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復古 文學復古 進化
摘 要:文學“復古”已成為國人的一種審美情結。即使在十九#65380;二十世紀之交的文學觀念變革期,進化論大行其道的時候,文學研究的先鋒人物梁啟超#65380;劉師培#65380;章太炎#65380;王國維等對往古的審美風習仍隱隱含有一種眷戀。梁#65380;劉#65380;章三位因著意于進化論和政治事功,對文學復古的傾向有刻意隱藏的痕跡,王國維卻脫身于功利之外,因而能對文學復古進行深度審視。
“復古”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常演不衰的劇目,這種“復古”雖可理解為對政治上恢復古制的回應,但更應當視為文學的一種自律行為。劉紹瑾先生十分重視中國古代文學思想中的“復古”意識,他說:“復古主義者在批判‘近今’#65380;‘近代’奇技百出#65380;競新弄巧的文化風習和刻意為文#65380;饣豆 饣丁 破碎的創作機制背后,體現出一定深度的終極人文關懷和審美追求”①,“復古”已成為國人的一種審美情結。即使在十九#65380;二十世紀之交的文學觀念變革期,進化論大行其道的時候,文學研究的先鋒人物對往古的審美風習仍隱隱含有一種眷戀。本文即以梁啟超#65380;劉師培#65380;章太炎#65380;王國維為代表,透視這一特殊的文學現象。
一
梁啟超對文學觀念的改造可以說是最力的,但他早年對文學一類并不怎么看重,認為詩文是小道,不能令其“溺志”(《萬木草堂小學學記》)②。及至東渡日本,對政治小說發生了興趣,引起了他文學觀念的突轉。他所創辦的《清議報》即連載政治小說,《譯印政治小說序》亦大談政治小說之功用:“昔歐洲各國變革之始,其魁儒碩學#65380;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經歷,及胸中所懷政治議論,一寄之于小說……往往每一書出,而全國之議論為之一變。”③《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更力推“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謂“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④。顯而易見,梁啟超對小說的推崇全在于小說的政治功用。雖然他不否認小說“感人至深”等文學本身的特點,但小說文學上的特點最后要歸結到“改良群治”的政治事功上,舍此則不可與言小說。就彼時的社會形勢而言,無論當時還是后世,他的這種行為都無可厚非。而他這種急功近利的做法確也在客觀上推動了中國小說的大發展。但筆者所關注的不是他對新文學做了多大貢獻,而是在提倡新小說的過程中潛藏于他內心的懷古傾向。為強調小說的影響力,他進而將小說與俗文學聯系起來,謂“文學之進化有一大關鍵,即由古語之文學變為俗語之文學是也”,他不同意其他論者“宋元以降為中國文學退化時代”的說法,認為“宋以后實為祖國文學之大進化。何以故?俗語文學大發達故”。宋后的兩大俗語文學派之一便是小說,另一派“儒家禪家之語錄”又因清代考據學的興盛而中絕,于是就只有小說了。如果只看這一段,卻也無可如何,但要追究他為此說所找的證據,又另當別論了。“中國先秦之文,殆皆用俗語。觀《公羊傳》#65380;《楚辭》#65380;《墨子》#65380;《莊子》,其間各國方言錯出者不少,可為佐證。故先秦文界之光明數千年稱最焉。”既已“數千年稱最”,可否與近世#65380;當世之小說一較呢?他沒有說,這里面原是有心結的。“三代文學優于兩漢,兩漢文學優于三唐,三唐文學優于近世,此幾如鐵案,不能移動矣!”此說雖是對斯賓塞“文學退化”觀的響應,但作為“鐵案”,恐怕早已在他心中存在了,這是中國數千年歷史循環論的遺傳。但為了附和進化論,他仍要申說:“顧吾以為,以風格論,誠當爾爾;以體裁論,則固有未盡然者。”⑤他所說的體裁是指三百篇的四言進為五言,又進為七言,繼而長短句#65380;曲,愈來愈復雜。就形式而言,此亦可為“鐵案”。然“風格”系何指?他沒有說。沒說并不等于不重要,只不過是由于論述的重點而有意漠視了“風格”。“風格”與“體裁”相對舉,可見應偏于內容方面。“風格”由三代向近世的退化,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劉勰的“從質及訛,彌近彌澹”(《文心雕龍#8226;通變》)的說法,由漢唐的“淳而質”到宋初的“訛而新”,顯示的是一種審美意態的變化。梁氏的“風格”雖不可簡單地等同于劉勰所論,但也應該從審美文化心理層面去理解。后來《情圣杜甫》中說“藝術是情感的表現,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不能說現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優美,所以不能說現代人的藝術一定比古人進步”⑥,可以印證這一點。
