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秦觀詞“韻美”的表現方式

關鍵詞:詞 秦觀 韻美 表現方式

摘 要:秦觀詞的以韻勝，自宋代以來便不斷被人提及。那么，秦觀詞的韻美是怎樣表現出來的呢?全文從以下七個方面作了具體的闡述:一#65380;寄托;二#65380;借景抒情;三#65380;以樂景寫哀;四#65380;以景結情;五#65380;層折的手法;六#65380;善用比興;七#65380;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

“韻”是中國古典藝術領域中一個重要的審美范疇，最初指詩歌的有形之“聲韻”“押韻”。魏晉南北朝時期，“韻”的美學內涵開始指向人物品藻，用于品人，指人的風度#65380;氣概#65380;精神，如“風韻”“氣韻”“神韻”等。南朝畫家和畫論家謝赫首先將“韻”引入繪畫理論。宋人尤其推崇韻美。北宋詩人黃庭堅喜用“韻”論書法，也開始涉及到詩。秦觀的女婿范溫受其影響啟發，寫了一篇有關“韻”的專論，通論書畫詩文，指出“有余意之謂韻”①。其實在范溫之前，自魏晉至唐以來的文學和詩歌理論中，“韻”已用不同的審美概念表示出來了。《文心雕龍#8226;隱秀》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隱以復意為工”;鐘嶸《詩品》說:“文已盡而意有余”;唐代釋皎然《詩式》中說:“兩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唐司空圖《二十四品》論“含蓄”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等等，已將范溫所說“生于有余”的“余意”說囊括其中了。根據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確定“韻”的美學內涵其本質即抒情的余味。明乎此，下面就探討一下秦觀詞的韻美。

秦觀詞情感真摯深厚，但他較少直接抒情，不似李煜“一江春水向東流”式的任性直抒#65380;毫不節制，也不似柳永“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的淺俗直露#65380;備足無余，而是深得含蓄蘊藉之妙。故秦觀詞的以韻勝，自宋代以來便不斷被人提及:

張炎《詞源》卷下:“離情當作如此，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②

張炎《詞源》卷下:“秦少游詞，體制淡雅……咀嚼無渣，久而知味。”③

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④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少游則義蘊言中，韻流弦外。”⑤

上述諸家都指出了秦觀詞含蓄蘊藉“有余意”的顯著特點。那么，秦觀詞抒情的余味主要是通過怎樣的藝術手段體現出來的呢?

一#65380;寄托。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云:“詞貴有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觸發于弗克自已。”⑥劉熙載《藝概》云:“詞非寄托而不入。”⑦秦觀詞深諳此法。秦作的許多詞句充滿了寄托之意，給讀者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如《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仔細品咂，可得三重意味。其一:桃花高潔明艷，不是凡花，卻棄植亂山深處無人賞;其二:贊美歌妓碧桃如桃花般高潔明艷，淪于污濁的塵世和低賤的行列，對歌妓的悲劇命運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其三:詞人從歌妓的命運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遭際，自己不也正是心境高潔#65380;屈沉下位#65380;懷才不遇#65380;為世所棄嗎?此正是此詞寄托之深蘊所在。再如秦觀三十四歲時應禮部試不中所作《畫堂春》“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花之恨即閨人之恨，閨人之恨即詞人之恨，此亦是寄托之筆。

二#65380;借景抒情。樊志厚《人間詞序》:“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異也”，又說“古今人詞……以境勝者，莫若秦少游”⑧。秦觀詞常用細膩輕柔的意象，如落紅#65380;飛絮#65380;秋水#65380;煙靄#65380;暮云#65380;寒鴉#65380;絲雨#65380;殘月等等，構成一幅幅或凄迷或傷感或幽美的意境，意味深長，綿綿不盡。如《踏莎行》“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可稱典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⑨其沉痛凄厲之情，仍然是用“孤館”“春寒”“杜鵑”“斜陽”這樣的景物表達了出來。如《八六子》“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 濛殘雨籠晴”，那片片的飛花，濛 濛的殘雨，正襯著詞人難堪的離情。再如他的《南歌子》其三:“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亂山何處覓行云?又是一鉤新月照黃昏。”亂山滿目#65380;落花飄飛#65380;溪水空流，正體現了他落寞#65380;不堪的心緒。再如他的《如夢令》，訴遷謫途中的苦況，通過夜長#65380;風緊#65380;鼠窺#65380;霜濃#65380;曉寒#65380;馬嘶#65380;人起等現象表現出來，描繪出凄涼孤寂的意境，含蓄地表現他在貶謫途中的孤獨凄涼失意的情懷。

三#65380;以景結情。張炎在《詞源》中說:“末句最當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始佳。”⑩沈義父《樂府指迷》:“結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11]秦觀詞最諳此道。秦觀詞善于在歇拍和結拍處以景作結，含蓄深婉，產生“有余不盡”之意，使人回味無窮。如《滿庭芳》歇拍“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和結拍“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在抒發離情漸進高潮的當口，卻宕開一筆，以言他之景語作結，耐人尋味。再如《江城子》結拍“煙浪遠，暮云重”，以渺茫的煙浪#65380;暗淡的暮云抒發不知何時何處再相會的濃重的悲傷。再如《南歌子》結拍“又是一鉤新月#65380;照黃昏”， 以黃昏新月之景收束，意境凄清，那一鉤新月不知承載他多少相思與愁緒了。此外，《滿庭芳》之歇拍“金鉤細，絲綸慢卷，牽動一潭星”，《南歌子》之結拍“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臨江仙》之歇拍:“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等等，不乏其例。

