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卿口古窯村

在浙江省江山市峽口鎮有一座規模不大的自然村落，因為這里曾以燒窯著稱，所以人們稱它三卿口窯村。村子不大，處于浙閩贛三省交界地帶，坐落在群山環抱的一個狹小盆地內，面積約6.5公頃。連上四周的山林環境，村落總面積也不過20公頃左右，現在的常住人口只有100余人。

自清初至20世紀90年代，該村居民都以制作陶瓷為生。村內的各類建筑，包括祠堂、廟宇、住宅、瓷窯和作坊等，均以陶瓷生產為核心而布置，形成一個極富特色的血緣性陶瓷專業聚落。

三卿口窯村

中國的鄉土聚落是一個龐大復雜的社會體系，其中除了農業村莊外，還有數量不多、作用卻不可忽略的商業集鎮和手工業村等其他類型的聚落。正是這些不同類型的鄉土聚落，反映了中國鄉土社會豐富多彩的面貌。三卿口窯村，作為一個典型的手工業村，展現的正是手工業類型的聚落的特點。而窯村的完整性無疑是突顯其重要價值的另一個方面。在窯村內，與居民生活和生產相關的各種資源、建筑和設施，包括瓷土礦、柴山、溪流、住宅、祠堂、社廟、道路、水碓、作坊、瓷窯、窯公廟等等，大部分保存完好。這些元素對于我們真實而全面地了解傳統手工業村的生產生活狀況，是必不可少的。而它們能夠如此完整地在一個村落內保存下來，也十分罕見。在工業化時代，幾乎每一種傳統的手工業都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經過這場力量懸殊、結局早已注定的比拼，大多數傳統手工業都將被時代拋棄，與之相關的建筑、設施以及環境，也會隨之消逝。所以，三卿口窯村的規模雖然小，生產的瓷器也不精良，但它保存至今的完整面貌，卻足以體現它價值上的稀缺性。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方面是窯村與仙霞古道的關系。仙霞古道是錢塘江水系和閩江水系的旱路連接帶，窯村在位置上與之緊靠，可使其陶瓷產品北上運輸到江山、衢州和金華各地，南下運輸到福建浦城等地，往西則運輸到江西鄰縣，從而形成一個較大范圍的銷售網絡。這層關系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中國古代的鄉土聚落往往并不是一個封閉的、與外界毫無關聯的孤立單元。除了探尋其內部的諸種因素，將其置身于一個較大的、與其密切相關的地理歷史背景下，才能真正理解鄉土聚落形成與發展的原因和歷程。

三卿口的窯業

窯村的居民都姓黃。從始祖開始，世代排行依次用正、大、學、禮、興、永、樂、地、久、祥、名等字。關于黃姓始祖，清咸豐九年（1859年）《須江窯村黃氏族譜序》說：“圣先祖大遠公遷移浙衢江邑紫靈庵，地方山明水秀，可以生理，邀同正信公、正忠公、大儀公，開窯創業，成家。至乾隆庚辰年（1760年），大遠公、大儀公、大日公、大月公同赴祖家修譜。”可見，黃氏祖先遷來此地的時間，應當在1760年之前，而目的就是“開窯創業”。

黃氏祖先選中這塊地的原因，《譜序》中只提到“山明水秀，可以生理”八個字。而以現今眼光來考量，黃氏選擇在此開窯燒瓷，是有道理的。

其一，這里有燒制陶瓷少不了的陶瓷原料——高嶺土。陶瓷分陶器和瓷器兩種。陶器的胎料是普通的黏土，其燒成溫度一般在900攝氏度左右，表面不上釉或只上低溫釉。瓷器胎料則是瓷土，即高嶺土，其燒成溫度在1300攝氏度左右，表面施釉。在窯村南面山坡上，有采泥（石）場，是窯工世代采集陶瓷原料的地方。窯村的石料因高嶺土含量較低，雜質較多，所以只能用來做粗瓷。

其二，充沛的水量提供了所需的動力。北方地區的燒瓷業，常用牛力來磨碎石料。在南方山區，雨量充沛，又有山坡高差，溪流湍急，利用起來十分方便。窯村內有兩條溪流，流量較大的一條，就被村民們用來把粗石料粉碎成細泥。通過水流帶動水碓房外的水轂輪，水轂輪再帶動木碓臂，木碓臂舉著碓頭，對碓臼內的石料反復敲打，直至粉碎成“面粉狀”。

