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鵑生平四件得意事／徐卓呆啖豆餅／張大千和陳巨來的交誼／瘦皮猴韓蘭根趣事

周瘦鵑生平四件得意事

周瘦鵑早年是位小說家，晚年是位園藝家。他幼孤，賴母親針黹收入，得以就讀上海民主中學(xué)。他很聰穎，為文深得孫今僧老師的稱賞。既而從事寫作，前輩包天笑獎掖有加，在雜志報(bào)刊上發(fā)表了許多小說及筆記，并列籍南社。一九二O年，應(yīng)申報(bào)館之聘，編輯附刊《自由談》，繼編《春秋》，又兼大東書局編輯，嘔心絞腦，一清早忙到晚上，沒有暇晷。他對于塵囂甚上的生活實(shí)在厭倦了，回到了蘇州。原來他祖籍吳門，無非葉落歸根而已?？墒菫榱松?jì)，蘇滬奔走，依舊不得閑暇。

解放了，他才得透了一口氣安靜下來，以平素愛好的園藝為生涯，盆栽盆景，凡數(shù)百計(jì)。他每晨必親自搬運(yùn)灌溉，引為至樂，說是借此鍛煉身體，不在氣功太極拳之下。他家中的愛蓮堂，很為寬暢，朱魚綠龜，瓶花架石，以及書畫古玩，布置得相當(dāng)雅致。坐在堂中望出去，碧叢叢，濃簇簇的都是樹木，什么名花異草都有，他自己榜為紫蘭小筑，但人們都稱之為周家花園。

他的寫作，除小說外，出版了好多種，如《花花草草》、《花前瑣記》、《花前續(xù)記》、《花前新記》、《盆景趣味》、《園藝雜談》、《花弄影》、及記游蹤的《行云集》等。當(dāng)他七十高齡，精神仍很矍鑠，他是星社一分子，社友為他祝壽，蘐照主人沈禹鐘做了一首七律詩贈他：“意興詞華老更新，從容為國走蒲輪。文壇跌宕才無敵，稗史流傳世共珍。山水柳州都入記，林泉摩詰早收身。生涯爛熳東風(fēng)里，扶起花間十萬春。”他獲得后欣喜得很，立即寫信道謝。好得彼此交誼深厚，也就老賣不客氣，請禹鐘再做一首古風(fēng)，并提出要求，須把他生平四件得意事敘述進(jìn)去。第一件，他在國內(nèi)為翻譯高爾基作品的創(chuàng)始者，得到了魯迅的表揚(yáng)。第二件，他赴北京開會，毛澤東主席單獨(dú)晤敘。第三件，周恩來總理和鄧穎超夫人游蘇，親臨他的家園。第四件，朱德委員長不但到他家，還贈給他一盆名蘭。禹鐘果真把它一一寫入詩里，古茂渾樸，都數(shù)百言，稱為《四快歌》，這首歌不久即傳誦吳中。奈好事不常，“文革”中四兇肆暴，瘦鵑被迫自沉于井，真非始料所及。

（選自《文苑花絮》／鄭逸梅 著＼中華書局／2005年7月版）

徐卓呆啖豆餅

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上海淪為孤島，生活很苦，我除教書外，兼輯一小型報(bào)。為求陣容壯大起見，便拉了幾位老朋友幫忙寫稿，那素有笑匠之稱的徐卓呆，當(dāng)然是其中的中堅(jiān)分子。有一次，他寄給我一篇《先天下之吃而吃》，看了怪有趣味，就把這篇妙文發(fā)表出來，原文大略如下：

