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郁達夫 屠格涅夫 心理描寫
摘 要:郁達夫和屠格涅夫都常用第一人稱來講述故事和刻畫人物心理。郁達夫的作品中敘述者“我”與作者本人似乎是融合為一的,坦露的是作者自己的內心世界;屠格涅夫作品中在“我”后面才隱藏著作者自己。兩位作家都很重視自然景物描寫在心理表現中的作用,但方法各有不同。他們在心理描寫方面的不同與他們的創作原則及創作觀念不無關系。
郁達夫的小說不是如傳統小說那樣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中精細地刻畫人物性格,而是以罕見的勇氣和獨特的手段,在表現人物的心理與情緒變幻中,直率地抒發個人主觀情感。郁達夫曾自述他的小說創作受到屠格涅夫影響很深,或許兩人在個人經歷#65380;性格氣質上的相似使郁達夫的創作自然地偏向于汲取屠格涅夫小說創作中與自己契合之處,而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如《前夜》《羅亭》《煙》《父與子》《處女地》等)有著社會心理小說之稱。也許最初作為后輩的郁達夫其藝術靈感來自屠格涅夫,但對于具有特殊資質的作家而言,郁達夫的同一創作手法表現出自己的獨特魅力。本文將以兩位作家的幾部重要作品為例,循著他們小說藝術之心理描寫這個側面,深入地比較他們的小說藝術在這方面的異同,但側重點將在接受者身上,因為影響不是單向的接受,它更在接受一方的回應與反饋。
在小說的敘述視角上,郁達夫和屠格涅夫都常用第一人稱來講述故事和刻畫人物心理。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初戀》《多余人日記》等,郁達夫的《遲桂花》《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等都是用第一人稱“我”來敘述故事,這一視角有助于作者將筆觸深入到人物內心深處去描畫他們細膩#65380;復雜的心理#65380;情緒特征,增強文章的真實感。但同一視角在兩位作家筆下造成的效果并不一樣。郁達夫的作品令人感覺主觀抒情色彩濃烈,敘述者“我”與作者本人似乎是融合為一的,坦露的是作者自己的內心世界。《遲桂花》中的“我”那熱烈#65380;大膽#65380;真誠的自我心跡坦露,“我”與蓮的感情糾葛的赤裸裸表現;《薄奠》的結尾,“我只想放大了喉嚨叫罵:豬狗!畜生!你們看什么?我的朋友,這可憐的拉車者,是為你們所逼死的呀!……”這激烈的反抗聲音同樣是來自作者的不可遏制的憤怒。屠格涅夫作品中的“我”卻沒有如此情感外露,在“我”后面才隱藏著作者自己,兩者似乎是情感與理智互相牽制,于是“我”既是感情熾熱的生活介入者,又是冷靜的旁觀者,使屠格涅夫作品的整個筆調內斂而溫情,不似郁達夫的作品為某種情感#65380;情緒所籠罩。如《獵人筆記》中的“我”不僅是帶領讀者經歷一件件事情的參與者,也是以隱伏語氣對每一件事情做出評價的客觀觀察者。而郁達夫即使是用第三人稱“他”寫成的作品《沉淪》《銀灰色的死》《懷鄉病者》《離散之前》等也帶著作者強烈的主觀感情,以第三人稱出現的主人公,仍然是忠實于作者自我的抒情形象,從“我”到“他”的敘述人稱的轉換并沒有帶來別的不同,《沉淪》和《銀灰色的死》中的“他”暴露出的憂郁#65380;悲憤和絕望無不明顯地帶有作者“自敘”的情感強度。
兩位作家同樣也很重視自然景物描寫在心理表現中的作用,善于通過景物描繪來表現人物心理活動和感情的變化。類似的例子很多,這里通過典型的兩部作品進行分析。在屠格涅夫的作品里,寫景除了增添詩情畫意,描繪故事發生的環境之外,還在于以景傳情,間接展示主人公的心理與情緒特征。小說《約會》中,一開始阿庫林娜對戀人滿懷著期望的心情,作者寫道,“樹林中已被陽光充斥,四面八方,透過歡欣喧鬧的樹葉,可以看到明凈爽朗,碧藍如洗的天幕;濃云已經消散了,是被秋風吹走的;天空晴朗清新,空氣中彌漫著秋天的干燥涼爽氣息,讓人心中情緒高漲,朝氣蓬勃……”而當薄情的戀人冷淡地丟下她離開時,阿庫林娜傷心失望已極,林中景色也變得凄涼傷感,“太陽正低低地懸在明凈#65380;略帶灰白的天幕中,它那曾耀眼的光線也似乎由于暗淡而泛卻了許多,不再光芒四射,是平平靜靜如一片湖光平淡。距離黃昏也不過有半個鐘頭左右,但是晚霞卻非常稀少”。眼前的景物讓人感到“似乎冬天帶著凄冽的寒冷與恐懼悄悄逼近”。蕭瑟的秋景與人物悲傷的心情相協調。而郁達夫的小說注重以自然景物描寫誘發人物的感情,進而展示人物的心理狀態。