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西南地區包括了四川盆地、云貴高原和青藏高原三大地理單元。這里是世界的屋脊,是中國長江、黃河和珠江三大河流發源的地方,是貫穿中國的半月形文化傳播帶經過的地方。西南地區的腹地也就是青藏高原東麓地區(包括藏東南、川西高原和滇西高原),被稱作中國西南山地熱點地區。該地區東為海拔很低的四川盆地,西鄰高聳的青藏高原,從海拔幾百米的河谷到六七千米的山脈交替出現。復雜的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造就了這里獨特的生物多樣性、民族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這里是中國民族最集中的地區,又是中國交通最困難的區域,許多民族還保留著東部發達地區早已經遺失了的行為方式、生活習慣、聚落形態、宗教禮儀和生產工藝,蘊涵著極其豐富的民族志材料,是進行民族學、人類學和民族考古研究最理想的區域。該地區少數民族聚居的村寨則成為所有這些歷史和文化信息集中的一個個資料庫,有待我們去開啟和利用。在現代化和城市飛速發展的中國,鄉鄉通公路,村村有電訊,這些已經改變了許多西南山區邊遠閉塞的狀況,村寨的文化景觀也正在發生悄然的變化。這些更需要我們從事文化遺產保護和研究的專家,在當地人們生活水準提高的同時,努力保護好這份寶貴的遺產資源。
從親自調查開始
說到西南少數民族村寨,人們往往就會分別聯想到少數民族和民居村鎮,容易將其分別限定在民族學和建筑學的范疇。的確,少數民族村寨的調查最初就是由民族學家(還有一些民俗學家和社會學家)開始的,這些學者從清朝末期就深入西南少數民族的村寨,開展少數民族社會狀況的調查,記錄下了西南不同族群的經濟狀況、生活習俗、宗教信仰、語言文字、文化特征和體質狀況,這些成為判斷這些族群彼此關系和民族共同體歸屬的基本材料,成為歷史學、語言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長期的研究課題。不過,過去的民族學家的這些工作,他們的關注點主要還是在村寨中人們的社會關系、經濟生活、宗教習俗和文化面貌,對于村寨本身的現狀和歷史涉及較少。

建筑學家介入少數民族村寨調查也不晚,當年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在貴州進行苗族調查的時候,同行者就有建筑學家伊忠東太。在建筑學界,無論是建筑歷史也好,還是建筑設計也好,都需要將少數民族村寨作為其研究對象,后者在建筑設計實踐中還經常從少數民族建筑中吸取營養,以獲得建筑創作的新的靈感。但建筑學家的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某種具有民族特色的建筑類型、某個民族或某個少數民族地區的建筑文化,缺乏對一個村寨或一群村寨的系統研究,尤其是缺少從歷史的角度來考察少數民族村寨源流演變。
要開展西南少數民族村寨的研究,首先要進行這些村寨的調查。我們不能簡單地采取拿來主義的態度,完全依靠民族學和建筑學專家的調查記錄,而應當親自制定調查計劃,并親自進行調查,從而得到真正對研究有用的第一手資料。
現在進行的調查,是有針對性地對一個少數民族村寨、一群有親緣聯系和經濟聯系的村寨、多群無任何聯系的村寨進行系統細致的考察和記錄。除了要對這些村寨房屋建筑的內部功能布局、不同功能房屋的分布、房屋建筑材料和形式的象征意義、房屋建造過程中的禮儀活動等進行觀察和分析外,還要調查了解村寨人們的經濟結構、不同類型生產活動的范圍、村寨間聯系的方式及密切程度、婚喪嫁娶等活動的禮儀過程、村寨曾經有過的等級差異和宗教習俗等有用的信息,要改變過去民族調查和鄉土建筑調查只注重空間而忽視時間的傾向。
調查者要明確認識村寨遺產的性質,既不能將其當作一種固定不變的有形文化遺產,也不能僅關注居住在村寨中人們的服飾和特別的習俗,應當將村寨視為一個不斷變化的物態,將村寨視為一種文化景觀(盡管這個術語似乎也不很貼切)來看待——有形的與無形的,物質的與非物質的,相對靜態的和不斷變化的,這些都應當納入我們觀察和記錄的范疇。調查者還應當特別注意村寨各種細小事物,有些民族村寨房屋、用具、裝飾、行為的細節,可以成為民族考古和歷史研究的類比資料,可以喚起我們對自己逝去歷史的記憶。
