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愛情與寂寞《夜宴》

《夜宴》上映以來。關于它的評論不絕于耳。但表面的熱鬧遮不住影片“無人喝彩”的內在寂寞。批評者往往是拿莎翁的《哈姆雷特》與之作比較，大有借這位戲劇界的泰斗“罵殺”那位靠賀歲片聲名遠揚而不滿現狀繼續向自我和經典挑戰的馮氏之嫌疑。且不說批評的結論如何，單單是批評的前提和意圖就有些問題《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也是世界最著名的古典戲劇之一。它的人文內涵的深刻性豐富性和藝術美的極致是后人難以企及的。如果一定要比較，應該本著求真的態度，就兩者之間的源流關系，情節人物或藝術風格的相同或不同，后來者對先賢有什么繼承和出新等方面進行，而不是以一方作為“絕對真理”把另一方批得體無完膚一無是處。況且，我們知道《哈姆萊特》是戲劇，而《夜宴》是根據后者的故事情節改編的電影，一個是電影，一個是戲劇，一個是文學作品，一個是視覺影像，兩個類別不同的東西怎好放在一個平臺比較孰優孰劣呢?正好象比賽場上拳擊手和擊劍手一起對壘，怎么能比得出上下高低呢?

其實，眼前放著很多“哈姆雷特”式電影最具有可比性，我們何樂而不為呢?在此筆者試圖將英國勞倫斯·奧立佛導演且主演的《哈姆雷特》(《王子復仇記》)和馮小剛執導的《夜宴》進行一番平行比較，以辨別兩者之間的優劣得失。

一、不同意圖相似遭遇

《哈姆雷特》問世以來曾多次(據統計有23次)搬上銀幕。一種是把歐美一些著名演員的舞臺演出拍攝下來，另一種是改編成故事片。1948年英國勞倫斯·奧立佛導演且主演的《哈姆雷特》屬于后者。他將原劇演出四多小時的內容壓縮成155分鐘，故事情節、敘事順序、人物臺詞基本依循原劇。影片奪得了該年度的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美工(黑白)及最佳服裝設計四項奧斯卡獎。即使這樣，該片也遭遇了類似《夜宴》的批評，尤其“英國人對這部影片評論比較嚴厲”。著名電影史學家喬治·薩杜爾也認為“這部悲劇所蘊含的豐富意義確因受到布景的局限、人物或重要場景的刪減和心理分析的膚淺而大為減色。”盡管當時電影的上映遭到過嚴厲的批評，但以我們現在的眼光來看，該片仍是不可多得的優秀影片，非常成功地體現了導演的意圖，很好地保留了莎翁戲劇的原有風格，尤其主人公哈姆雷特的形象通過奧立佛精心塑造獲得很大成功。所以喬治·薩杜爾本著客觀的態度承認“由于原劇的豐富內容和勞倫斯·奧立佛的演技，結果使這部作品仍具有一種偉大的氣魄。”另外，奧立佛利用了電影的一切手法，將原劇一段段優美雄辯的臺詞和富于哲理性的獨白，通過聲畫對位，光影烘托及推拉搖跟等電影鏡頭的精心處理，用移動攝影代替不動的戲劇觀眾從，而獲得了比只限于舞臺表演的話劇更大的表現力。1950年代電影被翻譯成中文，更名為《王-子復仇記》，著名演員孫道臨在這部電影的中無以倫比的出色配音使哈姆雷特的銀幕形象在中國觀眾中更是深入人心。

