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和《楚辭》是我過古代詩歌的兩個源頭,歷代評論詩歌,非詩則騷,非騷則詩。雖然一個是現實主義,一個是浪漫主義,但是都以表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為主,所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就成了中國古代詩歌思想的主流,而將其它的一些思想邊緣化,如果詩歌中未能充分表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則就會評為“無理”。中唐詩人李賀就是一例。
李賀詩“無理”說始于杜牧對李賀詩歌“理”的評價,杜牧將李賀詩歌與《離騷》進行比較,從而得出“理”“不及”《騷》。杜牧的“不及”之說后來發展成了“無理”說,“愚嘗覽《李賀歌詩》篇,慕其才逸奇險,雖然嘗疑其無理,未敢言于時輩。”這是較早將杜牧所說的“不及”發揮到“無理”。南宋詩人陸游也認為:“賀詞如百家錦衲,五色炫耀,光奪眼目,使人不敢熟視,求其補于用,無有也”。當然也有與“無理”說針鋒相對的“有理”說,姚認為:“賀之為詩,其命辭、命意、命題,皆深刺當世之弊,切中當世之隱。”進而認為“以賀詩為唐《春秋》可也”。于是姚注將李賀的詩歌與兩《唐書》——索引應證。然牽強之處太多,被人譏笑。錢鍾書批評說:“不解翻空,務求坐實,尤而復效,通人之蔽。將涉世未深、刻意為詩之長吉。說成寄意于詩之屈平,蓋欲翻牧之序中‘稍加以理,奴仆命騷’二語之案。皆由腹笥中有《唐書》兩部,已撐腸成痞,探喉欲吐。無處安放。于是并長吉之詩,亦說成史論,云愁海思,化而為冷嘲熱諷。”從總體來看,李賀詩歌的“無理”說在中國古代占據了主流。
對李賀的詩歌之所以存在這樣一個“理”之爭,原因就在于中國古代對詩歌中“理”具有特殊的規定性,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杜牧在評論李賀詩歌的“理”時已經作了說明:“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為,得無有是。”杜牧這里的“理”是指朝政得失和君臣大義。即修齊治平的傳統主流詩歌思想。而姚氏要推翻“無理”說,也找不出新的路子,十分牽強地把李賀的詩歌與史對照,想證明李賀的詩歌是在表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的。這種做法當然也不能從根本上確立李賀詩歌的有理說。所以在中國古代詩歌評論中。無理是對李賀詩歌的主要評價。
“鬼才”李賀詩歌之所以被淪為“無理”,并非他的詩歌真的缺乏思想性,而是李賀詩歌表達的是邊緣性的思想,而非傳統主流的修齊治平思想。李賀詩歌邊緣性的思想就是他詩歌中表達的哲理,即“從天運著眼”,站在天運的立場來審視生死功名。
要理解李賀的哲理,首先要了解李賀觀察世界的立足點,李賀觀察世界的立足點是死亡點。古人相信,人最終有兩種終極歸宿,一是死,變成鬼,生活在地下,一是不死,修成仙。生活在天上。而李賀認為,鬼也會死,仙也會死,包括至高無上的天神也會死,可見李賀首先從考慮個人的生死問題出發,連帶考慮了所有生命的生死問題,最終他發現沒有不死的生命,死是客觀的,一切生命都無法避免。在李賀的眼中等同生死,死不再是一個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普遍的問題,死亡是“天運”。非人力所能改變。于是李賀在詩歌中運用大量“死”、“老”、“朽”、“枯”等字眼,以此來刺激讀者。