此外,西南地區自建國以后,隨著邊遠村寨向交通方便地區的遷徙,退耕還林和小城鎮建設等計劃的開展,一些原先延續了很長時期的村寨被廢棄;還有一些村寨因為失火等原因,另外選址重建了村寨,原來的村寨已成廢墟。選擇一個或數個不同地貌環境、不同毀棄原因的村寨遺址進行調查和發掘,對于我們正確認識古代遺址的平面遺存現象與該遺址未毀棄前實際可能的立體空間景觀之間的關系,應當都有幫助。

這兩年我先后多次到過貴州苗族地區和四川藏羌地區,考察過一些少數民族村寨,逐漸形成了一個研究計劃。基本設想是在苗侗地區和藏羌地區,各選擇若干個不同自然地理類型和不同經濟發展水平的村寨進行研究,包括了村寨本身的研究、民族考古學研究、村落文化景觀保護研究三個部分。其中村寨本身的研究都有50年的時間范圍設定,空間范圍則不僅包括村寨建筑區,而且包括了該村寨的耕作區和狩獵采集區,這是該村寨不同大小的三個區域。除此而外,還要考察與該村寨有血緣關系、親緣關系、領屬關系、經濟關系的村寨,以及與該村寨沒有這些聯系的村寨之間的關系,這是三個不同的更大的區域。在仔細考察、記錄、分析村寨的這些不同層面的現象后,然后根據其經濟形態與地理環境的關系,就可以建立一些民族考古學的系統模式,用來分析史前時期那些沒有文字記載,但資源環境與這些村寨類似的聚落遺址的實際狀況。與此同時,我們應當考慮這些村寨的保護問題,看看如何能夠更好地協調遺產保護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為這些村寨居民找出一些更好的既能保持自己傳統,又能提高自己經濟水平和生活質量的路子。
我們在村寨本身的研究計劃中有50年左右時段的設定,這個時段是基于這樣的考慮:我國西南地區從新中國建立到現在就50多年,以通常的25年為一代來衡量,就是兩代人左右。50多年前已經記事的村民有的現在還健在,他們對自己村寨50多年發生的變化還說得清,道得明。少數民族村寨沒有文字記載的族譜,只有靠口耳傳說。村寨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們并不清楚。我們只能以1950年為起點,問現在還健在的老人,50多年前哪里有房子,哪里沒有房子,那時的社會狀況如何?那么到1960年,哪里修建了房子,社會狀況發生了什么變化?再到后來的1970年,房子修到了哪個位置,社會狀況和文化狀況又有哪些改變……#8943;這樣,我們就梳理出了這個村寨房子修建的方向和節奏,村寨社會生活、經濟生活、文化生活的演變情況。
有了這些資料,再查當地的人口檔案和其他檔案資料,將村寨房子與人口的發展速度聯系起來,確定村寨這50年發生變化的社會背景(50年內發生的各種社會變化,其內外原因,現在也都還能夠弄清楚)。這樣,我們就可以建立這個寨子發展的歷史軌跡的一段。以此為出發點,我們甚至可以根據這個村寨的發展速度,來逆推該村寨的可能始建年代(當然只是大致的年代)。如果這個大致的村寨始建年代靠近歷史上的重大歷史事件,如貴州黔南的揚九起事、四川大小金川的戰事等,我們就可以基本確定這個村寨興建的具體年代并推測其可能的興起原因。
村寨研究是村寨保護的基礎,是人們判斷一個村寨歷史價值和現狀價值的前提,只有做好了這項工作,才能夠知道保護什么并思考如何保護。
不能用對待遺址的觀念對待村寨保護
隨著國家經濟實力不斷加強,電訊已經覆蓋了大半個中國,公路不斷向偏遠山區延伸,由于西部大開發和新農村建設,各級政府加大了對少數民族地區的資金投入,這些民族在日新月異外部世界的影響下,也迫切希望通過合村并寨建新鎮、挖掘本地經濟資源、發展旅游觀光事業等舉措來發展經濟,提升生活質量,改變山區的落后面貌。
除此以外,一些地方的政府,還基于中國中心地區的文化觀念,對西南少數民族的傳統生活習慣進行改造,云南把哈尼族房屋從草頂變為瓦頂,給裸露上身的佤族穿上衣服等等,都是這種政府行為的產物。在這種狀況下,過去認為地域比較封閉、文化生態相對原始的西南少數民族聚居區,其生業系統和文化面貌都在迅速發生變化,盡快開展少數民族村寨保護工作已經刻不容緩。