半個多世紀后馮小剛執導的《夜宴》的情節基本脫胎于《哈姆萊特》，但并非簡單的抄襲和“拙劣的模仿”，(早在1920年代，中國話劇的奠基者洪深就曾將英國唯美主義劇作家王爾德的《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改編為中國版的《少奶奶的扇子》。劇情不變，只是故事發生的地點和劇中人的名字都中國化了，這在中國話劇史上是一種開拓和貢獻。)也并非在原劇或勞倫斯電影基礎上的改編或傳達莎劇原作豐富的人文主義思想意蘊，它只是借用了《哈姆雷特》故事的原型結構并賦予電影新的思想內涵：愛情寂寞和權力、欲望下的人性掙扎。貫串全片蕩氣回腸的一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的《越人歌》恰到好處地傳達出愛情寂寞的主題。本來需要相愛者雙方情感相互交流的愛情。卻總是在獨自品味的孤獨寂寞中呈現，愛與被愛總有一方缺席，不能同時呼應和擁有，或者在即將互相呼應之時便彼此永遠失去對方。這是最讓人扼腕嘆惜的人間悲劇。王子無鸞愛著婉兒，卻先后有父皇和叔父成為他們之間的阻礙，待阻礙消除之際卻又因救婉兒中了毒劍死于后者的懷抱；青女執著地愛著無鸞，卻被后者認為不懂得自己而長期冷落甚至傷害，一旦他終于悟出前者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時，她的生命即將不復存在，留下的只是無盡的悔恨和愧疚。殘忍刻毒殺兄篡位的厲帝居然是深情眷戀婉后的至情之人，他雖然得到“嫂嫂”的身卻不能得到她的心，他竭盡全力要溶化她心中的堅冰卻最終被后者復仇的毒焰灼傷致死。因此這首寂寞的《越人歌》應該是無鸞唱給婉后、青女唱給無鸞、厲帝唱給婉后的。從另一個層面上講，青女、無鸞、厲帝以生命的代價最終得到愛人的懷抱，則更能表明愛情的悲劇性和殘酷性，正如片尾曲所唱的“愛到分離才相遇”。在詮釋“愛情寂寞”這一主題的同時，影片對在皇權和欲望的驅使下復雜人性的剖示也具有較強的震撼力。正像馮小剛所說，《夜宴》就是側重寫人的欲望，因為欲望強大，也被欲望吞噬。叔父殺兄篡位得逞，卻又時刻擔心侄兒復仇千方百計根除后患；太子遲遲不能實施復仇計劃反而不斷引來殺身之險以致皇后要親自動手鋌而走險；大臣殷太常父子則預謀坐收漁翁之利伺機殺掉皇后以便改朝換代。他們各自苦心經營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卻不知自己的命運危在旦夕。篡位的叔叔死于自己寵愛的皇后手中，圖謀不軌的殷太常父子一個流放邊地，一個死于皇后劍下，皇后滿以為可以大權在握皇夢成真了，卻被毫無設防的飛劍擊中。這似乎表征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發人深思的哲理。有人質疑婉后之死不明不白，認為“飛來橫劍，突兀且沒有鋪陳”，其實我認為這正是本片最有創意之處。婉后驚鴻一瞥的絕佳鏡頭。最后回眸間豐富的肢體語言。額頭上因劇痛難忍而暴起的蚯蚓般的青筋，面向鏡頭(隱藏的暗殺者)驚愕不已的眼神。欲說不能的手勢，蘊含著太豐富的意義，給人留下太大的想象空間，相信這一開放式結尾會成為電影史上的經典。

二、形象迥異各有千秋

勞倫斯·奧立佛導演且主演的《王子復仇記》的主人公顯然是哈姆雷特。曾獲奧斯卡“影帝”之稱的奧立佛以他高超的演技將“憂郁王子”的性格詮釋得非常到位。也許是哈姆雷特形象耀眼的光芒遮蔽了其他人物的色彩，相形之下，其他次要角色如處心積慮弒兄篡位欲置侄兒于死地的叔父克勞狄斯，脆弱的母親、情人奧菲利婭等銀幕形象給人留下較為單薄或符號化的印象，

有人認為《夜宴》追求故事情節的發展，而忽視了人物性格的塑造。對此筆者不以為然《夜宴》的主人公發生了重大轉移，后者顯然是為章子怡全力打造的影片，意在塑造一個復雜的立體化的皇后形象。經過章子恰高超的演技和淋漓盡致的發揮，可以說這一目的成功實現了。她飾演的婉后具有膨脹的權力欲望，頗有心機心狠手辣慣于施展政治手腕(其名“婉兒”似乎與“腕兒”諧音)，她在新皇的權勢脅迫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卻暗地等待時機反戈一擊。她步步為營，一邊低眉順眼地服侍著新皇，一邊秘密地煞費苦心地保護她愛的太子無鸞，她本想扶持太子復仇并奪回王位卻發現后者的“無為”和無能，在極度的失望下決定親自出馬。新皇的寵信和無微不至的關愛使她那仇恨的防線即將崩潰，但“替天行道”的責任和對太子的摯愛又促使她義無反顧孤注一擲，其間內心掙扎交戰的苦澀，抑或是愛恨交織的矛盾，僅僅用“歹毒的女人”進行詮釋太過于簡單粗暴，而章子怡只憑著獨特的眼神和豐富的肢體語言便把婉后復雜的內心活動傳達得相當恰切和精彩。其次是青女別具一格的形象塑造也給人留下深切的印象。青女像是“情女”的諧音，她好像是為愛情而生，她對太子的愛情執著無悔充滿理解和寂寞孤獨，她對愛情的不離不棄不求回報感天動地令人唏噓不已。她是陰沉昏暗權欲橫流的皇宮中一抹耀眼的亮色。厲帝的形象也避免了臉譜化，一方面他具有惡魔性，用極其殘忍卑鄙的手段弒兄篡位還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斬草除根，另一方面也具有平常心，他非常向往艷麗“嫂嫂”的真愛。演員葛優對其人性和心靈挖掘到了深處，他把狠毒和慈愛集于一身，既有獨霸天下的野心，又有對完美愛情的渴望，當他傾注全力寵愛的女人欲置自己于死地時，他的感情支柱轟然倒塌。盡管很多人對他的死法表示懷疑。但仔細分析也似有合理之處。無鸞的性格中更多地體現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的一面。他是一個不敢或不愿面對現實的人，他在片中的主要行動就是逃遁。愛情失意后逃遁，叔父篡位奪愛后不能為父報仇討回正義。真實地體驗著失去戀人和失去父親的痛苦卻害怕暴露自己的內心世界。靠著一張假面具生活。在皇位即將落在自己手中時卻拒絕這一布滿血腥的罪惡的稱謂，他的名字似乎昭示著他不屬于那個象征著權勢的金鑾寶殿，他的“能死，真好”的臨終遺言是不能扶江山于既倒的愧疚和無奈，也是郁積在胸的復雜情感的釋放和解脫。馮小剛特意為無鸞設計的一襲白衣、一套面具很有創意，象征著飄然的、高潔的、善良的、逃逸的、與世無爭的無鸞與這個冷酷骯臟世界的隔絕。

