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省西部的明山秀水之間,至今還散布著許多古老的村落,它們素樸而安寧,呈現出一片“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景色。其中有這樣一個小村落,叫新葉。很久很久以前,曾叫白夏里葉。
建德縣的新葉村從什么時候形成聚落,已經說不清楚了。只知道葉氏祖先是在800多年前的南宋末年,來到這里定居的。
村落隱藏在不高的玉華、硯山、道峰三座山的懷抱之中。參差幾百戶粉墻青瓦的民居,簇擁著十幾座祠堂,夾帶著廟宇和門樓,順著狹長的谷地展開。起伏的丘陵像千頃海浪,村子則似一只小船,風清白帆,從西北向東南飛駛。正當它要從兩山之間的水口隨波而去的剎那,也許是怕它天涯飄泊,永不回頭吧,村民們用一根“寶樁”把它拴住了。這寶樁就是一座磚塔。據說,在葉氏先祖之前,早先居住在這里的白姓和夏姓兩家,都沒能在這塊土地上站住腳,先后蓬飛他鄉。葉姓族人造這座塔,為的是不再離鄉背井,他們把根深深扎下,發芽滋榮,成為旺族。

這座塔叫摶云塔,“摶扶搖而上”抒發了村人對“讀書仕進”的青云之路的向往。它始建于明隆慶元年(1567年),落成于明萬歷二年(1574年)。大約300年后的清同治年間,又在它腳下造了一座文昌閣。
摶云塔一般都叫文峰塔,明代以后它和文昌閣一起,幾乎遍布于經濟比較發達的南方地區的城鎮鄉村。崇塔飛閣與山水相映,見證著文化的普及。這普及開始于宋代。宋代在文治方面有三大舉措:一是嚴密了科舉考試制度,大體杜絕了夤緣奔走;二是推廣了雕版印刷,書籍比較容易得到;三是擴大了官僚機構,大大增加了文官人數。這三件事拓寬了平民百姓科舉仕進的道路,刺激了他們讀書的愿望。再加上朝廷重農抑商,規定只有士和農才能參加考試,于是,連鄉里都響起了朗朗的讀書聲。“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時之間形成了所謂“耕讀”的風氣。
摶云塔和文昌閣就是這條道路、這種風氣的象征。村民們正是希望這條道路、這種風氣,成為穩住新葉村這條小船的寶樁。
農業耕作大半是靠天吃飯,人們擺脫不了原始的自然崇拜,總是盼望老天爺保佑。風水典籍《相宅經纂》說:“凡都、省、州、縣、鄉村,文人不利,不發科甲者,可于甲、巽、丙、丁四字方位上擇其吉地,立一文筆尖峰,只要高過別山,即發科甲。或于山上立文筆或于平地建高塔,皆為文筆峰”。恰好,新葉村東南方的洼地太低正是“巽位不足”,據《玉華葉氏家譜·博云塔記》載,當時的堪輿師說:“凡通都大邑,聚宏偉,于山川赳缺之處,每一籍此(指塔)以充填挽之助。”于是,“于所居之東,疊級而層垣焉(即建塔),使天柱之高標與玉華、道峰相鼎峙,以補巽方之不足也”。摶云塔正是這樣一座文筆峰,它彌補了新葉村風水的欠缺,維系著一村的文運。巍巍塔影,凝聚著多少牛背上讀書郎的希望。
既然摶云塔主文運,后人造文昌閣的時候,自然就把它造在塔下。文昌本來是星座的名稱。《史記·天官書》說:“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都和人的功名祿位相關。莘莘學子,為了在追求功名利祿的讀書道路上馳騁,就不能不特別崇奉這位文昌星了。

一向善于取巧的道教,欲把一位凡夫俗子送進文昌宮。《大洞經》說:“文昌神姓張,諱善動,字仲子,蜀之梓潼人,生而仁愛忠孝,遇神人授以大洞法篆,護國佑民,汲為神,主文昌宮事。”元仁宗順水推舟,于延三年(1316年)封這位張仲子為“輔文開化文昌司祿宏仁帝君”,簡稱“文昌帝君”。這以后文昌閣就遍及全國,它在鄉下的地位類似于城里的孔廟。《壽昌縣志卷九·文昌祠碑記》里說:“而今祠以棟宇、祀以春秋,宜也。況神建茲地,為偃武而修文,則神錫諸福,必轉否而為泰。”(壽昌與建德曾為一縣)這春秋二祭,在新葉村一直保持到近代,每次都要抬著帝君的神像巡行全村。讀書人還要另外或按時節或因事件,去祭文昌。進了學,必須要去祭告入籍。書香門第,還在家里設香案供奉文昌帝君。
