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胱：告密者的“榮”辱之路

話說我國南北朝南齊時代，出了一位著名的山水詩人，姓謝名朓，字玄暉，因曾當過宣城太守，所以人稱謝宣城。此人文才橫溢，佳詩迭出，不僅被當時文人傳誦，還深受兩百多年后的唐代大詩人李白贊頌，如“諾為楚人重，詩傳謝朓情”，“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眾所周知，李白恃才傲物，狂放不羈，能被他敬佩的人不多。謝朓能被他如此崇拜，可見其文才卓著，非同一般。但令人遺憾的是，謝朓的人品與其詩品卻大相徑庭，被當世和后世所不齒。下面就講一個謝朓告密的龍門陣。

故事發生在南齊永泰元年（498年）。一天，時任徐州行事的謝朓早上剛起床，就聽下人稟報，建康兵部王府派正員將軍徐岳連夜飛馬來見大人，正在門外等候。

謝朓一聽，心中一怔：這徐岳是我內弟王幼隆的得力助手，曾跟我岳父王敬則南征北戰。岳父因助南齊打江山有功，被譽為開國元勛，封為兵部尚書，徐岳也被封為將軍，很為岳父和內弟器重。此人飛馬來見，一定有要事相告。便連忙出門迎接。

徐岳進房后，顧不得寒暄，屏退下人，掩上門扉，急切地低聲對謝朓說：“我奉兵部尚書王大人之命，前來與你密謀要事?！彼烊绱诉@般、這般如此地附在謝朓的耳朵上說了一番。

謝朓聽完，嚇得臉色發白，冷汗直冒，連連用袖衫擦個不停。

原來，徐岳告訴他的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岳父王敬則要扯旗造反了。起因是近些年性格剛烈的岳父擔任兵部尚書后，憑著是開國元勛，不媚不讒，放言無忌，有時甚至連皇上的臉色也不看，時常直言不諱地當眾批評懶散浮華的朝政，惹得生性多疑的齊明帝大為不滿，懷疑他有叛逆之心。當明帝臥病在床時，為遏止王敬則的權力，就下旨封曾與王敬則并馬征戰的張環為平東將軍，掌握京城建康的兵馬大權，嚴防王敬則有不軌行為。更為嚴重的是，從宮中傳出消息，皇上將要懲治桀驁不馴的王敬則，讓張環擔任兵部尚書。王幼隆聽到消息后很害怕，急忙找父親商議對策。王敬則先是不相信，心想：我不過是嫉惡如仇，公開批評朝中歪風而已，也是為穩定皇上的江山著想，皇上不會這樣對待我吧？但找朝中知己細一打聽，傳言果然是真的。為人剛烈的王敬則勃然大怒，怎甘心坐以待斃、束手被擒呢？既然君不仁，我為臣的也就不義了。他要先下手為強，于近日暗中聯絡了一些朝野舊友，文武重臣，準備實行兵諫清君側，逼迫皇上改革朝政?？紤]到謝朓是至親女婿，文筆高妙，在社會上也有一定影響，就想拉謝入伙，請他著手起草一份兵諫檄文。

謝朓聽罷徐岳的機密要語，愣在座上，半天沒吭氣，只是不停地拭汗。徐岳見他這般模樣，詫異地問道：“莫非謝公害怕了嗎？你可不要忘了，這些年王尚書對你恩重如山啊。先是把千金小姐王雅云許配你為妻，后又在你被排擠出荊州后，在皇上面前力排眾議，為你謀了個徐州行事讓你暫且安身，準備瞅機會再升遷你到朝廷。尚書一直視你為心腹賢婿，如今他處境艱險被逼兵變，實出無奈，你可要助他一臂之力，絕不能坐視不管啊！再者，今日所說之事關系到王尚書一家和你我等人的生命安危，萬不可有半句泄密?！敝x朓連聲答道：“就是，就是。正因為此事干系重大，如何運作，還需三思而慎行。請將軍轉告岳父大人和賢弟，我一定鼎力相助，待我考慮成熟后，必定親到兵部王府回稟尚書。”徐岳這才放心而去。

