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則多辱”,語出莊子,周作人曾引以自況。
如果命越長,受辱的機會就越多,那么祝賀人家長命百歲,“壽比南山”,豈不成了一種惡毒的詛咒?
在醫學不發達的時代,“人生七十古來稀”。周作人(1885—1967)活了82歲,享的是天年,照理說可以無憾了。“壽則多辱”的厭世情懷,想是他抗戰時的“通敵”記錄引起的后遺癥。
不過,撇開周作人的歷史背景不談,他這句話,以今天的世情來看,頗有先知先覺的意味。
壽就是老。在香港,暮年來得特別快。50歲上下的男人若有什么“行差踏錯”,捉將官里,落在20來歲的社會新聞記者筆下,動不動就變了“花甲老翁”。年紀相仿的漢子看了也驚心動魄,哪里還敢奢談什么“老驥伏櫪”。
今天國人壽命,達古稀,尋常事耳。剛踏入知命之年,就被后生小子視為“老翁”,未見其“壽”,先見其“辱”。
人會衰老的,其實不是歲月年紀,而是心智和體能。
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薩爾斯(PabloCasals,1876~1973),93歲時作感言,說80年來,每天早上必在鋼琴前彈奏兩首巴赫的賦格和前奏曲作為一天的開始。他說這是自己一生中不可缺少的秩序,絕非例行功課。通過自己奏出的巴赫音樂,他總能在熟悉的世界中發現新境界,亦因此體驗到生命之奇。
93歲還扳得動鋼琴,卡薩爾斯果然是條可與關漢卿相媲美的響當當的漢子,“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
同樣是老人,享年81歲,最近逝世的翻譯家戴乃迭,遭遇就不同。
據彥火所記,戴女士自患老年癡呆癥后,起居生活全賴丈夫楊憲益照顧,“她被扶攙到餐桌前吃飯,不會拿筷子。她用手抓食物,一半在口,一半掉在地,有時弄得滿身都是菜汁”。
此情此景,對當事人而言,實難看出什么“生命之神奇”來。
在虐待老人事件時有所聞的今天,戴乃迭一飲一食幸得夫婿喂養,聽來心里暖暖的。
但從另一角度來看,好端端的一個人,“退化”到眼前人不分甲乙、肌膚不辨寒暑、排泄功能失禁,如此活著,雖生猶死。
若神智盡失,則再五個人尊嚴可言。生命若到了一舉一動都受人擺布時,活著,就是受辱的證據。
不是所有的老年人都會變得癡呆,但失憶在所難免,程度不同而已。
庫珀(Lady Diana Cooper)89歲那年接受報紙訪問:
老天,我還有什么指望可言!我快90歲了,老昏頭了。老的滋味夠可怕的。跟我同輩的人一半早已……不,該說差不多全都死光了。還未作古的也都變得瘋瘋癲癲。前幾天就有一位打電話給我,說要請我和Duff到他家吃晚飯。我說:“Duff?她離開人世已28年了!”怕的正是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這位貴婦,一大把年紀,話說得這么風趣,神智該無問題。
壽是否多辱,看來因人而異。
天主教徒看重臨終告解,這事關死后靈魂的去向。教徒給煉靈誦禱文時,同時也求上帝免自己于“猝死”,就是這個道理。
老年癡呆癥是絕癥。不同于其他絕癥的地方,一是此癥患者的有機生命可能被糾纏多年,二是別的絕癥病人忍受不了肉體和精神的折磨時,可以盼求“安樂死”。
癡呆的人癡呆下去,苦了近親,禍延子孫。
英國小說家格林73歲那年,大概心中揮不去老年癡呆的陰影,跟人談到死亡時,說:
死亡?73歲的人了,難得有一天我沒想到自己的大限……死亡并不可怕。我怕的是死亡的過程。我希望死得爽快,就說像死于空難那樣吧。
這位大小說家是天主教徒。他求的卻是“猝死”。
看來“好死不如賴活”的說法應該修正。死于空難,血肉模糊,太令人害怕了。看多了有關老人癡呆茍活的報道,深信個人生命到了油盡燈枯之時,若病患癡呆,最好它能與“奪命殺手”如心肌梗死之類病痛并發。
這是逃出“賴活”命運的“好死”,有此不能不說是一種福氣。
(選自《文字不是東西》/劉紹銘著/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