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權利和榮譽》和《問題的核心》中內(nèi)在感悟式的悲劇主人公

【摘要】英國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在《權利和榮譽》和《問題的核心》塑造了兩個悲劇主人公，無名神甫和斯科比。他們通過內(nèi)心的感悟而不是憑外在的動因為自己選擇了悲劇的命運，使他們成為文學史上新的俄底浦斯王，成為新黑格爾主義所極力推崇的內(nèi)在感悟式的悲劇主人公。

【關鍵詞】俄底浦斯 內(nèi)在感悟式悲劇主人公 責任

格雷厄姆·格林是二十世紀極負盛名的英國小說家，英國的一代文學大師，在西方文學界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他的涉及天主教的小說《權力和榮譽》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格林通過《權利和榮譽》和另一本也涉及到天主教的小說《問題的核心》，格雷厄姆·格林塑造了文學史上完美的內(nèi)在感悟式的悲劇(thetragedy of awareness)和完美的內(nèi)在感悟式的悲劇人物(tragic hero of awareness)。這兩本小說的主人公依據(jù)其內(nèi)在感悟而不是追于外界因素在幸?；虬惨菝媲盀樽约哼x擇了悲劇的命運。雖然這種選擇痛苦宛如煉獄，但這些悲劇主人公們經(jīng)過痛苦和彷徨，最終堅定了自己的心意，選擇了以死亡來維護和實踐自己認為正確的信條和原則。

《權利和榮譽》講的是墨西哥的塔巴斯科省當局驅(qū)逐天主教會，追捕最后滯留在那里的一名無名神甫的故事。這最后滯留在那里的神甫并非是一個如班楊的《天路歷程》中的主人公，一個不為魔鬼的種種誘惑所動的堅定形象：他酗酒、有一個私生女、形象矮小、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一直在當局的追捕下東躲西藏。但最后克服了自己內(nèi)心的怯懦，勇敢地面對自己的信仰和責任，選擇了以死亡來履行他作為天主教神甫的責任并結束當?shù)卮迕褚蛩艿倪B累《問題的核心》的主人公斯科比是個正直虔誠的天主教徒，英國西非某殖民地副專員，但無法獲得提升。為了送傷心失望的妻子去南非度假，他不得不向一名敘利亞奸商借錢。后來他又與一名流落該地的年輕寡婦有染，違反了天主教不得通奸的規(guī)定。他在沖動之下寫給這名年輕寡婦的情書也落到了這名敘利亞奸商的手中。因這兩件事他受到敘利亞奸商的威脅而不得不參與鉆石走私，喪失了作為一名警察應具有的正直，又由于自己的動搖不定和猜疑心而使他最忠實的仆人阿里死于非命。他既違反了自己最初做人的宗旨，又接二連三地違反教規(guī)，在精神極度苦悶下，為了對所有的事情有一個交代，他選擇再次違反教規(guī)－自殺。這兩部作品中的主人公，無名神甫和斯科比既同時是普通人，又同時是天主教信徒。他們在劣境中既同時承受著作為一個普通人所具有的痛苦，又同時承受著作為一名教徒因違反教規(guī)，因不能達到宗教的嚴格要求而在心靈上所產(chǎn)生的第二重痛苦，這第二重痛苦是普通人所感受不到的。

根據(jù)黑格爾的認識，悲劇沖突可以分為三種：人與自然之間的沖突；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人與他自己的沖突(劉昌元，1985：315)。在這三種沖突中，新黑格爾主義將人與自己即人內(nèi)在的沖突奉為最高、最能震撼人心的沖突。這可能就是為什么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能經(jīng)久不衰的原因?！豆防滋亍返囊痪渑_詞放在這里也極為適用一“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朱生豪譯，2001：135)。斯科比和無名神甫就像哈姆雷特一樣不斷地經(jīng)受著是選擇生存還是選擇死亡的內(nèi)心折磨。新黑格爾主義認為“理想的悲劇所刻畫的是兩種互相對立的倫理力量，在實現(xiàn)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沖突，悲劇人物為了維護他所堅持的普遍力量或原則而受苦難，甚至死亡”(劉昌元，1985：320)。這兩種對立的倫理力量都有存在的理由，從某個角度來說都是正確的，都想壓倒對方，成為絕對的力量，這必然造成巨大的沖突。在人與人的沖突模式中，往往對立的雙方各持一端，認為自己堅持的倫理力量是絕對正確的，往往認識不到對方的倫理力量也有著存在的合理性，也是正當?shù)模蚴羌词挂庾R到了對方立場的合理性，可是往往并沒有意識到堅持自己的倫理力量的后果是可怕的，或結果是不可挽回的，只有觀眾或讀者才對雙方的立場和雙方堅持自己立場的可怕后果有著清楚的了解。但如將這兩種對立的倫理力量內(nèi)化于一個人的內(nèi)心之中，這個人清楚的意識到這兩種對立的倫理力量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并知道堅持其中一種倫理力量，否定另一種倫理力量的后果是殘酷的，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選擇另一個立場也是正確的，其結果可能是生的喜悅，而自己所傾向的倫理力量卻往往意味著死亡和折磨。在清清楚楚的狀態(tài)下，在生存和死亡之間，完美的悲劇人物會為了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倫理力量而為自己選擇悲劇的命運。這就是新黑格爾主義極力推崇的內(nèi)在感悟式悲劇(the tragedy of awareness)。作為這種內(nèi)在感悟式悲劇的《問題的核心》和《權利和榮譽》都有這種內(nèi)化的矛盾沖突，并且這種內(nèi)化的倫理力量的沖突變得更加尖銳、不可調(diào)和、更加令人難以抉擇。