由于工商業受到壓制,農家子弟想要走出貧困的勞作生活,只有依循科舉,它是當時唯一的道路。于是,文昌閣就不能不造得精致、宏偉、漂亮。幾千里之外四川省閬中縣《府學文廟碑記》中有這樣的話:“不見乎宮闕之壯巍呼?道德之崇宏,品行之端嚴,視此也!不見乎泮水之洋洋乎?文思之流美,性情之淵涵,視此也!”用此來形容新葉村的文昌閣,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新葉村的文昌閣是村子里最華麗的建筑。重檐歇山頂,檐牙高啄,雙吻輕快地向上舒卷成屈曲的纖纖尾巴。它在藝術上遠遠超過村里的大宗祠、國戚第和五圣廟。
舊時,摶云塔和文昌閣前有一片片蒼蒼莽莽的松柏林,沉沉地襯托著白色的塔和閣。據《青島先生葬經》載:“草木郁茂,吉氣相隨……或本來空缺通風,今有草木郁茂,遮其不足,不覺空缺,故生氣自然。草木充塞,又自人為”。

只可惜,草木雖然郁茂,吉氣卻并未相隨,在文昌閣造竣后,綿延了幾百年的耕讀傳統已是回光返照。人口的急劇膨脹,使宗族內部的競爭和兼并愈演愈烈,往日的血緣親情漸漸淡漠,越來越多的同姓人成為沒有土地的佃戶或雇農,耕讀文化的基礎已喪失殆盡,只有少數人家才能為子弟延師課讀。《玉華葉氏宗譜》載,新葉村在明代276年間,出了1名進士、4名鄉薦、43名庠生、五名廩生,還有3名郡欽賓。而在清代的287年間只出了貢士2人,貢生1人,步貢生1人,步進士1人。大概正是為了挽救文運的凋敝,才造起文昌閣。據宗譜記載,這是葉姓族人最后一次共同出錢出力,建造屬于全族的建筑。
盡管如此,在文峰塔邊再造一座文昌閣,畢竟又一次表現了村民們的文化價值觀。文昌閣的華麗,反映了寄托在它身上的夢想的華麗。
“子不語怪、力、亂、神”。儒家一向不重神道,但儒家的教化卻要靠堪輿師和道教的文昌帝君來弘揚。道教本來倡導“遠人事而近自然”,卻要過問人間的功名爵祿。中國的文化,向來就這么多元化。不過,堪輿之說和文昌崇拜在江南遠比北方盛行,大概是因為這地方受楚文化的熏染比較深,而楚文化又重巫風和泛神論的自然崇拜。道教就有濃重的楚文化色彩。儒道合流,在一定意義上就是中原文化和楚文化合流的一部分。
新葉村對文化的尊崇,得力于建德縣的地理和歷史環境。原來建德縣恰巧在新安江和富春江的交接點上,西連黃山腳下的徽州,東通鳳凰山腳下的杭州。兩地都是文物鼎盛之邦。過去徽州人出來,大多循新安江到建德,然后順流而下至杭州。錢塘江的另一條支流蘭江,也到建德匯合,金華人赴杭州走的也是這條路。理學發展到晚期,徽州的皖學是一大支,金華的婺學又是一支,兩支都流經建德。建德雖然土地貧脊,卻恰好處在這兩支文化脈絡的交會點上。
建德的文化史遠可以上溯得更早一些。東漢嚴子陵的釣臺就在它下游不遠的七里瀨。李白留下的很多詩篇中都寫到這位隱士和他的釣臺。而寫下“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朽名句的北宋詩人范仲淹,在做睦州(建德古稱嚴州、睦州)知州的時候,建造了嚴子陵祠堂。他在《嚴子陵祠堂記》中寫道:“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除此而外,建德很早就興辦了各種官私學校。北宋雍熙二年(985年),嚴州知府田錫建府儒學于府治西北。宋仁宗下詔全國州縣興辦學校之后,范仲淹于景三年(1036年)辦了建德第一座書院——龍山書院。這以后建德的私立書院逐漸增多,推動了民間的文化發展。南宋詩人楊萬里,有一次應召赴杭州,乘船沿衢江經蘭江下建德,夜宿蘭溪,寫下“宿蘭溪水驛前”這首詩:
水色秋逾白,山光夜不清。
一眉畫天月,萬粟種江星。
小酌居然醉,當風不覺醒。
誰家教兒子,清誦隔疏欞。
水驛之前,靜夜居然能聽到課子誦讀之聲,可見讀書興教之風在當時已相當盛行。
