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張愛玲 真實 素樸 人生安穩的一面 人性
摘 要:虛偽中揭真實,浮華中展素樸,是張愛玲一貫堅持的創作原則。為求真實#65380;素樸,張愛玲選擇以最世俗的女性作為小說的主要表現對象,以展現人世間種種千瘡百孔的感情和揭示最殘酷#65380;自私的人性作為小說的全部內容和創作主旨所在。
在中國文壇上,張愛玲無疑是一個獨具魅力的“異數”人物。這不僅因為她跌宕坎坷的傳奇經歷#65380;卓越精湛的藝術才情,其率性#65380;自我而導致的極端個性,同樣是讓眾多讀者鐘情于她的主要原因。確實,張愛玲算得上一個至真至誠#65380;至情至性的人,胡蘭成就曾說過,她決不迎合別人,別人要迎合她更休想。當年,面對著一心想把自己培育成淑女的清高母親,她卻直陳自己對金錢的崇拜;對于港戰中的經歷,她能毫不隱諱地講述在做看護時的“不負責任”以及聽到病人死去消息時的“歡欣鼓舞”;談到創作,她也從不諱言“世俗的進取心”:“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做人如此,為文她同樣講究的是“素樸”和“真實”。在《自己的文章》中,張愛玲一再強調這種創作理念:“我只求自己能夠寫得真實些”,“我以為這樣寫是更真實的”,“既然有這樣的事情,我就來描寫它。”同時,她又認為:現代人“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我只能從描寫現代人的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的素樸的底子。”可見,虛偽中揭真實,浮華中展素樸正是張愛玲一貫堅持的最終創作原則。
一
正是本著求真實的目標,張愛玲在那崇尚“壯闊#65380;厚實的力的美”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卻刻畫了一個個平凡庸常#65380;真切實在的世俗小人物。正如她在《傳奇》初版扉頁上所說:“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普通人”也即“軟弱的凡人”,在張愛玲看來,正是這些“普通人”才最終構成了人類最基本#65380;最真實,也更持久永恒的生存基礎,因為他們雖“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其中,又以女性尤其如此,因為“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發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65380;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①。正是出于這樣的認識,張愛玲選擇以最“平凡”的幾乎無力承擔任何社會責任的“小人物”,尤其是女性作為小說最主要的表現對象而貫穿始終。
張愛玲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然而正是在由貴族之家跌落到民間俗世,從豪門千金轉變成職業女性的坎坷經歷中,形成了她對于女性與眾不同的觀點與看法。眾所周知,在幾千年的中外文化里,女性一直是交由男性按照傳統的審美觀念來進行塑造的。對此,張愛玲深有體會并給予毫不留情地解構與還原:“‘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臘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發的圣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余年的奶。”②在張愛玲看來,這些所謂“合乎理想的,善良#65380;慈悲#65380;正大”的“完人”是不真實,甚至有“三分討人厭”的,倒是那些蒼白#65380;渺小#65380;自私#65380;空虛的人才“可憐,又可愛”,“‘人的成分’特別的濃厚”。因而她說:“像大部分所謂知識分子一樣,我也是很愿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夠相信,如果有這么一天我獲得了信仰,大約信的就是奧涅爾《大神勃朗》一劇中的地母娘娘。”③地母即大地之母,“離大地最近的是地母……貼近大地是對成為大事之意義圖景的小事和極為細小的事物的關注”④,也即對日常生活瑣事的強烈興趣與關注。確實,在張愛玲筆下,沒有夏娃,沒有圣母,沒有洛神,也沒有觀音,有的只是清一色有著“地母根?”的凡俗#65380;瑣屑#65380;小奸小壞#65380;小悲小喜的“不徹底的人”。然而,她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她們敢愛敢恨#65380;敢哭敢鬧,“有掙扎,有焦愁,有慌亂,有冒險”,所以“他們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畢竟“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么沉重,不是那么容易大徹大悟”。
