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浪漫，再顛覆它

【摘要】《蘇州河》是中國第六代導(dǎo)演婁燁的代表作之一。本文通過對影片內(nèi)容具體、細致地分析闡釋了它的愛情主題，揭示出影片中的浪漫與反浪漫，以及對所失的尋找。

【關(guān)鍵詞】愛情 浪漫 顛覆

《蘇州河》是中國第六代導(dǎo)演婁燁2000年上映的作品，曾獲29屆荷蘭鹿特丹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25屆巴黎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等多項國際大獎，但在國內(nèi)，真正看過它的人并不多。第六代導(dǎo)演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善于表現(xiàn)“邊緣人”的生活。他們是這樣一種人：處在社會底層，無職業(yè)或從事很不穩(wěn)定的職業(yè)，不隸屬于任何組織。獨自承受生活的種種苦難，既體現(xiàn)出漂泊感又表明了他們都是普通人《蘇州河》講述的也是邊緣人的愛情故事：“我”是一名攝影師。但不坐在雜志社里，而是把自己的呼機號碼留在墻上，等待需要攝像的人：美美在名為“世紀開心館”的酒吧工作，身著貼滿亮片的演出服。在大水缸里扮演美人魚來招攬顧客：馬達是一個騎著摩托車從城市這頭到那頭的送貨員，平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后來禁不住他們的慫恿成了綁架犯：牡丹來自一個殘缺的家庭(父母離異)，父親做走私酒的生意，只喜歡酒和女人，對她毫不關(guān)心。電影以詩化的方式將這些人的生活推向一種極致，敘事充滿個性，感情表達簡約而深重。

“我經(jīng)常一個人帶著攝影機去蘇州河。順流而下，從西向東，穿過上海。近一個世紀以來的所有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里，使這里成為一條最臟的河。”影片開頭用晃動的鏡頭向我們展示了蘇州河及其周圍的生活。這條河狹窄、擁擠、骯臟，來往的船只破舊不堪，周圍是廢棄的或尚未建成的樓房。閑人百無聊賴地站在岸邊。民工戴著黃色安全帽站在高處，即使僅看他們的背影，也知道那是一副麻木疲憊的樣子。就是在這座城市繁華與腐朽、真實與虛幻的交界處，蘇州河承載著都市邊緣人的痛苦與殘缺，目睹他們相愛然后走向死亡。那么，這部電影是否在粗糙的紙上寫下了一首精致的愛情抒情詩呢?它似乎寫下了，因為在欣賞影片的過程中，我們時時感受到愛情的浪漫，死亡和不懈的追尋震撼著我們的心靈：它似乎沒寫下，因為這些浪漫又如過眼云煙。仿佛童話書里浮出來的一個故事，在聽故事的孩子睡熟后，又緩緩沉下去了。

牡丹的父母離異，她跟父親一起生活。父親是做走私生意的人，家里并不缺錢，但錢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安慰。每逢父親要和女人在家尋歡作樂，就出錢讓人把牡丹送到她姑姑家。

牡丹的內(nèi)心孤獨寂寞、缺乏關(guān)愛，盡管她還是個尚未成熟的孩子，卻已然受到人情冷淡、物欲橫流的都市生活的啃噬。然而牡丹畢竟是個孩子，單純的心中還有陽光，所以馬達的出現(xiàn)對她而言無疑是一種拯救。

馬達不過是護送她去姑姑家的送貨員，“騎士”憑什么贏得了少女的芳心?其實他并未為牡丹獻出過什么特別的東西，只是在她上車時跟她說一聲“坐好啦”，在她的鞋帶散落時蹲下來幫她系好，只是在她生日那天送她美人魚娃娃并帶她玩，和她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看盜版VCD到天亮。正是這些簡單而不乏細膩的關(guān)懷，往牡丹的身體里注入了一股強大的暖流。加之馬達本來就長得很討女孩子喜歡，她便毫無防備地將整顆心交給了馬達，傾注了所有的愛與信任。