在戶口米吃不飽而黑市米買不起的時候，我家里人，早巳大起恐慌了，獨(dú)有我作會心的微笑，默無一語。當(dāng)他們極度憂慮，我就對他們說：盡管放心，決不會餓死，我早已備好干糧了。因?yàn)槲壹壹鏍I醬油業(yè)，常有充醬油原料的豆餅送來。我胸有成竹，預(yù)備一朝買不到米，就得把豆餅來充饑。今見家人們?nèi)绱丝只牛揖土⒖虒?shí)行，將豆餅?zāi)コ闪朔郏囍聘鞣N食品，覺得雖沒有獨(dú)立性，倒是個很好的配角。混入面衣中，其味甚佳，且有香氣，而且成分可以各半，制饅頭、面包，也頗可口，面疙瘩亦可。但這些成分，只好三與七之比，太多了，恐怕缺乏粘性，所以要做一條條的面，就加不進(jìn)去。有時領(lǐng)到了戶口碎米，拿來煮粥，往往有一些怪氣息。如果放一些炒過的豆餅粉下去，豆餅粉的香氣，就可以將這怪氣息蓋去，不但效力大，量也多了。我家一吃之后，人人滿意，每月本來可以領(lǐng)到四十二斤面粉，現(xiàn)在大約可以加三十斤豆餅粉進(jìn)去。這樣一來，差不多有了七十二斤面粉可吃，肚子里可以多塞許多東西下去了。把它當(dāng)作炒米粉那么拌來吃，倒也很香，而且不用和入面粉，不過糖太費(fèi)了，不是生意經(jīng)。這是我家獨(dú)行之秘，一向不肯告人，因?yàn)槎癸炇秦i玀吃的，說出來到底有些難為情，所以只好關(guān)好了門大嚼。不料前天早晨，內(nèi)子華端岑一讀報(bào)紙，哈哈大笑，原來當(dāng)局要將豆餅粉作為戶口糧了。我一聞此訊，大為歡喜，從此以后，不必怕羞，我合家可以公開做豬玀了。

我把這篇妙文發(fā)表的下一天，有事經(jīng)過卓呆所居的普恩濟(jì)世路(即現(xiàn)在的進(jìn)賢路)，順便到他家里灣一灣，我就問他這豆餅粉當(dāng)真可口么?因?yàn)樽看粲螒蛉?，往往說著開開玩笑的，不料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豆餅粉的確很好吃，這里多著呢，你可以帶一些去嘗嘗?！闭f著即由他的夫人包了一包給我。我?guī)Щ丶?，?dāng)場試驗(yàn)，在豆餅粉中加入了些白糖，覺得香甘可口，風(fēng)味不亞于豆酥糖。我吃了再吃，越吃越有昧，可是吃完了，不便再向卓呆索取，以為橫豎當(dāng)局要配給出來，吃的機(jī)會多著哩。不料盡信報(bào)不如無報(bào)，報(bào)上的消息靠不住，當(dāng)局始終沒有把豆餅粉充作戶口糧，那么人家不做豬玀，卓呆卻做了十足道地的豬玀，而我也奉陪了他加上豬玀頭銜的剛鬣公。

張大千和陳巨來的交誼

陳巨來認(rèn)識大風(fēng)堂主人張大千，已有六十多年了，這六十多年，風(fēng)云變幻，世事滄桑，他們倆卻友誼不斷。當(dāng)時大千和其兄善孖同寓滬上西門路西成里，樓上住的是老畫師黃賓虹。有一天，巨來去訪賓虹，適賓虹外出，善孖熱情接待了巨來，和巨來交談起來。當(dāng)他知道巨來是趙叔孺的門人，學(xué)習(xí)刻印，就問巨來從師的經(jīng)過，巨來對答了幾句，善抒許為可造之材，大千亦在座，這是巨來認(rèn)識大千的開始。

大千早年所用印，大都自刻，中年印便是巨來鐫刻了?？谷諔?zhàn)爭勝利后，大千重來上海，舉行畫展。大千有一習(xí)慣，每隔五年，必將所用印章全部換過，不但一新面目，也防著有人制造假畫，魚目混珠。這次攜來畫件較多，大都沒有鈐上印章，因請巨來在半個月內(nèi)刻到六十方，以應(yīng)急需。巨來瘁力盡勞，竟于兩個星期，刻竣報(bào)命。大千大為高興，許巨來今后索畫概不取酬。大千多才多藝，他自以為諸藝中以烹調(diào)為第一。的確他是鼎梅高手，宴請巨來，巨來朵頤大快，深認(rèn)大千所煮的雞及燉青魚，別饒風(fēng)味。

巨來早年曾戀一異性，未能如愿，乃請大千繪一仕女，聊以寄意。大千早有諾言，慨然應(yīng)允，畫一女憑軒遠(yuǎn)眺，窈窕多姿，雙袖為古錦闊邊，花紋極工細(xì)，背景為六扇朱漆屏風(fēng)，僅露其半，屏面玉嵌芙蕖，翡翠作葉，上端雕花，亦殊雅麗，大千自己也認(rèn)為是生平得意之作。