其三，充足的木材提供了燒窯所需的燃料。窯村處在丘陵山地，可做燃料的木材充足。據生于1924年的老窯工黃地法說，合作化時期修建的位于西面山坡上的大龍窯，一次燒窯要費木柴2萬多斤，以前用的窯規模小得多，但一次也要消耗大約1萬斤木柴。

其四，銷售渠道暢通。浙閩交通線上的仙霞古道為窯村的銷售提供了便利的交通。

其五，自給自足的農耕生計。舊時窯村的陶瓷燒制水平不高（只能生產幾種粗瓷碗和瓶），所以市場需求也小，光靠制瓷保證不了窯村居民的生計，所以村里一定面積的農田能供村民自己生產糧食，在不燒窯的情況下也能滿足基本的生活需要。

黃氏居民在解放以前修建的窯，據當地的黃地法和黃忠益等老人說，總共有三處。最老的窯位于黃氏祠堂東側的柚田山上，這在民國年間編族譜的地形圖上能見到。只是后來因故停用，久而久之就荒廢了。后又修建的兩處，一個在村落的東南，今碗廠24號附近的溪東北岸，另一個在村中心的溪東北岸。據黃地法老人回憶，解放前這兩座窯加在一起，最多時一年能出70多窯瓷碗。然而與解放后修建的新窯相比，老窯生產出的陶瓷“質量差，太粗糙”，所以被淘汰了。1962年，村落西面山腰上又興建一座新的龍窯，是專門請了鄰縣中國著名的“龍泉瓷”產地龍泉縣的師傅來幫忙修建的。規模要比窯村原來的瓷窯大得多，內有窯膛27間，沿山坡依次跌落，總長度達35米，一次出窯有2萬多件陶瓷，主要是碗、瓶、酒杯等種類，偶爾還包括一些請工藝師傅專門設計的動物、菩薩像等品。這座大龍窯一直用到1997年碗廠停產之前，其建筑被保存至今。

20世紀80年代，在大龍窯北側新修建了一座面積約420平方米的大作坊，坐西朝東，內有兩座“饅頭窯”。碗廠本想用這兩座饅頭窯來燒制以煤為燃料的陶瓷，但嘗試了四五次都不成功，所以建好不久就不用了。“饅頭窯”現在已經廢棄，而作坊則被幾個編竹篾的手藝人租來織涼席用。

窯村的作坊有大作坊和小作坊兩類。大作坊出現在合作化之后，其典型實例就是大龍窯南面的作坊。小作坊包括合作化之前的家庭式作坊和合作化之后的小型作坊，如碗廠20號西面橋邊的作坊，它的主要功能是“拉坯”、“上釉”和“畫花”。

水碓在水碓作坊內，它已成為窯村景觀環境的一個重要因素。大溪兩側的卵石路徑，是村內最重要的兩條道路。在每條道路的兩側，分別是矗立在卵石墻基上高高的住宅黃土墻和沿溪點綴著的、距離或近或遠、一座接一座的作坊和水碓。

拉坯作坊附近是水塘，經過水碓粉碎后的熟泥，被運到這里，經過“洗泥”的工序，成為“精泥”，就可以轉移到拉坯作坊內用來制作陶坯了。合作化以前的泥塘和作坊都是小型的、散落的，反映了陶瓷生產的家庭特征。一般一個家庭擁有一組泥塘。泥塘和作坊就近分布于水碓邊，它們占據著最靠近溪流的低地，住宅也只好讓位，修建在位置稍高的山腰位置上。而同時，這也兼顧了防洪的要求。

樸實無華的窯村建筑

窯村的建筑在以精雕細刻著稱的浙江鄉土建筑中，可以說是最為樸實無華的。除了黃氏祠堂內有稍微繁復的雕梁畫棟之外，別的建筑，包括社廟和住宅，都是夯土墻加木構瓦頂，只有個別建筑有少量裝飾。

雖然在造型上和裝飾上都貌不驚人，但在色彩上，窯村的建筑卻幾乎可用“熱烈”二字來形容，因為很多夯土墻都直接外露著大面積的土黃色，而屋頂的板瓦也是紅黑相間——瓦本是紅色，但或因煙熏，或因氣候潮濕而起苔，部分變成了黑色。從山坡高處俯瞰整個村落，只見綠蔭叢中錯落有致地分布著紅、黃色塊，這和浙皖地區粉墻黛瓦的素描風格比起來，又可謂別有一番氣象。