三、視覺懸殊瑕瑜互現

平心而論，由于奧立佛在電影中想極力保持莎劇原貌，使得《王子復仇記》仍然沒有脫離戲劇形態。夸張的動作和表情，冗長的對話和臺詞，單調少變的場景，實際上仍然是能夠跟隨觀眾視線移動場景的話劇的縮寫版和銀幕再現。在視覺影像的處理上顯然不太符合現代人的審美需求，不能構成對觀眾的視覺沖擊。

半個多世紀后的《夜宴》所造成的視覺奇觀是前者無法比擬的。作為要打進好萊塢的一部商業大片。它場面恢弘，造型獨特，外景絕美，直逼眼球。尤其是南國郁郁蔥蔥的竹海景觀，北國千里白雪的塞外風光，紅白黑三種主色調所表征的意蘊和的巧妙搭配，武打場面中升格的大量運用，尤其是太子超絕的劍術表演和刺殺厲帝的場面，足以造成舞蹈般的視覺美感。這些方面已有很多人評論，在此不再贅述。只是稍感遺憾的是血洗竹藝館的場面太過血腥和慘烈，用升格(慢鏡頭)表現，本來想造成舞蹈美的視覺效果，但用于對無辜者和正義者的大肆殺戮，實際上不太符合觀眾的審美心理，加上此時的配樂感情傾向曖昧不明，并不能給觀眾以悲劇的悲壯感和對屠殺無辜的悲憤感，而成為對狂歡的“殺人的盛舉”進行饒有興味的集體鑒賞，嚴重違背了中國人的道義情感。杖斃幽州刺史裴洪一場戲，影片又用高速攝影和升格(慢鏡頭)從各種角度展現這一慘無人道刑罰的過程。刺殺無鸞的“九人隊”羽林衛無功而返被賜死于橋一場戲，影片同樣用升格(慢鏡頭)展現自殺的每個細節。只是致力于營造奇特的視覺景觀和舞蹈的美感，而沒有顧及觀眾的視覺接受心理，失卻了對忠邪曲直的判斷尺度。從而使影片減損了應有的厚重的表現張力。削弱了悲劇影片的情感含量和藝術力量。說得嚴重一點，是對觀眾視覺的褻瀆和強暴。從這里看出，電影的藝術形式應該和內容有機地結合起來，如果一味為形式而形式，結果會適得其反。

四、主題插曲 畫龍點睛

半個世紀前的電景鄉《王子復仇記》雖然獲得最佳美工(黑白)及最佳服裝設計的大獎，但在音樂方面卻無甚造詣。

很多人不得不承認《夜宴》的音樂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卻不愿意歸功于馮氏。其實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需要多方面的合力才能奏效。譚盾不愧為是大師級的作曲家，影片的音樂設計整體上和劇情比較貼切，非常大氣，深沉悲愴，感染力很強。皇后冊封大典上太子導演的“戲中戲”所配的鼓點節奏和人物的心跳節奏翕合無間，可謂先聲奪人，別具一格。由周迅傾情演唱的《越人歌》給人印象最深，她幾乎完全用了清唱的形式，間以斷續的單調的伴奏，更增添了凄絕無比、寂寞深長的意味和氛圍，令人柔腸百結、悲情難抑。“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在此情此景中用這種方式演唱所達到的對人們心靈的震憾遠遠超出了片頭騰格爾的演唱效果。由范學宜作詞、譚盾作曲、張靚穎演唱的片尾曲《我用所有報答愛》很好地點出本片的主題，表達了一種人生的殘缺無奈感和歷史的滄桑無情感。歷史和人生總是在和人們開著各式各樣的玩笑，人們好像是人生的主宰實際更像是牽線木偶．身陷各式各樣的欲望中難以自拔，最終還是一場空幻，以致在歲月的長河中尋找不到一朵屬于你的浪花。“只為一支歌，血染紅寂寞／只為一場夢，摔碎了山河／只為一顆心，愛到分離才相遇／只為一滴淚，模糊了恩仇／我用所有報答愛，你卻不回來／歲月從此一刀兩段，脈不見風雨”。

綜上所述，《夜宴》在主觀意圖、人物關系和塑造方面與《王子復仇記》相比各有千秋，也許在意蘊的復雜性和豐厚性方面遜于后者，在視覺影像和音樂效果方面則是后來居上，是一部成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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