這是浪漫愛情的一種典型模式：聰明漂亮、天真善良的少女有一個富裕但殘缺的家庭。因此她長期得不到關(guān)愛。這時，貧困卻英俊瀟灑的窮小子出現(xiàn)并以愛情溫暖了她的心，于是少女決定不顧一切地跟隨他。如果照這個模式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故事無疑會導(dǎo)向兩人私奔。可是偏偏在愛情把最純美的畫面展現(xiàn)給觀眾的時候，故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馬達把她帶到一座空曠的樓房，讓她對著手機唱歌，她才意識到自己被綁架了。當她得知敲詐的數(shù)目是45萬元時，凄愴地喊了一聲“我真便宜”，便頭也不回地往蘇州河的方向跑去。在牡丹跳河的那一瞬間，馬達“騎士”的形象被消解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間接殺人的罪犯。這是影片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也是它對浪漫的第一次顛覆：浪漫美好的愛情經(jīng)由背后不可告人的目的的被揭發(fā)突轉(zhuǎn)為一方的毀滅。但在顛覆的同時，導(dǎo)演又建立起另一種浪漫：愛，否則死——這是牡丹對愛情的態(tài)度。她的活潑天真與這座城市的麻木、昏沉，她的義無反顧與都市愛情的隨性、曖昧無法相融，因此，她的死亡被賦予一種浪漫色彩(河邊的人都說看到牡丹變成了一條美人魚)，就如美人魚的傳說，讓人傷心落淚，又心馳神往。這樣一種浪漫，不僅在牡丹身上，還在美美和后來回到上海贖罪的馬達身上體現(xiàn)了出來。他們在牡丹之后用自己的方式延續(xù)了它。

基斯洛斯基有一部電影叫《維羅尼卡的雙重生活》(Double Life of Veronique)。在這部電影中，有兩個同樣名為維羅尼卡的女孩，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一個是法國人，一個是波蘭人。當波蘭的維羅尼卡為發(fā)一個高音死在舞臺上時，法國的維羅尼卡突然感到一陣難過，好像瞬間變得孤獨了——兩人雖然相隔千里，卻心靈相通。顯然，《蘇州河》對這種手法是有所借鑒的。牡丹和美美雖然互不相識，但也長得一模一樣，更重要的是，她們對愛情一樣的大膽、決絕。牡丹跳河前曾對馬達說：“我會變成一條美人魚來找你的。”幾年以后，美美出現(xiàn)了。作為馬達的傾訴對象，美美把他與牡丹的愛情故事聽了一遍又一遍。當她從最初的抗拒，到后來的將信將疑，再到最終的完全相信時，就“和牡丹的形象完成了重合”。酒吧里供人玩賞的女人——美美本來的身份是很曖昧的，帶著都市里特有的風月味道，而遇到馬達之后，這個身份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她向自己的戀人攝影師發(fā)問：“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盡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還是不能相信。最后，美美終于下定了決心。在某天留下一張“來找我吧”的字條，離開了所愛的人。不管這次離開是為了追尋還是被追尋。它的方向都只有一個：純粹的愛情。

如果說美美的離開是一種“向前的求索”，那么馬達的追尋就是一種“向后的尋找”。即對所失去的東西的尋找，具體為愛情和夢想。

馬達是一個典型的都市邊緣人，他從學校退學以后就在蘇州河邊閑逛，結(jié)交了一些同樣游手好閑的朋友。一次，一個朋友偷來一輛摩托車，馬達為它所著迷，決定把它買下來。他以為自己能騎著摩托車闖出一番事業(yè)，可最終卻成了一個送貨的。馬達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曾對生活有過單純的期望和美好的夢想，然而也同大多數(shù)處在社會底層的人一樣，從夢中醒來，墜入庸常的現(xiàn)實生活。他身上有著這座城市陳舊而辛酸的味道，如果沒有遇到牡丹，他也許會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白天送貨，下班后會會幾個狐朋狗友，晚上窩在家里看盜版VCD，直至青春耗盡，年華不再。牡丹是他生命中的一抹亮色，當然，這是他在失去牡丹以后才意識到的。

“也許馬達不單是個送貨的……”敘述者的一句轉(zhuǎn)折將外表簡單的愛情引向殘酷的真實。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女孩會為了被玷污的愛情去赴死。在他的世界里，生活簡單得如同幾個來回，只要遵守送貨行業(yè)的規(guī)則(守口如瓶)，也不忘在有利可圖時順手撈一把，就能過得不錯。早早丟失了所謂“年輕人的夢想”的馬達，通過牡丹的死，終于意識到漫長的歲月里自己失去了什么。失蹤幾年后，他又回到這座城市，邊送貨邊打聽牡丹的下落。在旁人看來，馬達是瘋子，因為他鍥而不舍地尋找一個死去的人。唯有他自己知道，除非找到被他的卑鄙害死的牡丹。向她解釋，請求她的原諒，否則自己骯臟的靈魂永遠不可能獲得重生，也沒有資格去愛，去夢想什么。