劉師培對進化論也是大加歡迎的,在談到斯賓塞的“文學退化”觀時,他同樣不能接受。“英儒斯賓塞耳有言:‘世界愈進化,則文字愈退化。’夫所謂退化者,乃由文趨質,由深趨淺耳。” “由文趨質,由深趨淺”的“退化”,視諸中國文學,確乎如此。但他不能將這種事實理解為“退化”,在回應了梁啟超關于小說與俗語文學的關系之后,他說“陋儒不察,以此為文字之日下也。然天演之例,莫不由簡趨繁,何獨于文學而不然?故世之討論古今文字者,以為有淺深文質之殊,豈知此正進化之公理哉?”然而,他的進化論使用得并不徹底,說完上面一句話不久,即筆鋒一轉:“然古代文詞,豈宜驟廢?”原來,“古文”是用以保存國粹的。作為國粹派的中堅人物,這種說法自然在情理之中。由上觀之,劉氏此時的“文學”理解遠沒達到現代的水平,“文學”與“文字”尚且不分,混沌一片。而一接觸到先秦,他的“文學”理解卻忽然清晰了:“中國文學,至周末而臻極盛。莊#65380;列之深遠,蘇#65380;張之縱橫,韓非之排癵,荀#65380;呂之平易,皆為后世文章之祖。而屈#65380;宋楚辭,憂深思遠,上承風雅之遺,下啟詞章之體,亦中國文章之祖也。惟文學臻于極盛,故周末諸子,卒以文詞之美,得后世文士之保持,而流傳勿失。”⑦此處“文學”即等于“文章”,先秦文學以“文詞之美”得以保存,顯然是偏重修辭的,這種看法,揆之劉師培的文選派大家身份自屬當然,而與梁啟超的“風格”說恰可頡頏并進。無論偏重于哪一方面,其對“古”的推崇卻是一致的。
二
與梁#65380;劉二位的猶豫不同,章太炎是反對進化論的,所以他對“文學復古”的態度較為明確:“可惜小學日衰,文辭也不成個樣子。若是提倡小學,能夠達到文學復古的時候,這愛國保種的力量,不由你不偉大的”⑧,“彼意大利之中興,且以文學復古為之前導,漢學亦然。其于種族,固有益無損已”⑨。章氏所說的“文學復古”是襲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說法,顯然與傳統的古今對照的歷史循環論觀點不同,而是在古今#65380;中外的多元交織中尋求中華文明的立足點。他所說的“文學”跟現今的文學理解也有很大不同,而與“小學”有極為密切的關系,這從他對文學的定義中能明顯地看出來:“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文”和“學”可以分開來理解,“學”有“論”的意思,解釋為“研究”恐怕也說得過去,這種文字考證式的定義與Literature就全然異趣了。基于此,他當然不能同意昭明太子與阮元關于“文”的看法,謂“前之昭明,后之阮氏,持論偏頗,誠不足辨”;也不能同意當時“學說以啟人思,文辭以增人感”的區分,認為“亦一往之見也”⑩。章太炎身處日本,不可能不對歐西的“文學”定義有所了解,而他偏要做出這種復古的泛文化式的文學理解,是有其深刻的目的的,誠如日本學者木山英雄所說:“章炳麟的‘反古復史’之‘文學復古’論,凝聚了他全部心血,成為直面本世紀初世界史現實,致力于將中國文明從其自律性基礎開始重建的不懈努力的重要部分。”[11]所以,章太炎雖對“文學”作了界劃,但并無意于文學本身,而是著意于文化#65380;文明層面,以求中國的復興。后來的文學史家定義文學時,常拿章太炎作靶子加以批駁,的確有無的放矢之嫌。
章太炎的這種以復興中國文化為鵠的的“文學復古”實際上是中國文學復古傳統的中斷,他提倡的“復古”是在列強環伺的情況下被動地扯起的一面旗幟,與文學復古傳統的自覺回復往古迥然不同。但是,既然章氏的文學定義如此寬泛,就必然也包含通常所謂的文學,而一旦落實于后者,審美的復古便又復活了。《國故論衡》中有《辨詩》一篇,其中有云:“本情性限辭語,則詩盛;遠情性癴雜書,則詩衰。”四言#65380;五言#65380;七言詩體不斷下衰皆由乖離情性所致。其間他以高祖#65380;項王為例,說他們“未嘗習藝文”,然《大風》歌#65380;《拔山》曲卻“為文儒所不能舉”。正因為“未嘗習藝文”,未被智識所染,發情才真。所以,作詩“情性之用長,而問學之助薄也”[12]。章氏于四#65380;五#65380;七言之間未較長短,但可想而知,包含大量周代民歌的《詩三百》的地位因其情性之用必高于后代詩歌。他后來講演國學的時候也說:“三國以前的詩,都從真性情流出,我們不能指出某句某字是佳,他們的好處,是無句不佳無字不佳的。”[13]