據黃地法和黃忠益等老人說，窯村歷史上遭受的最大一次破壞是在1942年，“日本兵把大部分房子都燒光了”。沒被日本人燒毀的房子只有5處：黃氏祠堂、社廟、碗廠56號（在村東面山腰較高處）、碗廠22號和碗廠20號南半部（均在村東面山坡上）。

1942年之后，被燒毀的房屋大部分在原址上重建。按村民們自己的說法，建筑材料和做法“都是老的，夯土墻、木柱子、坡屋頂”。這些房屋連同烈火中幸存的幾幢老房子，一直被原樣保護到現在。

窯村的建筑有祠堂、廟宇、住宅、作坊、瓷窯等。它們建造于山坡上或山腳下，以坡地上開辟出的平地作為地基，形成大小不等、參差跌落且朝向不完全一致的建筑群。祠堂和住宅是以三合院或四合院為主，廟宇、作坊和瓷窯則都是不成院的單體建筑。

黃氏祠堂始建于清光緒五年（1879年），是整個窯村內規模最大、形式最華麗的建筑。祠堂位于村子東北方水口的溪東岸，坐北朝南，有坐鎮水口的作用，其東面是毛竹與大樹密布的“柚田山”，即族譜中的“陽龍山”。建筑由兩進院落構成，由南至北分別是大門、戲臺、中堂和后堂，中堂東側緊靠山坡還有一間廚房。

社廟的正式名稱是“陳德公王廟”，位于黃氏祠堂的西南方，坐西朝東。祠堂和社廟隔溪相望，共同起到關鎖水口的作用。社廟的建筑規模極小，平面尺寸只有約5米見方，屋頂為硬山式。舊時居民們燒窯前要到社廟來上香，并口念“請窯公菩薩保佑燒好窯，沒有燒壞的碗”，虔誠祈禱有好的收獲。

窯村內的住宅有幾十座，大多只有一個天井，少數連天井都沒有。住宅的建筑層數和高度介于一層和兩層之間，究其原因，是由于廳堂盡管空間高敞，地面與屋瓦之間卻不設樓板，而住宅臥室上雖加設木樓板而多出一層“樓棚”，但并不能算作完全的二層，相對較矮的空間，主要用來堆放糧食、瓷器、農具等，并在炎炎夏季充當隔熱層，在冬天起保溫作用。這樣的住宅屋脊高度在6米左右，自然稍遜于祠堂。祠堂和住宅均以木構為承重，以夯土墻作圍護，夯土墻內的房間劃分則用木隔墻。

在窯村，住宅中的廚房是很有特點的。一是面積大，大都有30#12316;40平方米，比臥室或廳堂都要大多了。二是直接與室外連通，從廚房走到室外，少則一個門，多則兩個甚至三個門，這些門再加上通往廳堂、臥室的另一個門，足以使得廚房成為住宅內部的一個交通樞紐。廚房大而且交通便利，是因為在這里除了每天燒飯做菜外，還要時常腌咸菜、做豆腐或者釀老酒等等。這時候廚房又是個家庭作坊。有些人家的廚房，用幾段竹筧把泉水引到了后門外的水缸里，而灶臺也修在靠近后門的地方。

窯村的住宅，不僅要用于居住，還要考慮陶瓷產品的存放。作坊內雖然也有存放空間，但多是臨時的，長久放置并不安全。不過，我們目前在窯村內只發現碗廠56號一戶住宅帶有專門的陶瓷產品庫房，其余住宅都是利用二層閣樓，或平時不常用的廳堂、臥室等作為陶瓷產品的存放地。

中國古代村落，大都具有兩個基本特征：一是血緣性；二是農耕性。三卿口窯村就具有血緣性這一基本特征。從清代前期開基祖入住此地，窯村的居民都是由同一祖先傳下的黃姓成員，傳到今天，已至第十一代。但三卿口窯村又以其手工業為主的特征取代了農耕特征。

窯村的黃氏開基祖帶著手藝來到三卿口這個適于燒窯的地方，就是要“開窯創業”，村內的各類建筑，包括祠堂、廟宇、住宅以及滿足生產需要的不同構筑物，都在不同程度上圍繞著瓷窯生產這一“中心任務”而展開。這樣一個村莊已不再屬于自給自足的自然村落，它亦工亦農的生產性質，早已將自己的命運（至少部分地）交給了因連接浙閩贛三地而形成的“仙霞古道經濟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