些制度性缺陷正在造成某種程度的學術危機。目前的學術評價體系除了學術標準、學術規范與西方國家簡單的掛鉤之外，還存在盲目追求科技獎勵、成果鑒定和機構排名；重數量、輕質量，片面追求論文數，將成果簡單地與個人利益直接掛鉤等等做法，助長了急功近利、浮躁、造假等不良風氣和短期行為的產生。有學者指出：“中國學術制度和學術規范的建立和完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得有充分的心理準備”。除了制度的建設和完善之外，在學術研究領域，如何對待現代與傳統的關系，如何對待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碰撞和沖突，也是影響中國高等教育自主發展道路能否成功的關鍵因素。

面對發端于西方世界的全球化潮流，中國文化應該如何做出回應，是中國學者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著名的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經過多年學術反思之后，提出了“文化自覺”概念。他指出，“文化自覺”是中國文化對全球化潮流的回應，是在全球范圍內倡導“和而不同”文化觀的一種具體體現。費孝通先生認為，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即明白它的來歷，它的形成過程，所具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不是要“復歸”，同時也不是主張“全盤西化”或“全盤他化”。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新時代的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同時，他還指出：“文化自覺是一個艱巨的過程，只有在認識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觸到的多種文化的基礎上，才有條件在這個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經過自主的適應，和其它文化一起，取長補短，共同建立一個有共同認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種文化都能和平共處、各抒所長、聯手發展的共處守則”。最終達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文化自覺思想的核心是“自知之明”，這種自知之明體現在對待中外古今的文化態度上。首先，自知之明體現在正確看待“傳統”與“現代”的關系。費孝通先生指出：歸結起來，“戊戌”的維新變法、“五四”的新文化運動和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都是在破舊立新的口號下，把“傳統”和“現代化”對立了起來，把中國的文化傳統當作了“現代化”的敵人。“文化大革命”達到了頂點，要把傳統的東西統統掃清，使人們認為中國文化這套舊東西都沒有用了。這種把“傳統”與“現代”割裂的做法，使中國傳統文化遭到極大破壞。文化自覺思想就是要提醒我們：中國文化的發展不能割斷歷史，“中國文化的發展不僅僅是‘除舊開新’而且也是‘推陳出新’或‘溫故知新’。‘現代化’一方面突破了‘傳統’另一方面也同時繼續并更新了‘傳統’。其次，自知之明也體現在正確看待“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關系。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爭論伴隨著整個中國文化的現代化過程。20世紀前半葉和20世紀80年代之后，都出現過這樣的爭論，爭論的核心是現代中國人究竟要不要繼續保持原有的文化認同?中西文化的爭論實際上將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對立起來了，陷入了哪一種文化是先進文化，哪一種文化是落后文化，誰更能代表文化發展方向的困境。文化自覺思想就是要我們不僅有民族文化的認同，同時也超越民族文化，用“和而不同”的國際文化觀來看待中西方文化。在當前全球化背景下，文化自覺既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的共處之道，也是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之間的共生之道。文化自覺揭示了文化自主的本質內涵：文化自主就是在民族文化認同的基礎上，秉承“和而不同”的立場處理好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一國家之間的相互關系，既反對“民族虛無主義”，也反對“民族本位主義”。文化自覺思想對于解救全球化帶來的民族文化危機，以及在全球范圍內建立一種和平共處、多元共存的文化秩序具有重要意義。

文化自覺思想的提出得到了中國文化思想界的廣泛認同，他們普遍認為文化自覺思想應該成為中國文化自主發展的指導性思想。高等教育與文化密切相關，文化的自主發展離不開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中國高等教育的自主發展也離不開文化自覺思想的指導。高等教育具有文化選擇和文化創造的基本功能，承擔著國際學術文化交流的重要職責。無論是文化的選擇還是文化創造，無論是學術交流還是文化交流，都是在某種價值準則指導下進行的文化活動，都應該體現文化自覺思想。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中國知識分子面臨著嚴重的文化危機，一方面是西方的文化擴張和文化霸權有增無減，另一方面是中國傳統文化受到嚴重破壞，中國知識分子面臨著文化“失根”的危險。中國知識分子應對文化危機的策略就是進行文化反思，培養明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文明意識，把中西古今的思想資源作為中國文化發展的根基和命脈。當前特別要重視民族文化和傳統精神的復興和發揚以抗衡西方的文化擴張和文化霸權，具體到大學教師和學者的科學研究和學術交流就是要樹立中國問題的意識。雖然中西古今的思想資源都是中國文化發展的根基，但是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我們要發展的具有自身獨特個性的中國文化，而不是普適文化，我們所有的文化成果首先要致力于解決中國面臨的現實問題和未來發展問題。文化的自主發展是一個長期的、艱巨的歷史任務，不僅僅是當代知識分子的使命，也是未來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因此，必須在教育教學活動中培養大學生的文化自覺意識，使他們成為未來中國文化自主發展的主導力量。在全球化文化的背景下，世界各國的高等教育都十分重視在教育教學過程中培養學生的文化意識，不僅有民族的文化教育，也有國際文化的教育。大學教育應該把“文化自覺”這一理念貫注在每一個大學生心目當中，使接受了大學本科教育之后的學生都有一個共同的人文基礎。從而“自覺地從世界文明史的高度來看待中國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