三
章#65380;梁#65380;劉三位治學都有明顯的政治傾向,相比而言,王國維倒是特立獨行的。生逢亂世,沒有激發他濟世救民的政治理想,卻讓他墮入了苦悶的淵藪。當然,王的苦悶與其體質#65380;性格皆有關系,“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14],羸弱的體質#65380;憂郁的性格,再加上時時不能擺脫的人生問題,王國維也就不能不苦悶了。所以,王之治學,由哲學#65380;美學而文學#65380;史學,并無外在的政治取向,而是秉執“無用之用”,求人生的慰藉。王氏這種無與世用的治學態度卻成就了他學術上的深刻。王國維在現代美學及現代文學批評方面的開創之功已為學界公認,其所以有如此功績,一方面得自西學視野的應用,另一方面則來自中國古學的功底。因他游離于政治之外,故對于“古”能給以更為學理化的觀照,這又必得涉及《人間詞話》的“境界”說了。
關于“境界”,歷來眾說紛紜,多數學者在中國文學傳統里找根據,近來王攸欣卻獨辟他說,認為“境界”一本叔本華的“理念”[15]。細檢王攸欣所論,確有雄辯之處,不過筆者以為尚有兩點值得商榷:1.《人間詞話》的創作的確與叔氏理論有密切關系,但此時已與王國維崇信叔氏理論時不同,彼時多以中國文化#65380;美學#65380;文學現象證叔氏學說,而此時已回至中國文化本位,乃以叔氏理論證中國文學#65380;美學現象,故中國文學#65380;美學的傳統是基礎。2.“以物觀物”#65380;“赤子之心”等關鍵詞,王攸欣均能于王國維舊說中找到實例證明與叔氏的關系,獨“境界”主“情”的一面,多系王攸欣自我發揮,不能以事實服人。基于此兩點,筆者以為絕不能輕視“境界”說對中國傳統的繼承,這不僅在于“境界”的語源在中國,更為重要的是“境界”一詞體現的美學精神,其淵源亦在中國。
“境界”說所涉真景物#65380;真感情,可與自然相闡發,《人間詞話》五十二則有云“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16],可為證。即以“情”而論,這里所說的“自然”之情與叔本華所說的抒情詩中的感情并不一樣,中國詩中的感情常帶著天人合一的色彩,偏重于“天”的一面;西方抒情詩中的感情則偏重于“我”的一面,這與柏拉圖以還對“自我”的強調分不開[17]。中國詩“自然”之情的審美理想與莊子的提倡大有淵源,《莊子#8226;漁父》有:“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真”與“強”對,即“自然”。而叔本華論抒情詩的本質則在于“充滿歌唱者的意識的是意志的主體,亦即他本人的欲求,并且每每是作為解放了的,滿足了的欲求(快樂),更常是受阻抑的欲求(悲傷),不過總是作為感動,作為激情,作為波動的心境。”[18]這種對于感情的認識與中國抒情詩貴“真”的傳統絕不可同日而語,“真”并不落實到自我,具有泛“真”的色彩;“欲求”,無論是“滿足”還是“阻抑”,則明顯地具有張揚自我的傾向。對于“真景物”,也不能全從“純粹直觀”中找根據。所謂“真景物”,并非現實中的景物,而是詞語逗興出的景物,即“語語都在目前”,這與鐘嶸的“直尋”#65380;王夫之的“現量”可謂一脈相承,這也可以從莊子的“目擊而道存”(《莊子#8226;田子方》)那里找到淵源。莊子開啟的這種要求直現現象真實的審美感知方式,葉維廉亦用“以物觀物”加以闡發:“物既客亦主,我既主亦客。彼此能自由換位,主客(意識與世界)互相交參#65380;補襯#65380;映照,同時出現,物我相應,物物相應,貫徹萬象。”[19]王國維所說的“以物觀物”原是要證明叔本華的“直觀”[20],但他在《人間詞話》中述“無我之境”時的“以物觀物”則可與葉維廉的闡發相互照應。