《沉淪》中的“他” 一出場,“呆呆地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種紫色的氣息吹來,息索一響,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回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在顫抖不已,一陣帶著紫羅蘭氣息的和風,溫微微地噴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 這里人物的內心感受由自然景物而起,細致地表現出遠離故國的游子那敏感#65380;孤寂,迫切尋找慰藉的心理。郁達夫的小說常常是人物率真的自我心理的暴露,作者在直接抒情的同時,又往往借助“緣情于景”的手法,使人物心理的揭示既直率#65380;熱烈,又深沉#65380;含蓄。《遲桂花》便是這樣一篇成熟之作,試舉一例,當寫到“我”與蓮在路上的一段感情糾葛之后,“我”有一段赤裸裸的感情表現,“我剛才的一念邪心,幾乎要使我犯下這個大罪了。幸虧是你的那顆純潔的心……卻救我出了這一個險……以后請你當我作你大哥一樣那么的看待,你若有急有難……我總情愿以死來代替著你”。這種近乎自我懺悔的自白,用得恰到好處時有它強烈的感染力,但若太多太長就易落入呼喊和說教。郁達夫巧妙地避免了這種情況,當“我”與蓮雙方互相諒解之后,便再沒有人物的自我表白,而是寫道,“吃過午飯,管廟的和尚又領我們上前后左右去走了一圈。這五云山,實在是高,立在廟中閣上……以其山之高與境之僻,一般腳力不健的游人是不會到的……至于深山的野鹿……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卻可以從它那里攝取得來。”這一段景物描寫,緣情于景,情寓景中,代替了感情的表白與訴說,卻又活生生地呈現出人物的心理活動。可見,郁達夫筆下的景物描寫,帶著濃厚的感情色彩,使小說呈現出“情景交融”的詩意美。屠格涅夫筆下的自然是一種有靈性的實體,它與人物在情感上相通,生成別樣魅力。
屠格涅夫刻畫人物較少采用內心獨白,主要通過行動#65380;對話#65380;風景和肖像的描寫來揭示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而郁達夫筆下的人物多愁多思#65380;敏感,承受著國弱人悲的苦悶,苦悶之中無意以言辭傾訴,于是訴諸自我的思緒,大段的內心獨白成為最恰當的心理表現手法。這也與兩位作家的創作觀念相聯系。屠格涅夫認為,要達到真實,應當著重反映社會,他堅持客觀敘事,主要通過人物的外部行為或旁人的反應來凸現人物心理,小說中常常記錄下那些明確無誤地說明人的心靈的#65380;簡單而突然的動作,他強調心理分析恰如其分,能與人的性格#65380;行動#65380;環境#65380;情節匯合成一個和諧整體,使讀者自然感受到人物的內心世界。而郁達夫的心理描寫方法是直率地暴露自我#65380;坦露個性,他認為藝術的價值全在一個“真”字上,這種赤裸裸地把人的心境寫出來的真實觀,強調的是作者主體感情的澄澈。接下來,本文就兩位作家心理表現手法最具特色的一個方面深入下去,與讀者共同領略他們作品中精彩的心理篇章。
兩位作家在心理描寫方面的不同與他們的創作原則及創作觀念不無關系。屠格涅夫心理分析的原則是簡練和明確,注重以暗示含蓄的方式揭示人物內心,強調通過動作表現人物內心活動,尤其是愛情心理活動描寫絕妙地將人物內心的驛動#65380;興奮表現出來。《約會》中的阿庫林娜在樹林里等待戀人的到來,作者沒有敘述女主人公彼時彼景的內心活動,而是只描寫了她的一個外部動作:一些細致的響聲都能使她像受驚的小鹿驚動而惶喜。時而閃動著畏怯又明亮的大眼睛,似在傾聽什么;一下又深深地透出一口氣,低下頭,嘴角顫動著。這細膩準確的外部動作描繪恰到好處地揭示了女主人公緊張而喜悅,激動又不安的復雜細微心理。屠格涅夫心理描寫的“隱蔽”往往使他筆下人物的外部特征與內心世界處在一種既關聯又不確定的狀態下,心理內涵具有多重指向性,有力地打開了讀者的想象空間。《貴族之家》里已經另外愛上麗莎的拉夫列茨基從報上得知妻子的死訊后,小說沒有出現描寫他具體心理活動的字眼,只是寫他“忽然像被蜇了一口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讀完消息后,他只是“穿上衣服,步入花園,在林蔭道上來回踱步,直至天明”。在這踱步聲中,拉夫列茨基該是懷著期待#65380;顧慮#65380;希冀的心情,既有對自己以往生活的慨嘆,又有對未來朦朧幸福的希冀吧。屠格涅夫還善于隨著情節的進展,結合人物的對白或某些場景的描繪揭示出心理活動的結果。如上引《貴族之家》中拉夫列茨基妻子的死訊在拉夫列茨基思想#65380;心理上的反應便隨著情節的進展#65380;對白等漸漸呈現在讀者面前。