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買賣

時移事異，舊貌新顏。半個多世紀前我生活的小城四川崇慶縣，如今連地名也換成了崇州市。當年小城中的種種生意買賣，消逝者亦多矣。略舉數端，聊充談資。

賣火

當年民生凋敝，冬裝難以御寒，小城中人多以烤烘籠取暖。烘籠，俗稱烘提子，也叫烘籃。竹篾編就，籃內置一瓦缶，缶內盛著燒紅的桴炭，壅上熱灰，此之謂“壅烘提子”。男女老幼，各色人等，隨身攜帶，日夜烤之。

其時，小城中有一老嫗，每逢冬季，即以賣火為業，在衙門口（今蜀州廣場）專門為人“壅烘提子”。賣火無需大本錢，一口破鐵鍋，一只小鐵鏟，一把爛蒲扇，十多斤細桴炭，如此而已。老嫗蹲于街邊，鐵鍋置于身旁，桴炭盛于鍋內，引燃桴炭，時以蒲扇輕扇。偶有買火者，手提空烘籠，迎風冒雪，瑟縮而來，抖抖然摸出一點小錢，讓老嫗往烘籠內鏟兩鏟紅桴炭，壅上熱灰，之后懷抱暖烘烘的烘籠，欣欣然揚長而去。然而，小城中人為節省那買火錢，多以木柴煮飯后灶膛內桴炭余火壅烘籠，那老嫗的賣火生意因此不太紅火。

賣糞

農諺云：“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當年種地，不施化肥，以大糞肥田，其效頗佳。故小城街頭，常有來自近郊的農民，肩挑糞桶糞檔，踽踽然走街串戶，挨門詢問有糞賣否。若有糞賣，即隨主人蹩進旱廁之內，操起糞檔在糞池中用力攪拌一番。然后舀起一檔糞來，舉到廁外亮處細觀成色，這才與主人討價還價。賣主每以糞稠而抬價，買主則以糞稀而壓價。一挑大糞，價值無非大米一斤左右，賣主竟有暗中摻水以坑農者。買主當然不會輕易上當受騙，堅持按質論價，毫不含糊。

如今，大糞買賣，消逝多年。小城中尚存少數旱廁，每當糞池積滿，主人焦急不安，好說歹說，出錢求人，運出城去，往河溝內一倒了之。倘設法將大糞仍施于田地，充分發揮其“五谷輪回”之作用，多好！

賣草鞋

當年小城中街邊檐下，賣草鞋者隨處可見，城北三元街專設草鞋市場。草鞋大致可分兩類：窮苦人穿的麻耳子粗草鞋，用普通稻草編成松垮垮的鞋底，用竹麻繩穿作鞋耳，鞋鼻隨便綴一小布片；有錢人穿的線耳子或絲耳子細草鞋，用精選稻草編成緊扎扎板底，用彩色棉線或絲線穿作鞋耳，鞋鼻精心飾以彩色棉線球或絲線球。寒冬季節，窮人中之特窮者仍然只能穿粗草鞋，以致雙腳凍皴凍裂。次窮者改穿麻窩子草鞋。此鞋鞋底鞋幫全用竹麻編織，外觀類似普通布鞋，但遠不如布鞋保暖。

如今，草鞋市場，消逝久矣。去年夏日，偶見一雜貨小攤，其間竟有板底絲耳草鞋三五雙出售，詢其售價，竟比普通布鞋、膠鞋、塑料涼鞋貴。攤販老頭自詡曰：“此，工藝品也！”有人脫下穿厭的皮鞋，購“工藝品”一雙穿上，瀟灑走一回，口稱“濾汗，不濕腳”！