新葉這小小的山村,在宋末元初也開辦了兩所屬于它自己的書院: 東書院和重樂書院。兩所書院都很有名氣,當時的知名文士常來此講誦傳習,附近的書生也踴躍就讀,以至于后來書生們在重樂書院周圍形成了一座村子——儒源村,這一帶唯一的一座雜姓村子。
可惜,明末受無錫東林書院事件的影響,這兩座書院都被關閉了。到清代和民國,由于新葉村宗族內部的分化,這兩座書院再也未能恢復。文運衰落,以致民國年間這里總共只出了兩名大學生。
不過,希望并沒有滅絕。在貧困中掙扎的農民,只要有一點可能,還是甘愿從嘴邊省下一口飯,供養上學的子弟,甚至叔伯兄弟們幾家合力供養一位。書院沒有了,文昌閣就變成了學校。盡管終日在田野間勞作的農民對文昌帝君已越來越陌生,但對他仍然充滿敬畏,因此香火始終不斷。
大概是由于讀書仕進的道路不再那么光明的緣故,民國年間修復文昌閣的時候,人們又在它的旁邊添建了一間土地祠。土地祠又叫土谷祠,是保佑五谷豐登的。《考經援神契》中說:“社者,土地之神,能生五谷。”蔡邕在《獨斷》中說:“凡土所在,人皆賴之,故祭之也。”它和摶云塔、文昌閣在一起,算是把“耕讀”文化完整全面地表現了出來。簡陋狹隘的土地祠,映襯著高聳的塔和飛揚的閣,訴說著在貧瘠的土地上耕耘的人們的酸楚和悲涼。世世代代,歲歲年年,循環而往復!這真如一曲哀悼古代耕讀文化逝去的悲歌。也許,有一天,村中的年輕人會忽然憬悟,怨恨那根把他們牢牢拴在這片土地上的寶樁吧。
堪輿家說新葉村像一條小船,這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力。但文昌閣、土地祠和摶云塔這三座建筑物在一起,倒真像一條桅桿高聳的船。文昌閣雕梁畫棟,兩重檐角高高揚起,這是一條龍舟。摶云塔這座寶樁則是桅桿,只等扯起風帆,這條船就要駛向遠方了。但是,這時候已經沒有風,也沒有帆,它只好停在原地,空自佇望著雁來燕去。

文昌閣是座兩進的建筑物,每進只有三開間,后進除了要舉行儀典外,常年設村塾,作學子們的課室,比較簡樸。但文昌閣既要炫耀弦歌教化的恩澤,又要誘掖牧童樵子苦讀圣賢之書去搏取功名,還要幫一舉成名了的人們光耀門庭,所以總得有些專門叫人看了怦然心動的東西。因而在前進中央明間上造起了一座樓。它連吻總高9.5公尺,欣欣然向上升騰而起,跟塔秀麗挺直的形體相呼應。摶云塔和文昌閣就這樣在大形體上鮮明對比,又在構圖上彼此呼應,使這組建筑群既統一又富于變化。
建筑的雕飾當然也集中在門樓上。浙江中部和西部,尤其是與建德相去不遠的蘭溪、龍游、東陽、義烏等縣,向來都出技藝精湛的木雕和磚雕匠師。這一帶農村里的建筑,包括一些普通的民居,都有十分豐富的雕飾。題材大多是戲曲里的歷史場景、民間傳說、佛道神仙故事和梅、蘭、竹、菊、孔雀、獅子之類的圖案。手法、體裁和風格也是姹紫嫣紅,千姿百態。新葉村的文昌閣也是一座木雕的百花園,“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辛棄疾的這句詞正好用來描繪藝師們的創作。
東漢時的浙西和皖南同為新安郡,長期以來交往頻繁。正像在理學盛行時期,皖學曾經主導過這個地區的學術,這地區也和皖南同屬一個建筑文化圈。新葉村的文昌閣和它的雕飾都和皖南很接近,其親緣關系歷歷可辨。儒家也好,道家也好,本都不贊成建筑物富麗奢靡,但是在皖南和浙西,文昌閣既主科名,民間便把它建造得很華贍。
建德縣新葉村的摶云塔和文昌閣基本保存下來,只有塔頂的剎已毀壞。1955年發生了一場龍卷風,風過之處,屋具盡毀,人傷畜亡。人們眼見災難正在擴大而無計可施,不料龍卷風卻撞上了摶云塔,只聽得一聲雷鳴,塔剎掉落下來,而龍卷風也消散了。這座塔以它的犧牲拯救了整個新葉村。
20世紀90年代初,新葉村又重新修繕了摶云塔和文昌閣,也許是文昌帝君的護佑,自修好了摶云塔和文昌閣至今,新葉村已出了大學生、研究生二三十人,他們在先祖耕讀文化的影響下,帶著新的耕讀之夢走出了山村,走向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