《權利和榮譽》的主題是生存和責任。不論是生存還是責任，都不是邪惡的?？墒窃谏婕暗绞巧孢€是毀滅的時候，《權利和榮譽》中的無名神甫該如何進行抉擇呢?

在《權利和榮譽》中，作為最后一名滯留在當?shù)氐纳窀?，無名神甫被塔巴斯科省當局整整追捕了8年。在這8年之中，塔巴斯科省當局甚至使用卑鄙的手段來逼迫村民向當局報告神甫的行蹤一在每個村子抓捕一名人質(zhì)，如果當局發(fā)現(xiàn)神甫曾出現(xiàn)在該地，而當?shù)卮迕駴]有報告的話，就槍殺人質(zhì)然后在該村再抓捕一名人質(zhì)。無名神甫既是一個神甫，同時又是一個正常的人。作為一個人，他有生存下去的權利和渴望一所以他選擇不斷地逃亡；他有緩解壓力的權利一所以他酗酒并在極度的苦悶下和一個女人有了一個私生女；作為一個父親，當他發(fā)現(xiàn)因沒有他的照顧，世俗的污穢過早地進入了女兒的心里，他痛心疾首。如果死去了，又如何履行父親的責任呢?經(jīng)過8年的躲藏和逃亡，他已經(jīng)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在小說開篇，當坦茨先生請他喝酒時，坦茨先生發(fā)現(xiàn)這個形象矮小，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陌生人“像一個黑色的問號，懸在椅子邊緣，好像隨時要走，又好像隨時要留下…他黑色的套裝和傾斜的肩膀讓他很不舒服地想起了一口棺材，死亡已經(jīng)在他腐臭的嘴里”。那么在這種情形下，如果他選擇逃離塔巴斯科省，選擇活下去，誰會指責他呢?就連主教本人在迫害開始之后也一直呆在安全的、幾乎沒有迫害的墨西哥市?？墒峭瑫r他又是一名神甫，所以他逃來逃去就是不肯逃離塔巴斯科省。因為他意識到如果他離開了，“意味著上帝在塔巴斯科省就不存在了”，當?shù)赝纯嗟霓r(nóng)民將在塵土和極度的貧困中死去。卻沒有辦法在天堂中醒來。所以作為神甫他有作為神甫的責任一他既要對上帝和自己的信仰負責，又要為因他而受連累的無辜的村民負責，還要作為最后一名神甫為一個搶銀行的美國人做臨終懺悔負責一總之，作為一名神甫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負責。而履行責任的代價必然是死亡，與他作為一個人所具有的生存權利和對生存的渴望是沖突的，決定他作為一個人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這兩種力量，這兩個立場，沒有哪個我們可以說比另一個更重要?？墒撬荒苓x擇忠實其中的一種。

《問題的核心》的主題在于如何承擔責任。在《問題的核心》中，主人公斯科比在一開始是正直和誠實的化身。同時他又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天主教有很多的戒律，如十誡規(guī)定天主教徒不應殺人；不應與鄰居有齷齪；不得做假證供等等，這些都是作為一名虔誠的教徒必須遵守的，斯科比遵守得很好。與此同時斯科比又是一個憐憫心很強的人。他或許不再愛自己的妻子，但他對她懷有極強的憐憫之心。為了撫平她的憂傷，他不得不想辦法為她籌措去南非度假的錢。無計可施，只有向敘利亞奸商借錢。由此失掉了他一向引以為傲的正直和誠實。同樣因為憐憫，他在妻子走后的雨夜來到流落此地的年輕寡婦海倫家安慰她，卻與她陷入情網(wǎng)。確切地說當時的海倫沒有一點女性的魅力，“一張年輕的，憔悴的臉。頭發(fā)都脫光了……她穿的一件睡衣太大了一些……渾身上下都是難看的大褶子”?？墒菓z憫壓倒了一切。因為憐憫他犯下天主教大罪—通奸。不止如此。西非的英屬殖民地是一個猜忌和冷漠泛濫的社會，白人和當?shù)氐暮谌酥g矛盾重重，白人和白人之間也只有絕望和提防。這種猜忌也慢慢地滲入斯科比的內(nèi)心，并且由于他的猶豫不定和猜疑心，斯科比失去了自己最忠實的黑人仆人阿里。阿里就如同被他親手所殺一樣。怎樣承擔這種種的后果?特別是怎樣向他所篤信的上帝有一個交代?