盡管生活于“亂世”中,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卻并未被“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而“斫傷元氣”。就如張愛玲所說得的那樣:“從腐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并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她們遠離戰爭#65380;遠離政治#65380;甚至有些遠離社會,“從柴米油鹽#65380;肥皂#65380;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才是其最遠大的理想#65380;最切實的人生追求。因為對她們而言,“人生安穩的一面”比任何東西都來得更為直接#65380;更為真實,也更為重要。她們整日忙碌于與男人的婚姻追逐#65380;與女人的勾心斗角,不是使性子#65380;打丫頭#65380;說村話,就是賣家產#65380;買股票#65380;藏私房,要么就在交際場上裝腔作勢,搔首弄姿。如果說,對安穩人生的欲求是“人生素樸的底子”,那么由此而展開的“認真而未有名目的斗爭”則是這素樸底子上的點綴。對此,曾有人批判張愛玲“對生活在同一文化環境下的大多數人的生活現實”非常“陌生”,她看不見農人#65380;城市工人#65380;公務員#65380;商店職員#65380;知識分子或教職員。⑤無可否認,張愛玲的寫作范圍是狹窄的,但很明顯,“張愛玲寫女人,不是從社會地位#65380;家庭地位上寫,而是從女人內含的悲劇性質上寫”⑥。對她而言,不管是工人#65380;農民或是知識分子,去掉其身后的背景#65380;環境#65380;地位#65380;出身和教養,她們在本質上并沒有任何區別,人生安穩的一面是她們誰也擺脫不了的“神性”與“婦人性”。難怪著名的影評人焦雄屏會給她以如此評價:“其內在對幾千年封建男權的顛覆瓦解,對獨立女性的著墨和支持,都使其實質比許多表面革命氣息濃烈的作品更進步,也更真實。”⑦
二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國是血與火的中國,是生死存亡關頭的中國。然而身處這樣一個“倉促”的“大而破”的時代,張愛玲卻坦言:“一般所說‘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⑧確實,在張愛玲的作品里,看不到反映時代風云#65380;凸現時代特色的崇高#65380;壯烈以及社會交替中的政治運動#65380;階級沖突,有的只是一幕幕婚姻交易#65380;愛情游戲#65380;家庭戰爭的生活畫卷。對于自己的這一創作傾向,她是這樣解釋的:“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在她看來,“只要題材不太專門性,像戀愛結婚,生老病死,這一類頗為普遍的現象都可以從無數個不同的觀點來寫,一輩子寫不完。”更何況“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如果說“浮華之中有素樸,虛偽之中有真實”的女性是她張愛玲貫穿一生的書寫對象,那么從戀愛婚姻及其引發的各種情感關系出發來揭示人性的真實則是她小說的全部內容與主旨所在,而這一切都是出于對寫“真實”的追求。
對于世事,張愛玲似乎有著超乎尋常的洞察力,出身閥閱門第而經受家道中落#65380;生活于世家大族卻從未體驗家庭溫暖的人生經歷,尤其當年港戰中的見聞更讓她強烈感受到:人類的文明“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更何況在那“影子似的沉沒下去”的時代里。在張愛玲看來,飲食繁殖才是“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而“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過是歷史上“最悲哀的一首詩”。就這樣,世界上最基本,同時也是最美好的社會關系,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卻變了形#65380;走了樣。在她筆下,看不到和諧#65380;圓滿,也沒有海誓山盟#65380;白頭偕老,有的只是或為食#65380;或為色而展開的男女間愛的幻想和猜疑。水晶先生就曾說:“《傳奇》一書,概乎言之,寫的是怨偶之間的殘缺關系。換言之,作者翻來覆去所吟唱的,無非是不幸的婚姻。”⑨《傾城之戀》展開的就是一對各懷鬼胎的男女一場婚姻追逐的游戲。范柳原看上白流蘇所具有的東方女性美,卻并不想與之結婚;白流蘇呢,為的也只是范柳原能帶給她“經濟上的安全”。“為了生活”,《留情》中年輕漂亮的寡婦淳于敦鳳選擇嫁給五十九歲的米先生做姨太太,米先生娶她也純為“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艷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