自然的村寨是一個區域內人們集中居住的最基本的聚落單位。一個村寨的形成、發展和村寨規模,都受到了地理環境和自然資源的制約;一個村寨的風格,是自然環境、文化傳統和文化交流交互作用的產物。不管這個村寨的居民是哪個民族,這些民族都經歷了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都在不斷總結自身經驗教訓和不斷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精華的過程中不斷進步。

從一個區域少數民族村寨的歷史背景來說,其文化形成往往是多元的或者說是復合的,在一個完全封閉區域內形成的單一文化因素的少數民族村寨是很少見的。就一個村寨的構成因素來說,它是一個文化的綜合體,它既包括了村落的物質文化部分,也包括了非物質文化的部分,還包括了這兩部分文化要素與自然環境關系的部分,其構成也是多元的而非單一的。
因此,保護古村落絕不僅是保護村落建筑,而是要保護村落中所蘊涵的文化,并在這個開放的多元文化的社會中,不斷延續這些村落的文化主脈絡,使之成為我們現代社會多元文化的組成部分。
任何村寨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的,要保護一個村寨,不僅要保護這個村寨本身,還要保護它得以存在的村寨體系。要避免只保護一個或幾個村寨,而強行中斷周圍其他村寨的自然演進傳統,使被保護的村寨失去繼續自然發展所需要的文化環境,成為一個文化的孤島,成為一個純粹為旅游服務的固化和異化的歷史陳跡。關于這一點,在當前合村并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過程中,尤其要注意。
每個自然村寨的形成總是有它的合理性,一個自然村寨的形成及其規模,都與村寨所處的自然條件和周邊村寨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要注意村寨之間的歷史聯系,要分析村落間的血緣和親緣關系,用行政的手段去強行割裂這種聯系,不符合建設和諧社會的方針。
我國西南地區的城市以外的地區都是以農業經濟為主,居住在高原山區的少數民族更是如此。一個村寨的土地承載力總是有限的,居住在村寨中的居民他們的農業活動半徑也是不大的,把若干村寨合并在一起,集中修建新村,只能解決這些居民的居住問題(當然也有交通便利和基礎設施完善等好處),卻無法解決這些居民的生計問題即農業土地問題。居住在新村的這些居民如果沒有土地,或者原有土地距離現住地太遠,其生活就會出現問題。在這種狀況下,他們就會離開新村,或者返回原村寨,或者外出尋求其他工作機會。這樣,新的村鎮也會因大量人口外出,尤其是最有活力的青年人的外出而失去新村繼續發展的動力。因此,要保護西南少數民族村寨,就需要保護這些村寨的宏觀結構,保護這些村寨賴以生存的土地,改善這些村寨土地與人口的比例關系。
西南地區山重水復,除了少數地區外,多數地區的人們生活相對貧困。這些貧困地區的少數民族村寨,過去因交通困難,原生態保存較好,是外地區人們參觀考察和旅游觀光的理想對象。作為外來者來說,他們都希望這些村寨永遠保持目前的狀態,使這個世界更加豐富多彩。但隨著公路交通和電訊電視的發展,外面各種信息大量涌入這些原先相對閉塞的地區,這些地區的人們也迫切希望改善原先居住條件,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

這樣,當地的村寨居民與外地的過客,他們對西南少數民族村寨保護的認識就會發生分歧:當地居民希望改變自己村寨的狀況,外地過客則希望保持原村寨的現狀。對于這種認識分歧,我們文物系統的從業人員很容易站在外來者的立場上,因為不改變文物原狀,是文物保護的重要原則。不過,村寨遺產畢竟不等同于文物,村寨是人們社群的聚居場所,村寨中的人是不斷發生變化的,村寨本身也不會凝固,它總在不斷發生變化。我們不能用對待“遺址”這種古代城市和村鎮廢墟的方式,來對待仍然在生存的村寨。我們是沒有居住在這些村寨的外來者,我們即使到這些村寨去參觀考察,也只是這些村寨居民的客人,我們作為客人沒有權力要求主人應當怎樣或不應當怎樣。
生活在現代都市中的我們,每天都在享受現代科技帶給我們的生活便利,我們不應當也沒有權力要求別人就必須生活在遠離現代的村寨里,仍然居住在那種我們所不能接受的居住環境中。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如何在尊重當地本民族意愿、提高當地居民生活質量的基礎上,使得這些民族村寨的風貌和傳統得以保持和延續?