新黑格爾主義認為，悲劇中有矛盾和沖突就要有矛盾和沖突的和解。在種種和解的方式中，黑格爾最推崇這一種：矛盾的解決來自個人內(nèi)在心靈本身之感悟，而不憑外在動因。如在《俄底浦斯王》悲劇中，當俄底浦斯發(fā)現(xiàn)自己已犯下殺父娶母的大錯之后，并不是怨懟命運弄人，而是自愿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到處流浪，以贖自己所犯下的大錯。他愿竭盡所能承擔后果的這種精神力量，而不僅僅是他的大罪，使他成為戲劇史上有名的悲劇皇帝?！稒嗬蜆s譽》、《問題的核心》中的主人公們就像俄底浦斯王一樣，憑自身的內(nèi)在感悟，選擇了問題的解決之道一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承擔自己應承擔的責任。正是這種憑內(nèi)在感悟而對悲劇命運的抉擇使格林這兩部小說中的主人公成為完美的內(nèi)在感悟式的悲劇人物(tragic hero of awareness)，打動了讀者的心。

在《權利和榮譽》中，8年逃亡之后，當無名神甫已經(jīng)到達了安全的地界，榮譽和安逸的生活唾手可得的時候，當他識破了追捕他的中尉用一名奄奄一息的搶銀行的美國逃犯做誘餌引他回去的圈套的時候，他仍然毅然選擇回頭，重新踏上塔巴斯科省的土地，以自己的生命去賭這名美國逃犯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懺悔自己的罪過，得以使墮落的靈魂獲得上帝的寬恕和救贖。這種選擇是極其艱難的。因為即使很多人都可以做到為自己所深愛的、所敬重的人失去自己的生命，但幾乎沒有人能夠無怨無悔地為社會渣滓、卑鄙小人和視他人生命如草芥的悍匪犧牲自己的生命和即將到手的幸福。是這8年的逃亡生活教會了無名神甫慈悲的真正涵義，給了他以生命為代價承擔責任的勇氣。這一場逃亡宛如煉獄。無名神甫在經(jīng)過長期的逃亡和痛苦之后，終于知道了什么是愛，那就是愛上帝也愛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人類，愛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優(yōu)秀人類，也愛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卑微污穢的人類。

無名神甫的這種自我選擇是慘烈的。但絕不是毫無意義一神甫一死可以解救很多人質(zhì)：他的行為使天主教雖然在塔巴斯科省在形式上被取締了，可是卻使它的教義更加深入人心。在結局中，那個原本蔑視宗教的小男孩兒迫不及待地去親吻另一名神甫的手，盡管是在夢中，可是從此在塔巴斯科省又多了一名虔誠的信徒。

在《問題的核心》的最后，斯科比喪失了正直和誠實；斯科比最忠實的仆人阿里死于非命；斯科比的妻子和情人都受到了傷害；而斯科比最篤信的上帝因他的罪行而受到了侮辱。面對自己所造下的混亂局面，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承擔自己的責任?這是斯科比的兩難困境。他可以依據(jù)宗教所倡導的解決之道在教堂之中懺悔，結束與情人的關系，重新做一個忠誠的丈夫。那么他會得到上帝的寬恕。仍然保有使自己的靈魂進入天堂的可能性?？墒窃凇秵栴}的核心》中，斯科比卻選擇了以自殺來承擔自己的責任。如果考慮到斯科比是一名極其虔誠、虔誠到苛刻地步的天主教徒的話，他的選擇決不是出于逃避，而是對自己最嚴重的懲罰。

在小說中，斯科比也曾試圖遵循宗教所倡導的常規(guī)的解決之道，在上帝的面前懺悔，而且當他試著跪在教堂里向上帝懺悔的時候，上帝似乎已向他伸出了寬恕之手。阻止他以第二種。即自殺的方式來承擔責任。斯科比覺得常規(guī)的解決之道已不足以承擔自己犯下的大錯?？墒前凑仗熘鹘痰慕塘x，人是不能自殺的，否則要永墜地獄。如果我們在看待斯考比的選擇時，注意到這個背景的話，我們就能夠領會，斯考比的決定是對自己最大的懲罰。而不是逃避。他是以靈魂在地獄中的劫難來承擔自己的責任，來償還自己所做的錯事。這不比茍活并在教堂每日懺悔更需要勇氣嗎?那么他的靈魂會永遠沉淪在地獄之中嗎?在小說的結尾，當斯科比夫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死于自殺的時候，她在神甫那里抱怨到：“他不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神甫則說：“斯科比太太，不要認為你或我了解上帝的仁慈……你認為上帝會比一個女人更忌恨嗎”?

《權利和榮譽》和《問題的核心》中的主人公們憑自己內(nèi)在的感悟和抉擇而成為新的俄底浦斯王。格雷厄姆·格林正是以這兩個形象。在現(xiàn)代社會環(huán)境下，當人們總是選擇逃避，當怯懦總是戰(zhàn)勝勇氣，當原則總是讓步于利益時，重新塑造了完美的悲劇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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