另外,《人間詞話》五十四則云:“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故謂文學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之,則此說固無以易也。”[21]此時對進化論的態度與“《天演論》出,一新世人耳目”的歡欣相比不能不顯出猶豫了。“染指遂多”所對應的是詩體初成時的那種無拘束的自然狀態,差近于嚴羽所謂“第一義”。王國維并沒有明確提到復古,但從《人間詞話》呈現出的審美意識來看,說王國維具有一種復古的審美思維當不為過。
“復古”到王國維這里已與前述三位大不相同。章#65380;梁#65380;劉之于文學復古,因進化論及政治事功的影響,都有刻意隱藏的痕跡,而王國維卻不為外在事功拘囿,故也無須掩飾對“古”的態度。正因其“坦蕩”,所以能有效地借助西方哲學#65380;美學理論對“古”進行新的理解。可以說,王國維完成了一種轉變,即由對歷史循環論的服膺,轉為對“古”的研究式的審視,改變了“古”的傳襲方式。自是以后,復古的美學理想便轉入“史”的領域,較多地受到理性的照顧,這又要拜進化論所賜了。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癤同壯(1976-),山東微山人,暨南大學文藝學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
① 劉紹瑾:《中國復古詩學文學退化史觀的美學審視》,《文學評論》,2005年第5期。
②③④⑥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張品興#65380;沈鵬主編,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5#65380;172#65380;884#65380;3978頁。
⑤ 《小說叢話》,見《新小說》第7號,1903年7月15日。
⑦ 劉師培:《中古文學史#8226;論文雜記》,舒蕪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110頁。
⑧ 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錄》,見《學術文化隨筆(章太炎卷)》,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原刊《民報》第6號)
⑨ 章太炎:《革命之道德》,《章太炎選集》,朱維錚#65380;姜義華編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原刊《民報》第8號)
⑩[12] 章太炎:《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9#65380;52,89-90頁。(《文學論略》分載于1906年《國粹學報》第9#65380;10#65380;11號,編入《國故論衡》時為《文學總略》,有大幅刪減)
[11] 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13] 章太炎講演《國學概論》,曹聚仁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1頁。
[14][16][21] 王國維:《王國維文學美學論著集》,周錫山編校,北岳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42#65380;363#65380;364頁。
[15][18] 王攸欣:《選擇#8226;接受與疏離——王國維接受叔本華#65380;朱光潛接受克羅齊美學比較研究》,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轉引自該書第104頁。
[17] 葉維廉:《道家美學與西方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頁。
[19] 葉維廉:《比較詩學》,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83年版,第106-107頁。
[]20 王國維:《孔子之美育主義》,見《王國維哲學美學論文輯佚》,佛雛校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