徐岳走后，謝朓獨自一人在書房里走來走去，心潮起伏猶如大海波濤。他想到朝廷官場上許多勾心斗角爭權奪利所造成的悲劇，權衡得失，左右為難，猶豫不決。不答應吧，肯定要得罪岳父和內弟，失去至親的信任，萬一岳父成功了，自己不會得到什么好處；若答應了，實在風險太大。靜下心比較君臣雙方的勢力，他總覺得岳父此舉是雞蛋硬要碰石頭，是拿生命賭博，稍有閃失就會掉腦袋；但即使他保持沉默，閃身事外，如果事情敗露了，他作為王敬則的至親女婿也難脫干系，不僅眼下的官職難保，恐怕還有殺身之禍。想到此，他頭上的冷汗又冒了出來。

經過一天一夜的權衡思考，謝朓最終心一橫，牙一咬，腳一跺，自語道：自古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為了我的飛黃騰達，也只有如此了！

天剛亮，他便叫下人備馬，要趕赴京城。妻子問他啥事這樣匆忙？他高聲說道：“我去找岳父商議大事?！闭f罷，揚鞭催馬而去。

到了京城，謝朓直奔朝廷宮院，聲稱要面見國君有機密要事稟告。見了齊明帝謝朓連連叩頭，把王敬則要在近日實行兵諫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舉報了出來。齊明帝一聽，勃然大怒：“好你個兵部尚書！竟然要搞兵變，朕豈能容你！”即刻下旨，令張環帶領3000名御林軍將兵部尚書府院團團圍住，正在家中焦急等候謝朓回音的王敬則父子和徐岳等人措手不及，被突如其來的張環五花大綁，帶到朝堂大殿。

明帝喝道：“狗膽包天的王敬則，快把你的陰謀詭計從實招來！”王敬則假裝糊涂，含冤叫屈不承認：“圣上說我密謀造反，有何憑證？”明帝冷笑一聲：“把謝朓帶上來！”

就見謝朓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走進朝廷。王敬則暗自吃驚：往日謝朓進京，都是先到王府，今日怎么先到這里，莫非那事被人告發了嗎？但此事只有極少數幾個人知道，短短三天時間不會泄密的，難道……

正在猜度，就聽謝朓結結巴巴地說道：“岳父，朝廷給你高官厚祿，你卻聽信流言要造反，太對不起圣上了。為了保住你我兩家的性命，我把事情都向圣上稟告了，你快認罪吧，圣上看在你過去有功于國的面上，會免你一死的。”王敬則一聽，又驚又氣，跺腳大罵：“好你個忘恩負義的小人！老夫平日見你寫詩賦文有才華，談吐文雅有氣質，才把女兒嫁給你，想方設法提攜你，想不到關鍵時刻你竟然是個賣父求榮的無恥之徒。想不到十幾年南征北戰我都闖過來了，今天卻栽在你這個混蛋手里！”王幼隆和徐岳也怒目而視，對著謝朓大罵不止。

謝朓渾身戰抖，眼瞅著明帝說：“微臣為圣上除害大義滅親，才遭此辱罵，望圣上為臣做主?！泵鞯鄣溃骸爸x行事雖官職卑微卻深明大義，大義滅親之舉實堪嘉獎。朕破格晉升你為尚書吏部郎。”

謝朓一聽，正中下懷，心花怒放，但大殿眾目睽睽，不便喜形于色，就假裝推辭，叩首道：“微臣舉報岳父謀反，是盡報國之本分，非為升官，吏部之職恐難勝任，望圣上另選賢才為妥?！?/p>

