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森,男,江蘇鹽城人。1919年出生。家庭出身:富農。本人成分:反動軍官。高中畢業,1943年加入國民黨,曾擔任國民黨中央訓練團第五軍官總隊中校軍需處處長。1949年9月在新疆任職期起義。
——摘自馬文森《職工履歷表》
馬文森是連隊20多個老職工中唯一會說上海話的,只是帶著濃重的江蘇鄉音。他沒有妻兒老小,老職工中就他是光棍。有人問過他為什么不娶老婆,他自嘲地回答:“我當過十多年‘丘八’,坐過三年牢,誰找我誰倒霉,我就當一輩子光棍。既害不著別人,又自由自在。”問他為什么坐牢,他說:“嘴快,自作自受。”問他跟共產黨打過仗沒有,他說:“沒跟八路軍、新四軍和解放軍打過仗,當騎兵時與被共產黨剛收編的回民支隊打過一次仗,打不過,被回民支隊通吃了。當時抗戰時期國共合作,我被俘后放回去了,不多久就進了軍校。”
大概就因為馬文森在舊軍隊里當過騎兵,從1958年起,連隊就要他趕馬車。認識他的時候,我是連隊的文化教員,他是馬車班的班長。1965年連隊分派進兩百多名上海知青。連隊新造了好幾幢營房,老馬才結束了長期一個人住在地窖的生活,被安排在我們上海知青的集體宿舍中。我住的宿舍與他的宿舍隔著一幢房子,一分鐘就可以走到。那時上海知青實行供給制。宿舍里就老馬是拿工資的,30多元一個月。每個月發工資,老馬總到場部去買兩三瓶白酒,平時他愛喝兩口。他也買些糖果和小糕點,在宿舍里讓知青們共同享受。知青們都和老馬合得來,不僅是因為他比較大方,還因為他能寫一手好毛筆字,肚里知道的東西也確實多。老馬也愛把肚里的東西往外倒,擺起龍門陣來勁頭十足。這與他整天趕著馬車,與人交談的機會很少有關。與愛說愛笑的知青在一起,他的話匣子打開后總關不住。我常去老馬那里坐坐,聽他用一口夾著江蘇口音的上海話擺龍門陣。他說自己曾經在上海駐守過三年,熟悉許多地方,四大公司、哈同花園、天蟾舞臺、中國大戲院,他都常去。
一個星期日,我寫了兩幅大字,感覺還可以,興沖沖地拿去給老馬看。那天聚在宿舍里的知青有三四十個,正圍著邊喝著老白干邊講故事的老馬。見我進去,都紛紛“教員,教員”地和我打招呼。我將寫的毛筆字展開,請老馬指教。知青們七嘴八舌地稱贊我,我面帶得意之色,但還是謙虛地問老馬:“你是行家看門道,看有什么要改進的?”老馬戴上老花眼鏡看了一會兒,說:“教員,你這兩幅字應當說不錯了,但運筆拘謹,章法也有點問題。”這天老馬的酒顯然喝多了,突然他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嚇了我一跳。但老馬毫不在意,又說:“小老弟,你能不浪費光陰,閑下來舞文弄墨,精神可嘉!但請你牢記,‘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想我年輕時,也立志報國,勤奮讀書,苦練本領,只是那時掌大印的不是共產黨。我18歲高中畢業投軍,當過步兵、騎兵,后進軍校,干過排長、連長,不瞞你小老弟,我當時就像你,肯吃苦,打仗不怕死,抗戰勝利后我已當到了中校軍需處處長。只可惜生不逢時,跟錯了人。起義后,本來還雄心勃勃,想干番事業,不料我這張嘴,說我是對現實不滿,哪有這檔事啊!唉,不說了。三年后出來還有什么雄心?好好干活就行了。現在是你們年輕人大展宏圖的時候啊!”我當時有些不以為然,但也沒覺得他的話有什么錯。不管如何,對他的學問和毛筆字我挺佩服。隔天,我又拿了一張宣紙,請老馬為我寫了一副對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自己裝裱后掛在床頭。
半年以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老馬首當其沖,被撤掉了班長職務,成了“革命”的對象。但老馬平時工作賣力,人緣又好,當兩大派吵鬧爭斗時,也沒有誰想起應該去找老馬的霉氣。他本來趕著的馬車,就仍然讓他趕著。團場和連隊開過幾十次批斗大會,老馬只有兩次被作為陪斗對象站在臺上,批斗會結束后也沒有送進“牛棚”,所不同的只是大伙與他談笑少多了。如果不是1970年那天老馬酒喝多了,也許到“文革”結束,老馬也不會吃什么苦頭。
那天,老馬的確喝得多了。每次喝多了酒,他總要卷一支大大的卷煙。煙葉是他在馬廄后面的荒地上自己種的,金黃色香噴噴的。他每年總要分給許多人。關鍵是卷煙紙難搞到。那時紙張奇缺,報紙雜志雖然也能找到一點,但都有偉人像,是不能用來卷煙的。可那天他就是找不到一張可卷煙的紙。老馬有點喝醉了,翻開《毛澤東選集》縮印本,把蒙在領袖像前的那頁半透明的白紙撕下來做了卷煙紙。第二天學習《毛選》的時候,有個女青年發現了他的《毛選》少了那頁白紙,隨口問了一聲:“這一頁怎么沒有了?”不會說謊的老馬不僅回答撕了,還老老實實地說:“我卷成煙了。”這一下誰還保得住他,要想別人不注意他也不行了,何況他本來就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殘渣余孽”。學習會頓時成了批斗會。當夜他的鋪蓋就被扔進了“牛棚”。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星期后,在團場萬人大會上,老馬被“革委會”當場宣判:“馬文森一貫反對偉大領袖,判處有期徒刑14年。”全連數百人當時不由得“哎呀”地發出了惋惜聲。而我,這天被上級安排上臺揭批老馬,我手拿老馬應我要求書寫的條幅,揭批他自稱在舊社會當國民黨軍官也是要求上進的謬論。我指著老馬的鼻子質問道:“你是不是講過?”老馬低頭回答:“是的。”我手拿條幅問他:“是不是想讓我們青年一代走白專道路?”老馬遲疑了一下,抬眼瞧了我一眼,輕輕嘆口氣,回答:“是的。”這時,我發現,一星期不見,老馬的黑發變得花白了。我問不下去了。在一陣口號聲中,革委會頭頭客氣地請我下了批斗臺。
1977年夏季,我被調到四連擔任副指導員。第二天,老連長陪我到后勤部門和畜牧排去熟悉情況。沒想到,在畜牧排馬車班遇到了馬文森。我一時有些尷尬。倒是老馬十分熱情,說:“吳排長說調來一個副指導員,沒想到是教員你呀!”老連長說:“你們認識?”老馬笑道:“我早知道這個年輕人有前程,這不,又進步了。”他學著《南征北戰》中的臺詞。老連長哈哈大笑,說:“老馬還挺風趣的。”又當面夸獎老馬工作責任心很強。回去的路上,我問老連長:“老馬不是被判了14年嗎?”老連長說:“關了三年不到被釋放了,他的平反材料已下來了,包括解放初判的三年都屬錯判。他是起義人員,有功于新疆和平。”我松了一口氣,但心里暗暗慚愧,7年前,我不也是將他送進監獄的幫兇嗎?