許多少數民族對于自己的文化和傳統都是相當看重的,對自己村寨房屋的建筑工藝、房屋樣式和房屋風格都不愿意輕易改變。去過藏、羌、苗、侗等少數民族聚居區的人都會深切地感到,這些民族對于他們建筑傳統是非常鐘愛的。即使是像云南大理一帶的白族,他們居住在城市或交通便利的城郊,已經使用新材料來修建房屋,但他們也要保留自身傳統建筑的最基本的元素“三顆印”式的三合院布局、典雅的照壁、古色古香的門樓等。這種保持自己傳統的民族自覺,是保護少數民族村寨,延續這些村寨文脈的內在動力。有了這些動力,就可以通過鄉土教育等方式,使這些村寨的人們能夠更加了解自己的村寨,充分認識到他們村寨的價值,自覺地來保護他們的村寨,合理地改造他們的房屋,從而使他們的村寨能夠維系過去那種自然的變化,不發生風貌的突變和傳統的消失。
另一方面,有關政府部門和非政府組織,包括遺產學專家在內的各方面的學者,也應當為保護少數民族村寨出謀劃策,并提供思想、技術和經費上的扶持。例如,是否可以在這些村寨的傳統農業之外,發展一些能夠為當地居民增加收入的新產業(發展旅游不是普遍可行的選擇),給村寨的發展提供新的經濟增長點。再如,是否可以根據不同民族、不同區域村寨民居的不同情況,提供一些改造居民居住條件的規劃設計,生產一些適合于這些建筑風格的建筑材料和裝飾材料(尤其是防火材料)。只有當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以后,只有在知道如何既提高自己生活質量又能夠保護好自己房屋的具體方法后,保護自己文化傳統的自覺意識才能轉化為自覺的行為。
說到鄉土教育,除了教育部門可以在今后的基礎教育領域探討開設鄉土教育的課程外,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已經建設的生態博物館,也是一個有益的嘗試。自20世紀70年代初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出“人與生物圈”計劃后,一些西方博物館學專家開始在社區博物館的基礎上,嘗試將地區、生活在這個地區中的人,以及與這個地區的人們相互依存的文化傳統和生態環境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展示,開始了建設生態博物館計劃。受西方生態博物館理論和實踐的影響,我國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探討生態博物館的思想。從1995年開始在貴州建立起了第一座生態博物館起,據說目前已經先后建成了10座生態博物館,其中除了內蒙古一座外,其余全部集中在西南的貴州、廣西、云南三省區。
生態博物館作為一種“為了將來而保護和理解某種文化整體的全部文化內涵的手段”,它將文化遺產動態地保存在其所屬社區和環境中。少數民族村寨類型的生態博物館,其干預性建設很少,它的核心只是一座資料室。資料室可以利用村寨原先的公共建筑改,它的主要作用是記錄、保存和展示村寨的信息資料,如村寨的歷史、現狀和變化等。由于受到傳統博物館的影響,西南地區這幾座生態博物館的資料室建設規模、建設內容和管理模式上都存在一定的問題,當地村民不僅很少參與建設,還有不少村民甚至從來沒有進入過給他們自己建設的資料室。
我以為,少數民族村寨的保護,生態博物館是一個可以借鑒的很好的思路,但不能將其只當作向外來者展示村寨遺產的場所,更重要的是要面向本村寨居民,成為記錄和傳承他們文化傳統的陣地。村寨的資料室應當與村寨文化站、圖書室等公共設施的功能合而為一,由本村寨居民中的精英來管理,這樣才能真正使村寨資料室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西南少數民族種類眾多,村寨形式和建筑風格多樣,涉及的保護問題各不相同。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來關心這些村寨的保護問題,群策群力,使得這些美麗的村寨能夠長期保持其生命的活力,長期延續并更加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