從死亡這一點出發,繼續順著時間走下去。李賀發現,人死和鬼生在時空上是前后相繼的,李賀將人和鬼、人間和地下兩個不同的時空聯結起來。古樂府的《蘇小小歌》表現了人世中的蘇小小的愛情故事,這里的愛情故事也因為人的死亡而完結了。而李賀看到死亡并不是事物的終極,他發揮想象描繪了死后的蘇小小的愛情故事,跳過了死亡的限制。將人的愛情故事和鬼的愛情故事聯系起來,死只是事物由一種狀態轉換成另外一種狀態。由一個時空轉換到另外一個時空。“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新人”就是新死之人,人間的人老死,地下的鬼新生,這是一個同時發生的事情,死只是將一個時空中的生命狀態轉換成另外一個時空中的生命狀態。總之,李賀認為,死亡使生命的狀態進行了轉換。但是時空卻沒有斷裂,“漏聲相將無斷絕”,于是把他的目光轉向了無限的時空。可見,李賀時空觀的形成,是從考察個體生命的生死出發,站在死亡這一點上,然后將目光投向無限廣闊的時空。他將死亡作為觀察世界的立足點,向前看到的是一片有限的生命,向后看到的是無限的時空。
李賀一生雖短,但是他的時空觀在他短暫生命的不同階段中出現了變化。
首先看一下李賀做奉禮郎前即元和四年(809年)前的時空觀。
帝重光,年重時。
七十二候回環推,
天官玉管灰剩飛。
今歲何長來歲遲,
王母移桃獻天子,
羲氏和氏迂龍轡。
(《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并閏月)·閏月》)
此詩作于元和三年(808年)參加河南府時作的,此時的李賀已經認識到了時空的無限性,但是從“重光”、“重時”、“回環推”和“迂龍轡”等詞來看,這時李賀所認為的時空的無限還只是時空簡單的循環,還沒有意識到時空運轉的一維性和不可逆轉性,這時候李賀的時空觀還顯得不成熟。這一點在李賀同時期別的詩中也體現了出來,如《浩歌》中寫到:“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此詩作于元和四年(809年)進士不第東歸昌谷后,從“千遍紅”、“幾回死”等詞表明李賀當時所認為的時空無限是因為時空一次一次反復循環,簡單重現。
元和五年至八年(810—813年),李賀在長安做了三年的奉禮郎,這期間李賀對時空問題的思考更加深刻,表達時空觀的詩歌也相比以前增多,他的時空觀變得成熟,變得科學。“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空光遠流浪,銅柱從年消”、“羲和騁六轡,晝夕不曾閑。彈烏崦嵫竹,扶馬蟠桃鞭。蓐收既斷翠柳,青帝又造紅蘭。堯舜至今萬萬歲,數子將為傾蓋間”,這些詩歌都作于元和五年至八年在長安作奉禮郎期間,從這時期的詩歌來看,李賀認為時空的無限性這一點沒有變,在此基礎上,李賀擺脫了歷史循環思想的束縛,拋棄了時空簡單循環的思想,他所認為的時空無限性也從簡單循環變成了一維運行,如“海塵新生”、“海沙變成石”,時空從簡單的重現變成了新舊事物的交替,他既看到了“晝夕不曾閑”時空無限的一面,也看到了“蓐收既斷翠柳,青帝又造紅蘭”的新舊交替,這樣的時空觀比簡單循環的時空觀要更科學,更客觀。
813年李賀辭去了奉禮郎之后,時空觀沒有再發生什么大的變化,依然把目光投先無限廣闊的一維方向行駛的時空,但是對生死功名的態度卻發生了很大的變換。辭官后的李賀更注意利用自己業已成為系統的時空觀重新審視生死功名,也就是從“天運著眼”,透過世變再來看人生的生死功名,以《金銅仙人辭漢歌》為例: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此詩作于元和八年(813年)辭官離開京城奔赴洛陽的途中。整首詩分三個部分,前四句以金銅仙人身份來見證漢武帝劉徹生死功名,中間四句是以擬人化的手法讓金銅仙人自嘆身世,最后四句又以天和月的身份來見證金銅仙人身世。前四句中提到的“茂陵劉郎”即漢武帝劉徹,在《苦晝短》中也提到過。即“劉徹茂陵”,文人墨客言談建功立業的時候,無不將秦皇漢武作為榜樣,但是在李賀的筆下,對漢武帝劉徹的功績作了另外一番詮釋。金銅仙人為漢武帝劉徹所立,然而當年的漢武帝已不復存在,宮苑也成了荒廢的景象,而這一切都被金銅仙人見證,面對時空的消蝕,縱然是一代帝王漢武帝的功績,也顯得那么渺小。中間四句是以擬人化的手法讓金銅仙人自嘆身世。金銅仙人可以穿過更廣闊的時空,所以能夠看到漢武帝劉徹的生死功名在歷史上的消亡。而金銅仙人的命運又怎么樣呢?李賀在另外《古悠悠行》一詩中提到。“空光遠流浪,銅柱從年消”,這銅柱就是托金銅仙人的銅柱。銅柱隨著歲月的消磨消失了,即金銅仙人也隨著歲月的消磨而消失,若銅人有情,也會流淚。而后四句又以天和月的身份來見證金銅仙人,前日是送客之人,今日成了被人送之客,“東方日不破,天光無老時”,只有時間和空間永遠不會消失,它們可以見證一切。