為謀食#65380;色,張愛玲筆下的男男女女沒有愛情,甚至也放棄了親情。人類最偉大#65380;最無私的情感當首推親子之情,然而,張愛玲卻說:“母愛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其實有些感情是,如果時時把它戲劇化,就光剩下戲劇了;母愛尤其是。”這就是張愛玲,一個真實敢言,不虛假,不造作的本色女人。當年她不顧一切地逃離父親的家投奔到母親那里,得到的卻是“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原來母愛也是要看情況#65380;有條件和講究回報的,這正印證了西蒙#8226;波娃所說:“母愛不是‘直覺的’#65380;‘天生的’:在任何情況下,‘天生’這兩個字眼均不適用于人類。母親對小孩的態度,完全決定于母親的處境以及對此處境的反應。”⑩對母愛的這種清醒認識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更是得到了充分體現:在《金鎖記》的曹七巧心里,兒子只是她生命中唯一擁有的半個男人,而女兒則是她用一生的幸福換取的黃金的潛在威脅者,為保食色,她最終用瘋子一樣的審慎和機智劈殺了兒女的一切;《十八春》中的顧太太,只為了大女兒對她許下的美好未來以及口袋里的那疊錢,竟無形中充當了謀害二女兒的幫兇;因為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花凋》里的鄭夫人寧可眼睜睜地看著女兒一步步邁向死亡也最終沒有暴露自己的私房錢;在《傾城之戀》中,當白流蘇遭遇哥嫂的欺凌而向母親求告時,得到的卻是讓她回去替前夫披麻戴孝的建議……這就是張愛玲所感悟到的人情#65380;人性的本真面目。母愛尚且如此,人世間其他種種情感就更不足道了:在《十八春》中,曼璐為了兩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竟殘忍到親手將妹妹徹底摧毀;為滿足荒蕪的情欲,梁太太不惜利用親侄女做誘餌來為自己招引男人;《金鎖記》中曹大年之所以把妹妹嫁給殘疾的姜二爺,為的只是攀上一門有利可圖的闊親戚,并免去一筆嫁妝費……總之,在張愛玲的文字世界里,沒有愛#65380;沒有真情,有的只是勾心斗角#65380;冷漠敵視。然而正是從這“素樸底子上的點綴”,張愛玲揭示了人情的真實#65380;人性的真實。正是這殘酷的事實讓張愛玲由衷感慨:“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就這樣,當別的作家將目光投射在時代洪流#65380;民族大義上的時候,張愛玲卻毫不猶豫地消解了歷史背景及社會環境的滲透與參與,把一切人物與情感都還原為最真實#65380;最原生的狀態。不少的評論者都認為張愛玲熱衷于書寫人性丑惡的一面,其實對長期以來被忽略#65380;被壓抑的人生及人性的常態與恒態的關注才是張愛玲小說創作的全部內容與最終目的所在。也正因為這樣,她才能完成對時間和歷史的超越,從而為作品贏得旺盛而長久的生命力。從夏志清先生把她寫入《中國現代小說史》以來直至今天,張愛玲及其作品就一直以貼近歷史文化主體及其精神世界的真實這一特點而高居文壇之巔,而且事實表明這種趨勢還必將持續下去。正如她在《金鎖記》結尾寫到的那樣;“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在這里,我們也可以說:張愛玲已經離我們遠去,她小說中的故事及所反映的那個破壞的時代也已一去不復返了,然而她對人#65380;人情#65380;人性的探尋與思考以及留給人們的“蒼涼的啟示”卻將一直繼續下去,沒有完,也完不了。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陽姣麗(1973- ),碩士研究生,湖南衡陽人,衡陽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①②③ 張愛玲.談女人#8226;張愛玲典藏全集 第3卷[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頁,第66頁,第65頁。
④ [德]溫德爾.女性主義神學景觀[M].北京: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56頁。
⑤ 轉引自有關張愛玲論著知見書目[A].張愛玲評說六十年[C].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版,第299頁。
⑥ 姚玳玫.冰心#8226;丁玲#8226;張愛玲——“五四”女性神話的終結[A].張愛玲評說六十年[C].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版,第488頁。
⑦ 焦雄屏.孤島以降的中產戲劇傳統——張愛玲和<太太萬歲>[A].時代顯影——中西電影論述[C].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87頁。
⑧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8226;張愛玲典藏全集第3卷[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頁。
⑨ 水晶.像憂亦憂#8226;像喜亦喜——泛論張愛玲短篇小說中的鏡子意象[A].張愛玲評說六十年[C].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年.P278。
⑩ [法]西蒙#8226;波娃.第二性——女人[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P2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