一九四八年，巨來的父親渭漁老人病重，每日需服羚羊角，這是很貴重的藥劑，頗感力不能勝，大費(fèi)躊躇，大千聞知，立繪一仕女，一山水見贈，都是單款，便于善價而沽。這山水為一手卷，用的是元人寫經(jīng)紙，水墨不設(shè)色，很為高古，以紙色灰暗，題為《岷江晚靄圖》，渭漁老人愛不忍釋，曾說：“其他畫都可割讓，這畫留以自賞了?！笨上旰平?，名畫失去，只剩照片留存。

大千和巨來音問不通了若干年，從一九七五年起，大千每年輒寄小照給巨來。一九七七年，大千在美國，把巨來為他所刻的印章，親自整輯，成《安持精舍印譜》付印出版。又以近畫及所印的畫冊輾轉(zhuǎn)寄贈巨來，巨來深盼大千能早日歸來，握手言歡，定有萬語千言，難以盡罄哩。

瘦皮猴韓蘭根趣事

我和韓蘭根同事多年，他已往的事，當(dāng)然知道一些，這兒就把較有趣的談幾件吧!他十七歲開始拍電影，我認(rèn)識他時，他已二十多歲了。他擅唱歌曲，邊唱邊表演，滑稽得很。他有一支《白相跳舞場》，聽他唱的，沒有個不哈哈大笑。這時，我的朋友丁悚，任職蓓開唱片公司，我就作了介紹，為他灌了唱片，風(fēng)行一時。

當(dāng)上海影戲公司攝《新西游記》，韓蘭根飾孫悟空，為了扮演猴子，把頭發(fā)中間剃掉，只留蓬蓬然的兩翼，成為怪樣子，不拍戲時，他戴著帽子遮掩著。其時同事們都喜開玩笑，一次，大家閑著沒事做，就邀了蘭根去逛馬路，到了南京路最熱鬧處，同事某突然把他的帽子抓取了就跑，他剃得不三不四的怪頭，在萬目睽睽之下，引起嘩笑，使他窘極不堪，沒有辦法，只得抱著頭，雇了一輛人力車，拉起篷帳，狼狽地逃回去。又一次，大家坐著聊天，他無意中說起：“好久沒有人請客，很想一快朵頤?！边@話不打緊，可是同事某又動了腦筋，和他開玩笑。過了一天，冒著和蘭根熟識的某某名兒，郵寄一份請客帖給他。他接到了，很為高興，準(zhǔn)時到某菜館，抬頭一看，座無作東的主人。他想大約主人有事遲到了，等著再等著，卻始終不見主人的影蹤。不巧得很，天忽下起大雨來，他只得自己化了錢吃了一頓飯，雨絲風(fēng)片，兀是不停，便冒著雨，還到家中，一條新制的白嘩嘰褲濺沾了很多泥跡，大為懊喪。

他屢次受窘，有一次，他卻窘了大名鼎鼎的吳稚暉。吳稚暉是國民黨元老，但生活平民化，經(jīng)常步行市間。一天，吳稚暉雜在人群中，忽被韓蘭根瞧見了，便高吭戲呼吳稚暉，這一下，頓使吳老頭子驚慌失措，深恐有人對他不利，急忙躲入一店鋪，好久才敢探頭一望，見沒有動靜，匆匆離開店鋪而去。

上海影戲公司主持人但杜宇，也是喜開玩笑的，那時演員有袁叢美其人，為暨南大學(xué)畢業(yè)生，很有文化修養(yǎng)，善演反派戲，狀態(tài)很英挺，遺憾的是面有痘瘢。杜宇忽地要我編一支《麻皮歌》，我七不搭八編好了，把歌詞給韓蘭根試唱。那天，特地招呼袁叢美到一小小化裝室來，我和韓蘭根先在小室中，袁叢美走進(jìn)來一看，見在座的有鬼頭鬼腦的樣子，知道不對頭，拔腳要跑，杜宇突然把門窗關(guān)鎖起來，韓蘭根引嗓作態(tài)，高唱《麻皮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使袁大窘特窘，一笑開鎖，袁才得逃走。

韓蘭根綽號瘦皮猴，的確帶些猴子的頑皮性，面部各官都能牽動作怪相，逗人發(fā)笑，連耳朵也能任意活動，這是他人所做不到的?？傊侨と耍瑥男【腿?，直趣到了老，大家都喜歡接近他，甚至他家的小孫兒時常纏住了他，要他講故事，實(shí)在他的言語和動作太有趣了。

(選自《文苑花絮》／鄭逸梅著／中華書局／2005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