明帝知他口是心非，不想落個賣父求榮的罵名，便眉頭一皺，高聲道：“君子之言尚且駟馬難追，寡人圣旨一出，豈能隨便收回？你現在就是朕的重臣了?！?/p>

謝朓叩頭謝恩，正暗自得意，忽聽明帝大喝一聲：“來人！把叛逆謀反的王敬則父子和徐岳推到午門外斬首正法！著新任吏部郎謝愛卿即刻撰寫平叛公文，把三罪犯陰謀昭告天下?！敝x朓一聽，有苦難言，他本想通過密告，撈份政治資本，不聲不響地攀個高官做，卻不料齊明帝毫不遮掩地把他推到大庭廣眾之前，雖說升了官遂了心愿，卻也自知在眾人心目中壞了名聲，畢竟王敬則是他的至親岳父，而且在朝野也有聲望啊。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乖乖地聽明帝的使喚了，什么不敬不孝也就顧不上了。

但麻煩也接踵而至。三天后，當他妻子王雅云聽到父兄被殺的真相后，趕到京城，懷揣菜刀要找謝朓拼命，不管謝朓怎樣百般狡辯，妻子就是怒火難息，咄咄相逼，幾次菜刀從他耳邊飛過，若不是他提防得緊，若不是下人盡力阻攔，恐怕他早就成了刀下鬼了。無奈之下，他喝令下人把妻子關在門房，又派人嚴密看守。妻子氣得在房里跺腳大罵：“姓謝的，你不得好死！”謝朓聽了不以為然，心中暗自發笑：“憑我謝某處世的機警聰明，你咒我死不是枉然嗎？”

就在謝朓與妻子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宮廷里的一場爭斗又挾裹了他。

那是東昏帝登基坐殿不久的一天傍晚，謝朓剛下朝回到家，一向不大來往的國舅爺江石出乎意料地登門求見，謝朓忙作揖迎客，讓座敬茶。江石道：“謝吏部郎，老夫今天找你有大事商議。但說之前，我先問你能否嚴格保密，若不能，就免談?！敝x朓連忙答道：“國舅爺能屈駕光臨寒舍，是對我謝某的抬愛，我自當唯命是從，豈敢泄密。但說無妨。”江石點點頭，極神秘地說：“此事關系到蕭氏江山能否長治久安的大局，所以特來求你相助。你也知道，當今皇上沉溺酒色，朝政疏懶，已經惹得眾臣非議，朝野不滿，為國家大局著想，我們準備近期廢黜昏帝，讓其長子始安王蕭遙光執掌朝政，但聽說皇太妃和丞相劉暄已私下密謀要立少子江夏王蕭寶玄執政。近幾日皇上重病在床，兩位皇子為爭皇位各拉黨派，大有劍拔弩張之勢。我和始安王商議，都覺得江夏王還年少，實無力執掌朝綱，應該由始安王登基。但皇太妃和劉暄深受昏帝寵幸，一定要脅迫皇上傳位給江夏王的。你作為吏部郎，舉足輕重，說話有影響，所以我今天特來請你助始安王一臂之力，事成后一定不會虧待你的，不知謝公意下如何？”

謝朓連忙說：“承蒙始安王和國舅爺看得起我，謝某定當盡心效力。”

送走江石，謝朓又在心里盤算起自己的小九九。原來，昨天下朝后，丞相劉暄就把他拉到僻靜處，把皇太妃欲立江夏王為帝之事密告與他，希望由謝出面拉攏一些大臣聯名上疏，請昏帝禪位與江夏王，他當時也答應了。眼下，權衡兩位皇子雙方的實力，他覺得還是投靠受皇上寵愛的劉丞相和皇太妃這頭好，而江石和始安王因為娘娘多年失寵，早已被人冷落，當面答應他們只不過是怕得罪權勢人物，暫時敷衍一下罷了。不過，萬一他們成功了，我也能撈點好處。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想法取得皇太妃和劉丞相的信任，日后才能受賞升官。

如何才能捷足先登呢？謝朓不由得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告密”之事，雖說不太光彩，但實惠來得快。如果我不是密告岳父謀反，怎么能一下子升為朝廷重臣呢，連丞相、國舅都爭著拉攏我？這一次憑我謝某的智謀一定要下更大的注，中更大的彩，當更大的官。

