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法,是無為而治的保障和底線
漢初名相曹參早年曾出任齊國相。到齊國之后,他就如何治理國家向社會各界廣泛征求意見。當聽說膠西地區有一位蓋老先生精于“黃老之術”、對治國之道有獨到見解的時候,曹參于是前往求教。這位蓋先生說了一句極有見地的話:治國之道,貴在清凈無為不擾民,則民自定。史稱:曹參因此大受啟發,遂以此為基本治國理念。曹參為齊國相九年,齊地大治,朝野稱曹參為賢相。蕭何病故.漢惠帝令曹參進京任相國,曹參仍無為而治,一切遵守蕭何所定法令,事事無所變更。曹參治國期間,謹遵法度,清靜無為,與民休養生息,漢王朝很快繁榮起來,國庫充盈,百姓衣食豐足,安居樂業,開創了“文景之治”的輝煌時代。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蕭規曹隨”的故事。膠西地區的這位鄉野村夫蓋老先生的見解的確高明,他的看法幾乎揭示了社會運行的真諦。《老子》第六十章日:“治大國若烹小鮮。”直譯就是說,治理一個大國,事實上就像烹一條小鯽魚一樣容易,是無須統治者勞心費力的。老子的這一理念就是強調,治國過程中,政府大可順應自然、順應民意、無為而治,天下自可大治。
無獨有偶,17世紀蘇格蘭地區的一群偉大的思想家群體將類似的見解表述為“自發秩序”,他們的名字也已經為中國的讀者所熟悉,他們就是斯密、休謨等。“自發秩序”表達的是這樣一個道理,社會在每一個個體的自我努力下,能夠在整體上良好地運轉,而無須太多外來強制力的干預。我以為,無為而治與自發秩序思想,是東西方最智慧的哲人具有高度共識性政治智慧的表達。
無為而治并不是指為政者終日無所事事,蕭規曹隨的核心要義在于,為政者應當盡量地給人民自由,讓人民自由地發揮自己的能力,而為政者的責任只是在于制定出好的法律及規則并認真執行。
當代西方自由主義理論是對人之自由的正當性進行論證的一種學說。這種理論試圖論證,人之自由是最高的價值:在現實的政治制度設計上,應以保障自由得到落實為目的。在經濟領域,保障人之自由是促進財富最大化生產最有效的途徑。自由主義開辟了很多的理論領域,討論了與自由有關的方方面面的問題。但無論何種自由主義,都有一個基本的共同點,就是認同個人自由和個人選擇的價值首位性,視個人自由為最高價值,正是這一點把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民族主義之類的觀念區分開來。
就自由主義中的個人價值首位性這一命題,有論者往往會這樣發問:為什么人須有自由?為什么個人自由是最高價值?一旦這樣設問,便是陷入了以理論取代事實、以理論取代常識的思維困境。似乎是說,必須對個人自由之神圣性進行某種“科學性”論證、否則不足以證明自由之神圣性。但是,以這種思維方式論證自由之價值進而使人產生對自由作為價值之確信,有顛倒因果、漠視人之常識之嫌。
汪丁丁先生曾在《自由:一段腳踏實地的敘說》中說:“我要自由,這理由再簡單不過。首先因為我有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它要呼吸,它要搏動,它要探尋周圍的世界,它不樂意被外力剝奪了生的權利。其次,我的呼吸,我的搏動,我的探尋,使我有了意識和思想,我的思想讓我明白這呼吸,這搏動,這探尋,都屬于‘我’,從而我有占據這片空間的要求,我不樂意被外力剝奪了我占據這片空間的權利。最后,我的呼吸、搏動、探尋和思想,必須從外界汲取能量才可以維持,所以我要求相應的經濟權利和文化空間。這些要求若能被滿足,我就有了初步的‘自由’。任何外力,若要剝奪我擁有的這點兒自由,不論以何種高尚或革命的名義,都將遭遇‘我’的反抗。”
無論如何,強調人之自由只是基本人性、人之常識的表達已經有很多。裴多菲詩云:“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其實這并不是什么“革命”的豪言壯語,而是最本質的人性流露。
當然,對人之自由的強調絕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認為人當有無限的自由,這其實是無政府主義,而無政府主義實質是反自由主義的。無為而治與自發秩序,是有底線的,蕭規曹隨之所以成為高明的治國方略,是因為有“蕭規”可循,在曹參和惠帝看來,賢相蕭何制定的法度必定是“良法”。良法,是無為而治的保障和底線。
現代社會,唯一具有合法強制力的機構是政府,保障人之自由,其另一層含義就是以良法約束政府的行為,核心的問題是,公民之自由與政府限制公民自由之間的邊界在哪里。英國當代偉大的自由主義思想家伯林的分析是,公民自由要得到切實的保障,須滿足兩個必要條件:“第一,惟有‘權利’能成為絕對的東西,除了權利以外,任何‘權力’都不能被視為絕對。第二,人類在某些界限以內,是不容侵犯的,這些界限不是人為劃定的,這些界限之形成,是因為它們所包含的規則,長久以來,就廣為眾人所接受;對于這些規則而言,如果我們認為它們可以由某個法庭、或統治團體,用某種正式的程序,予以廢止,是荒謬的想法。”
伯林的這一看法,是將政府行為的邊界付之于“傳統”與“習俗”予以確定。然而,“傳統”本身是一個頗為可疑的概念,每個人對傳統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這是一個冗長的話題,但無論如何,這有助于我們確立一個基本的理念,即一個美好社會,應當是對某種約定俗成規則尊崇之下,保障人之自由與約束政府權力并行。在這一理念之下,挑戰人類智慧的問題就轉化為,我們如何理解人之自由應有的邊界。這是當代社會科學面臨的根本問題,我將在后面的文章中,對這一問題做出一些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