四#65380;以樂景寫哀。王夫之《姜齋詩話》云:“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12]秦觀詞亦擅用此法。如《望海潮#8226;梅英疏淡》:

梅英疏淡，冰澌溶癨，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前面突出寫大地回春，縱情游賞，以及嗚笳夜飲#65380;華燈飛蓋的盛況。突然，峰回路轉，“重來是事堪嗟”一個反跌，上述描寫盡化煙云，前面鋪敘越詳盡，氣氛越歡快越熱烈，反跌的幅度就越大，越可見今日心情的悲苦。“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結之以淡語，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又如《夢揚州》:

晚云收。正塘柳#65380;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輕寒如秋。小闌外#65380;東風軟，透繡幃，花蜜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長記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 歹帶酒困花，十載因誰淹留。醉鞭拂面歸來晚，望翠樓，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這首詞系作者貶謫離京前重游西園所作，追憶昔日在洛陽時的歡快之事。塘柳依依，煙雨茫茫，東風習習，花密香稠。飲酒對詩，賞花觀舞，可謂春風得意。昔日之景歷歷在目，今朝之恨卻難以揮去。仕途之坎坷，身世之悲苦，通過寓情于景，今昔對比，道盡了“離情正亂”之苦。又如《醉鄉春》上片:“喚起一聲人悄，衾冷夢寒春曉。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詞人把“衾冷夢寒”的感覺和視覺上的“海棠開”作對照，用熱烈的春景反襯凄冷苦寒的心情。海棠越燦爛，春色越美，越反襯出濃郁的傷感。詞人以樂景寫悲情，意味深長，耐人咀嚼。

五#65380;層折的手法。層折即前人所說的“透過一層”或“進一層”“加一等”的表現手法，也是秦觀詞中常用的。如:

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阮郎歸》)

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阮郎歸》)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虞美人》)

奈何綿綿，此恨難休。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風流子》)

層折的手法不僅使感情的表現更加強烈#65380;曲折#65380;深邃，而且情感更加一波三折，搖曳多姿，韻味悠長。

六#65380;善用比興。秦觀詞善于調動人們對于自然界的精神通感，也就是善用比興。如《一落索》“楊花終日空飛舞，奈久長難駐”和“肯如薄幸五更風，不解與花為主”句。以終日飛舞的楊花比作游蹤不定的蕩子，表達出對男子一去不返#65380;愛情無法長久的憤懣和不滿;以花自喻，以五更風不知護花惜花的薄幸行為比擬男子的薄情寡義。再如《阮郎歸》“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夢中”，言分別之后，各自西東，猶如隴頭流水難以再聚。其他如《踏莎行》“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65380;《八六子》“恨如芳草，萋萋癮盡還生”#65380; 《浣溪沙》“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等等寄興深遠的句子，迷離恍惚的美感，留給了讀者相當大的欣賞空間。

七#65380;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將身世之感和男女艷情兩種復雜的情感體驗糅合在一起的抒情模式，在柳永的詞里已經有所體現，如他的《雨霖鈴#8226;寒蟬凄切》，但將它大規模地應用到詞作中，在秦觀的詞里最為典型#65380;突出。這樣，把兩種不同的情感糅合在一起，自然就增加了抒情的多義性，擴大了讓人回味的情感空間。科舉不第的抑郁#65380;家庭生活的困頓#65380;宦海仕途的失意，一并融入詞作形成了獨特的風格。秦觀詞的這種融入了個人身世遭遇#65380;充溢著強烈主體意識的抒情，已非以前那種空乏的#65380;莫名的#65380;共我的代言之作所能比。在類型化的離情別緒中注入了新的感情內涵，詞已成為“言志”的載體。這其中最著名的當屬《滿庭芳#8226;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65380;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65380;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65380;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此詞作于宋元豐二年（1079)歲暮離越時，所寫的是與越地一位歌妓的戀情。尤其“漫贏得#65380;青樓薄幸名存”，代用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表達了自己仕途受挫的灰心喪氣，懷才不遇的惆悵苦悶。其中也寄托家庭變故#65380;應試落第#65380;往事如煙和功名不就等身世之感。再如《水龍吟》:

小樓連遠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癥。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65380;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65380;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此詞是秦觀在蔡州時作，詞中描寫了一位女子對情人的刻骨相思和寂寞愁怨的感受，這正是秦觀在仕宦中的真實感受，特別是詞中女主人公說的“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更是他的內心獨白，抒發了秦觀在官場上苦悶的感受。再如《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癦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這首詞是一〇九五年秦觀從京城被貶到處州時所作，詞中描寫主人公對往昔美好愛情的回憶，嘆惜愛情已逝，抒發了歡情不再的悲哀苦楚。“日邊清夢斷”含蓄地表達了他在政治上的失意，離京謫居的不幸遭遇，全詞抒發了他“愁如海”般的感傷情懷。

正由于秦觀詞“韻”的表現方式的多樣化，才使得秦觀詞韻味猶足。故《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云:“詞則情韻兼勝，在蘇#65380;黃之上”[13]; 張宗棣《詞林紀事》卷六引樓敬思語云:“能以韻勝，覺清真亦無此氣味也”[14]， 確為中的之評。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杜立新（1970-)，山東省泰安市人。福建師大文學碩士，山東科技大學（青島)文法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古典詩詞。

①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增訂［M］. 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②③④⑥⑦⑩[11]唐圭璋. 詞話叢編［Z］．北京:中華書局，1986.

⑤⑧⑨[13][14]孫克強. 唐宋人詞話［M］. 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

[12]徐培均，羅立剛.《秦觀詞新釋輯評》［M］. 北京:中國書店，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