想到這里，謝朓急忙脫掉官服換上布衣，趁夜色獨自一人偷偷溜到劉相府，把剛才國舅爺江石拉他入伙密謀爭位一事，原原本本地密告于劉暄，并添油加醋地說：“如不先下手在皇帝面前狀告江石和蕭遙光密謀篡奪帝位，一旦這兩人得了勢，丞相你可就危險了?！眲㈥褜χx朓連聲感謝，又與謝朓頭碰頭地商議起應對計策來。

誰知隔墻有耳，劉丞相的小妾張氏正在隔壁給臥病在床的劉夫人喂藥，把劉、謝兩人的話全聽入耳，而這張氏是江石的姨表妹，一聽是這等大事，心中暗吃一驚，深為表哥捏一把汗，卻不動聲色地喂完藥，輕輕退出病房，對下人假說回娘家探視年邁病重的老母，急匆匆趕到國舅府，把謝朓告密之事告訴江石。江石大吃一驚，不敢怠慢，立馬連夜找到姐姐和外甥——當今皇后和皇長子始安王，緊急商量對策。

三人都覺得謝朓為人太陰險狡詐，前番密告岳父，現又膽敢出賣國舅和皇長子，實在太可惡，必先除掉滅口。三人先發制人，連夜奔到昏帝病床前，狀告謝朓誣陷國舅和始安王密謀篡位，挑撥諸位王子之間的關系?；璧郾緛砩砘贾夭?，心煩意亂，聽三人又哭又鬧地狀告謝朓，加上平時也聽人指責謝朓太自私，為升官密告岳父，今日之事又與密告有關，氣不打一處來，在病床宣旨：即刻把謝朓捉拿入獄候審！

那謝朓正在被窩里做著升官發財的美夢，忽聽人聲喧嘩，門板被砸，還沒等回過神來，已被破門而入的御林官兵捆了個結實，扔上囚車，投入死牢，不準見人。那劉暄第二天聽說后，怕受牽連，反咬一口，也到昏帝病床前狀告謝朓調撥君臣關系，攪亂朝政。昏帝一聽，如同火上加油，怒不可遏，下令把謝朓割舌梟首，以儆天下！

那謝朓在獄中還盼著丞相劉暄前來搭救他，不料第三天快到午時，卻來了國舅和始安王，謝朓一見，渾身發抖。只聽江石冷笑道：“謝吏部，老夫一向佩服你的卓越詩才，你的一些佳詩我至今能背詠，卻想不到你的人品如此卑劣，為了達到升官目的，你竟不信不仁不義，實在令人惋惜?。∧悴皇菒鄹婷軉?？那就讓你嘗嘗拉舌頭告密的滋味。獄吏！把他的舌頭割下來去喂狗！”

正當謝朓滿嘴流血，疼得在地上打滾時，只見幾個彪形士卒闖進獄室，不由分說，抬起謝朓就扔到外面的囚車上，又五花大綁地捆在亡命柱上，插上亡命牌，拉向午門刑場。一聲令下，謝朓頭顱便被削到地上，掛到建康城頭上。

看客們前擁后擠，眾說紛紜，有的流著淚高聲朗誦謝朓的詩為他送行；有的搖著頭為他的告密劣跡嘆息；還有的說說笑笑地看熱鬧。

忽見一中年女子披頭散發而來，撥開眾人，直到城墻根下，死死地盯著謝朓的頭顱呆看了半天，忽然拍手狂笑：“哈哈！哈哈！你躲過了我的切菜刀，躲不過劊子手的鬼頭刀，到底遭報應成了刀下鬼，哈哈！哈哈哈！”

正笑著，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撫膝號啕大哭：“爹??！你那忘恩負義的女婿到陰曹向你謝罪去了，看在女兒和他夫妻一場的面子上，你和兄長就別再懲罰這個軟骨頭文人了。我可憐的詩人夫君啊，你今年才36歲啊……”

有知情人說，這個瘋女人就是謝朓的妻子，原兵部尚書王敬則的女兒王雅云。

眾人又是一陣嘆息。后人有詩嘆曰：

自古文人少錚男，謝朓愧對李白贊。宣城銅鏡今猶在，寫詩做人孰易難？

（壓題圖：宣州謝朓樓）

（組稿、責編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