賣燈草

當年小城中常見一長衫老者，彎腰駝背，須發斑白，手舉竹竿一根，上懸燈草多束，長約米許，隨風飄拂。老者走街過巷，聲聲叫賣，“燈草——燈草——”，其音蒼涼。

燈芯草，乃多年生草本植物。其莖細長，莖的中心部分用做菜油燈的燈芯，俗稱燈草。用燈草作燈芯之菜油燈，俗稱燈盞。小城中人刻意省油，燈盞照明時，只點燈草一截，若同時點燈草二截，則被視為奢侈。故燈盞照明，燈光如豆，昏黃而不明。比燈盞稍亮者，俗稱手照子。此種菜油燈，改用紗線作燈芯，亮度加強，卻較耗油。更亮的菜油燈，俗稱亮油壺，不同于手照子之處在：手照子系單燈嘴單燈芯，亮油壺往往是多燈嘴多燈芯；燈盞和手照子通常僅供小室內案頭照明，亮油壺則可高掛店堂梁上，火焰熊熊，四座可鑒，謂之“滿堂紅”，宛然今日高懸之吊燈一般，但亮度遠不及15瓦電燈泡。

多少世紀以來作為燈芯用的燈草，現在據說在中藥鋪藥柜的抽屜里尚可找到。因為燈草入藥，有利尿、清熱等作用。

賣升升米

當年賣米，一般不用秤，而用合、升、斗等木制方形量器，每合米重約3兩，十合為一升，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石。

其時，小城中窮苦百姓，日夜辛勞，仍難果腹，掙一天，吃一天，常年靠買“升升米、把把柴”為生者，為數不少。西街火神廟，城南南米市，乃城中兩大米市。有錢人家買米，躉買零用，動輒以斗以石計量，用大麻袋包裝，雇“腳子”扛回，囤積起來，以備一年半載之所需。貧窮人家買米，零買急用，往往以升以合計量，即所謂“買升升米”。用小布袋提著，匆匆攜回，家人等米下鍋。長麻吊線，常年如此。窮人掙錢艱難，日能購米一二升，已屬不易。日僅購米數合，一家人采野菜熬粥充饑者，并非鮮見。

賣把把柴

當年小城中人燒鍋煮飯，以木柴為主要燃料。木柴多伐自本縣西部淺山，種類繁多，質地不一。其中以木質堅硬熬火經燒的青岡柴最優，柏木、松柴等次之，雜柴尤次。城西蓬萊巷柴市開市時，賣柴者或挑來鋸得整整齊齊長約尺許的優質木柴，或背來長長短短胡亂捆扎的把把雜柴，濟濟一市，待價而沽。把把柴每捆約10斤，乃雜木枝丫捆扎而成，枝丫尚青，樹葉尚綠，多系生柴。生柴未經晾曬，非常難燒，往往引燃又滅，滅又引燃，濃煙水氣一齊涌出灶門，嗆得人鼻涕眼淚齊流，咳嗽不已。然而，窮人家貧無計，強而忍之，還得買這難燒的把把柴。

賣桿桿煙

當年，小城中常見賣桿桿煙者。何謂賣桿桿煙？紙煙一桿一桿零售之買賣也。賣主多系兒童，本金一包煙錢。煙童頸掛細繩，下垂竹篼，篼旁懸以火繩，篼蓋翻轉向上，蓋內陳放低檔紙煙一包，撕開封口，脆聲脆氣地叫賣：“紙煙啊——煙啊，紙煙啊！”游售于東南西北，大街小巷，豬市雞市，酒店茶坊，大凡人多之處，無所不往。買主多系囊中羞澀之煙民。掏出一點小錢，接過一桿紙煙，欣欣然讓煙童用火繩點燃，悠悠然吞云吐霧，獨自品起味來。有囊中更為羞澀者，二三人合購紙煙一桿，平均劃上刻度，一人吸上幾口，各自分享紙煙一截。或三五人呼購紙煙一桿，輪流吸用，一人一口，各各小心翼翼，深恐抖掉煙灰，誰先抖掉煙灰，煙錢即由誰付。每遇此類買主，煙童得久候一旁，待其煙燒盡才能收錢。小本生意，其利甚微。倘每日賣紙煙一包（20桿），約賺大米一合。煙童之佼佼者，據聞每日可賣上兩三包。一般煙童，日賣半包一包不等。我兒時曾操此業，每日大約不過賣大半包。時有游售終日而未曾開張者，大人斥曰：“不會經營，不成東西！”