整首詩歌的意思就是說面對無限的時空觀,個人的生死功名顯得毫無意義。一代帝王的功績會被時空消磨,金銅仙人也會被時空消磨,只要時間足夠的長,一切都會被時空消磨,于是李賀說:“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何須問牛馬,拋擲任梟盧。”病骨尚在也是姑且存在,人事已非卻是永遠消亡,“牛即牛。馬即馬,一聽自然,無所置力,如博者之任梟盧而已。”此時的李賀已經不再有“少年心事當拿云”的豪言壯語,也不再有“提攜玉龍為君死”的義無反顧。所以當李賀從無限的時空再返回來審視生死功名的時候,他放棄了對功名的追求,也放棄了對享樂的追求。從而也消解了心中痛苦。錢鍾書先生指出:“他人或以吊古興懷,遂爾及時行樂,長吉獨純從天運著眼,亦其出世法、遠人情之一端也。”
李賀詩歌中之所以將生死功名進行這樣的審視,或者說李賀的詩歌在思想上之所以表現出這樣的邊緣性,在于李賀是一個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李商隱在《李長吉小傳》中記載:“長吉細瘦,通眉,長指抓。”可見李賀相貌丑陋身體瘦弱身材細長。這里提到的“通眉”,李賀在《巴童答》)和《高軒過》中也提到。“龐眉”其實就是眉毛黑白相雜,所以“龐眉”經常是用來形容老人的,如果老人的眉毛黑白相雜,表明老人長壽,而黑白相雜的眉毛出現在年輕的李賀身上,就不那么和諧了,是一種疾病的癥狀。李賀自己在詩歌也反復言及自己的疾病。“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這里是說作詩用心過度,頭發迅速變白。就好像是突然之間白霜降落在頭上一樣。然而這首詩作于元和四年(809年),當時李賀只有20歲。由于體弱多病,李賀不得不常年服藥,吃藥成了他必須的日常生活,“無力涂云母,多方帶藥翁”李賀無論走到哪里,都必須隨身帶藥,成了“帶藥翁”。李賀多病的身體和丑陋的相貌,使的李賀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再加上他自己行為的怪異,整天騎這一個瘦驢早出晚歸,少與人交往,過著極端邊緣性的生活。
李賀追求功名過程中的遭遇,則使李賀本來已經邊緣化的生活方式加劇。元和四年冬李賀準備參加來年正月禮部考試,有人卻以“父名晉肅,是以不能進士。”為由,阻止李賀參加考試,這對李賀的打擊十分大,雖有韓愈為之作《諱辯》,但是李賀最終還是“竟不就試。”元和五年(810年)李賀謀得到了一個叫奉禮郎的小小官職,這一遭遇詩人喜稱為“小樹棗花春”。奉禮郎是一個極小的官。干的是極為瑣碎的事情,“眼大心雄”、“少年心事當拿云”的李賀斷不會滿足于這樣的職位。碌碌無為地過了三年,元和八年(813年),李賀又心恢意冷地回到了故鄉,“去家三年今如此,索米王門一事無”。元和九年(814年)李賀又踏上了另外一條求取功名的道路,投奔潞州張徹幕,意欲于馬上取功名。然而體弱多病的李賀。于馬上取功名談何容易。又是碌碌無為的三年。元和十一年(816年),李賀自潞州歸。從潞州歸后不久,李賀便去世了,終年也只做了一個小小的奉禮郎。
李賀身體狀況本已不好,使得李賀不得不過著極端邊緣化的生活,社會的原因,又將李賀排擠在功名之外,因社會角色的缺失,使得李賀本已經邊緣化的生活更加邊緣化。在李賀這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仿佛已經成了別人的事情,而生死“天運”問題卻突顯了出來。在現實和未來都無法為他提供消解心理苦悶的情況下,李賀看到了死亡其實是一種很好的心理安慰方式,當然李賀沒有立即去死,他將生死功名投放到無限廣闊的時空觀去審視,在無限的時空中,一切都是平等對待的,于是李賀也就消解了心中的痛苦。李賀這種對生死功名的審視,即使在現代社會也很難被人接受,也是極為邊緣性的思想,更何況在中國古代,是以李賀被稱為“鬼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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