到了星期日,我去場部買了兩瓶白酒,想送給老馬,并和他聊聊,表示我的歉意。下午,從場部回到連隊才幾分鐘,畜牧排吳排長匆匆跑來,說:“找了你一大圈了。”我問:“啥事?”吳排長眼紅了,說:“老馬不行了。”我一把拉住吳排長:“怎么回事,什么急病?”吳排長說:“咱們往衛生院去,邊走邊給你匯報。”
原來,這一段時間馬車班工作十分繁忙,不分晝夜地在麥田搶運麥子。麥子開鐮后,最怕變天下雨,割倒的麥子很容易爛在田里。農工割下麥子,馬車班得趕緊運走,趕早脫粒進倉。老馬是老把式,和他一起趕車的是個叫陳愛國的上海知青。中午,老馬的車裝得滿滿當當正往回走著,在旁邊還沒有開鐮的麥田里突然飛出一只“咯咯”叫著的野雉,拉車的馬突然受驚,一下子狂奔起來。陳愛國躺在高高的麥垛上,嚇得大聲叫喊:“老馬,快勒住馬!勒住馬!我要掉下來了。”老馬本來悠悠地坐在轅杠上不慌不忙地趕著馬車,馬猛然狂奔起來,老馬差點摔下車。他趕緊勒緊韁繩,抓牢轅杠。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朝前不到一百公尺有一條毛渠攔在面前,如果是田埂,馬車多半能沖過去,但是土質堅硬的毛渠橫在面前,沖過去肯定要翻車。老馬什么也顧不得了,伸出雙手勒住轅馬的套繩,嘴里大聲叫“吁—吁—”,想讓車停下來。陳愛國在高高的麥垛上拼命地喊叫:“救命,救命啊!”使狂奔的馬根本聽不清老馬的口令。老馬急紅了眼,像炸雷似的大喝一聲:“吁——”,一邊用力從轅杠上跳下來,雙手勒住馬嘴上的套繩,用盡全力往后猛地一拽,只見馬頭往上一昂,老馬“砰”地摔倒在地上,馬車的前轱轆毫不留情地從老馬身上碾了過去。馬車終于剎住了,離毛渠還不到十公尺。陳愛國趕緊從麥垛上跳下來,見老馬面如白紙,雙目緊閉,身子被壓進土里二三寸,陳愛國大聲叫人,卸了車,背著老馬跑進了衛生院。
吳排長重重地嘆口氣,說:“老馬渾身上下沒有傷口,沒見血,但內臟肯定壓碎了。”我的心不由得顫抖起來,說:“快跑!”趕到衛生院,已有不少職工聞訊在急救室外等待消息。我在一位老醫生陪同下走進急救室,只見老馬嘴里大口噴著血,醫生在打強心針。我淚水一下涌上眼眶,大聲叫著:“老馬,老馬。”老馬慢慢睜開眼睛,見到我,慘白的臉上露出笑容,嘴唇哆嗦著,我趕緊將耳朵湊上去,老馬斷斷續續地說:“小老弟,不要內疚,這是命運,你比我……”我沒聽清,見老馬的口中又噴出鮮紅的血塊,陳愛國在旁邊哭得聲嘶力竭,老醫生對我嘆著氣,說:“不行了,這個同志是個硬漢子。”老馬緊閉雙目,臉上掛著笑,幾分鐘后,呼吸停止了。
我和老連長、吳排長、陳愛國等人將老馬的遺體埋在離他出事不到一公里外的高高的沙丘上。本來黨支部要求各排各班派一兩名代表參加安葬遺體和告別儀式,但全連職工都自愿來了,老連隊的上海知青也來了四五十個。老馬的墳前豎著一根沙棗木牌,上面是我用黑漆一筆一畫寫的粗壯顏體字:馬文森烈士之墓。“烈士”這兩個字是黨支部會議上一致通過的,但還沒有上報。老連長兼黨支部書記對我說:“你先寫好用著。”
我將準備送給老馬的兩瓶白酒澆在墳頭上,心里說:“老馬,你多喝點。我為你寫了墓牌,你看我的字是不是有進步了?”
(組稿、責編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