賣篦子

當年梳篦合稱，小城中賣梳子的店鋪，大都有篦子出售。篦子以竹制成，中間有橫梁，兩側有密齒。篦子之用，類似于梳子，又有別于梳子。梳子梳頭，意在整理頭發；篦子梳頭，則意在清除異物。其時衛生條件很差，生頭虱者不少，尤其是留長發的婦女。頭虱藏身于發中，卵則產于發上，粘附甚緊，牢不可分。同一根頭發上竟有數枚虱卵，細觀如垂小珠一串。生頭虱者用皂角洗頭畢，每每用篦子篦頭發以除頭虱。曾見某婦俯首火盆之上，篦發除虱。但聞火盆內頭虱燒裂之聲，如炒芝麻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然而，篦子縱能除掉頭虱，卻難除掉虱卵。虱類代代繁衍，子孫源源不斷。

如今，衛生條件大為改善，洗發香波等廣泛使用，小城中已多年不聞有生頭虱者，賣梳子的店鋪亦多年未見篦子出售了。

賣蟋蟀

蟋蟀，俗稱灶雞子，雄性好斗，兩翅摩擦能發出聲。

當年，小城孔廟墻外的茶館“星月亭”內，常有人以斗蟋蟀設賭，觀者甚眾，頗為熱鬧。斗蟋蟀時，在一張茶桌上置斗蟋蟀之竹筒，謂之打籠。打籠長尺許，雕鏤縫隙多條，以便觀戰。通常每賭一次，輸贏銀元若干。斗蟋蟀者求勝心切，往往當場求購蟋蟀之善斗者，隨買隨斗，于是茶館內竟有了蟋蟀市場。賣主多系兒童，亦有成人。此輩無所事事，懷揣竹筒，于頹垣之間，蒿萊之內，側聽徐行，探石發穴，細心搜尋蟋蟀。捉得劣弱者，當即棄之；捉得強壯者，收入筒內，然后攜到“星月亭”來，待價而沽。買家多以低價購進，少則銅元二三枚，多則銅元五六枚。小學生×老幺，在學校操場邊亂墳旁覓得蟋蟀一只，狀極俊健，龐然修偉，黑里透紅，謂之“紅灶雞子”。一斗家見而奇之，慷慨解囊，以銅元十枚購得，隨即參賭。與他人蟋蟀在打籠內相斗二三回合，大獲全勝。“紅灶雞子”振動雙翅，翹然吟鳴，高奏凱歌，贏得銀元一摞。觀者轟然喝彩。其主人喜極，乃買花生糖一包，請觀眾人人“吃喜”。×老幺也得花生糖一個，卻喜不起來，懊悔自己以區區銅元十枚賣掉“紅灶雞子”，本當昂其值，居為奇貨以為利。

賣叫咕咕

每逢盛夏，南瓜開花時節，小城中常見賣叫咕咕者。叫咕咕，又稱蟈蟈兒，昆蟲，綠色或褐色，腹大翅短，善于跳躍，以植物嫩葉或花朵為食。雄的前翅有發音器，每于夜間振動發聲，其音清脆。近郊農民連夜捉得多只，分別以南瓜花飼于若干小籠內，等天明入城叫賣。小籠以麥草編成，或呈金瓜形，或呈海螺狀，造型精巧，玲瓏可愛，依次懸掛于一根長竹竿上。賣主肩扛竹竿，沿街走售。竹竿兩端那各式小籠晃晃悠悠，宛如工藝品巡回展覽，而售價極廉，頗受城中孩子青睞。小買主們如獲新奇玩具，個個興高采烈，將小籠提回家去，懸于臥室窗前。夜間，臥聽籠內叫咕咕唧唧咕咕唱起歌來，天真的孩子們，伴著這單調的催眠曲，欣然入睡。

如今，孩子們的玩具五花八門，琳瑯滿目，諸如機械玩具、遙控玩具、電子玩具，數不勝數。叫咕咕失寵多年，其買賣消逝久矣。日前聽人閑聊，說成都街邊偶見買賣叫咕咕者。聞之，頗覺意外，難以置信。轉念一想，莫非那久困水泥堆中的市民，竟萌發回歸綠色自然，領略鄉村野趣的雅興了么？

（壓題圖：今日崇州市）（責編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