我們再來看小說《羅亭》中羅亭在與娜達麗亞決裂之后的感受怎樣,作者寫道,“羅亭……立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關起門來,寫了兩封信……”作者沒有提到羅亭寫信時的想法,而是寫“他神色黯然地在房間里走了幾遍,然后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一只手支撐著身子”。這些簡單的面部表情和手勢描寫真實地反映了羅亭的心緒。在羅亭作出決定之后,“眼淚慢慢溢出了眼眶,……他站起來扣上全部紐扣,叫仆人去問達麗婭#8226;米哈依洛夫娜,能不能現在見他”。表明羅亭已經決定將痛苦藏在自己內心,這些描寫注重從外部細節反映主人公心靈活動,又十分符合該類人物本身的性格特點。可見,作為塑造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屠格涅夫的心理分析在不同場合具有不同的形式和處理方法,但整體上是客觀#65380;冷靜的心理表現。
而郁達夫作品的心理表現如前所述,多數是人物直率的自我心跡坦露,內心獨白成為心理描寫的主要手段。郁達夫小說不注重情節,也不注重對人物外部行動的描寫,作者擅長的是以主觀抒情方式塑造人物形象,常常將筆觸深入人物內心,集中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動和內心矛盾。籠罩他的小說的往往是一種感覺#65380;一種情緒,也即人物的心理游思。如《沉淪》首句“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便是統領小說的總感覺。在作者為具體的心理分析所作出的努力中,我們只需舉一個方面便足見郁達夫小說心理分析的特點,那便是郁達夫小說不以情節結構作品,而是以情緒結構全篇,小說從頭到尾充溢著一股情緒,處處在向我們透露人物的心理狀態。《春風沉醉的晚上》寫一個現代貧寒青年與一個貧苦年輕女工住在同一寓所里發生的故事,這無疑是衍生一段離奇曲折愛情故事的絕好素材,但郁達夫卻在兩個人物可能發生沖突與矛盾的地方抽去了情節衍生的可能因素,以一條情感的紐帶將“我”與女工陳二妹連在一起,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接觸并不是情節進展中兩人的矛盾沖突,而是他們情緒與感情的交流。作品中有人物大膽#65380;真誠的內心獨白,揭示了人物最真的心理狀態。如“我”在漸漸對陳二妹產生了愛情的要求之后,作者寫到“我”對自己說:“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么?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如此外露#65380;直接的心理表白并不讓人感到卑瑣#65380;低下,而是一種純潔的感覺流入心田。《離散之前》也是把足以引發人物之間矛盾沖突的外在因素抽離,只是將主人公于質夫與雜志發行業者之間的沖突作為一種背景,用簡短#65380;明確的語言略作敘述之后,轉而將筆墨投入人物感情#65380;心緒的抒發。《微雨的清晨》寫朱君之死,同樣,矛盾也不是以人物之間的外部沖突形式發展,而是以其自身的內心沖突形式發展,從而深刻#65380;真實地揭示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郁達夫在小說中以人物的情緒代替情節來結構全篇,專為表現人物心理服務,這方面的代表作品當推《沉淪》。小說寫一個遠離故土的游子在異國的求學生活。寫“他”由中國去日本,卻并不介紹前因后果;在日本“他”時刻覺得周圍的日本同學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但并不借此展開他和他們之間的糾葛和矛盾;還有“他”與旅館主人的女兒之間本可以發生一段愛情故事,但作者都是點到即止。凡是可能形成情節的地方都被作者淡化了,它們只是觸動主人公情緒#65380;心理變化的一個外部因素,小說全副筆墨都在于揭示人物的心理狀態及流動,“他”從憂郁到自卑自賤,到苦悶到自責,到自我放棄,直到最后悲憤自絕。
郁達夫和屠格涅夫兩位作家在心理描寫上的相似中更多表現出的不同,使其各具特色。他們作品中回旋的一種抒情意境讓人感到兩人在性格#65380;氣質上的相近,本文僅僅探討了他們藝術創作中一個方面的一個側面,他們之間的關系值得我們進一步去做研究。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鄺 姍(1975-),華東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上海行健職業學院人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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