后來，他遇到了和牡丹長得一模一樣的美美。開始時，他認為美美就是牡丹，急于告訴她當初沒有騙她，是真心喜歡她的。盡管美美不是牡丹，但這并不妨礙她成為馬達的傾聽者，聽他反反復(fù)復(fù)講述自己所犯的錯。美美左腿上和牡丹一樣的牡丹花圖案使馬達產(chǎn)生了錯覺，這回，他沒有疑慮地擁住了這個單薄的身體，也透過它擁住了牡丹的靈魂。影片最后，馬達說她找到了牡丹，那是一家24小時便利店的售貨員，也和牡丹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因喝烈性酒過猛而死去，酒正是牡丹的父親做走私生意的那種。種種巧合成全了馬達的尋找，使它經(jīng)由死亡得以終結(jié)。

把牡丹的死亡、美美的離開和馬達的尋找綜合起來，我們可以將這種浪漫概括為“對彼岸世界的向往”，它表現(xiàn)為對信仰的絕對忠誠(影片中主要是對愛情的信仰)，不管這種信仰是何時產(chǎn)生、怎樣產(chǎn)生的，一旦形成，便可以超越世俗意義上的生死，因而顯得非常極端。即使是這樣一種偉大的浪漫，也被無情地顛覆了，顛覆它的人正是影片的敘述者——攝影師。他是影片里唯一沒有露臉的主角，卻有很多的臺詞：他既參與了故事，又能置身事外，娓娓道來。縱觀整部影片。我們會發(fā)現(xiàn)攝影師的敘述中充滿了“可能”、“也許”之類表達不確定性的詞語，模糊了事實真相和情感想象的界限，讓觀眾在浪漫與殘酷的交織中感受到劇烈的心靈撞擊。這四人當中，唯有敘述者是屬于現(xiàn)實層面的。冷靜而狡猾。他與美美在酒吧相識然后很快混到一起，這種愛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偶然，追求煙花綻放時那一瞬的美好，所以他可以輕易對美美許下會不停找她的諾言，也可以在美美離開后輕易地和記憶說再見。當馬達的介入使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變化，他說：“我們是現(xiàn)在分手呢?還是做愛以后?”如此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已成為美美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故事最后，美美走了，但他平和地接受了一切：“如果美美沒有走，也許現(xiàn)在我們會像以前一樣在一起喝酒，一起在蘇州河上飄蕩。一直飄向大海。海水會變得很清澈。我沒有撒謊，你會看見。可我不會再去找美美，因為我知道一切都不會永遠。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陽臺上去，我的愛情故事就可能會繼續(xù)下去。可是我寧愿一個人閉上眼睛，等待下一次的愛情。”這正是現(xiàn)實的都市生活中，人們對待愛情的一種普遍的態(tài)度，逃離責任，逃離沉重，也便逃離了不計得失、全情投入的愛情神話。就這樣，攝影師在片尾的一席話將之前的浪漫輕輕擦去，他的淡然使那些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都回歸到都市愛情的常態(tài)，從而完成了對浪漫的第二次顛覆。

在一次訪談中被問及是否相信有真正的浪漫的愛情存在時，婁燁說：“我嘲笑這樣一種浪漫，因為這種浪漫只發(fā)生在攝影機前，發(fā)生在電影里。我堅信生活中有真正的愛，但是我覺得可能會越來越少，以至于需要我們用一些幻想、空想來努力地將這種愛小心地延續(xù)下去。”浪漫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完滿和諧的，如藍天和白云的相互映襯，男人和女人的心心相印，一種是決絕極端的，如平靜的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一個人為了愛情可以放棄生命。《蘇州河》對浪漫的兩次顛覆，第一次顛覆了前者，第二次顛覆了后者，真是很徹底了。尼采曾說：“我二十歲，我不允許別人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在城市化加速的大社會背景下，年輕的第六代導(dǎo)演過早地感受到了生存的無奈與夢想的缺失，所以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么都市題材是他們的偏好，極端是他們的方式，悲觀是他們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一如《蘇州河》，夢幻般的敘事和搖晃的畫面之下，是一雙稚嫩而又深沉的，流著淚的眼睛。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nèi)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