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布詩篇與哈尼梯田

哥布唱歌的時候，微微彎腰，話筒舉到嘴邊，另一只手也舉到齊肩的地方，手指很自然地張開成蘭花的形狀，眼睛里滿是思考的神情專注地看著遠處的一棵樹或是一幢草房，輕輕的悠長的動情的歌聲不像是唱出來的像是思考出來的。

山野里的放牛娃娃／與白天的陽光交談／與雷聲和雨聲交談／山野里的放牛娃娃／黑夜像豹子的嘴到來了／牛群不知跑到哪兒去／山野里的放牛娃娃／牛群回家去了／他坐在大樹下哭泣……

哥布是哈尼詩人，哥布的家鄉像曬布一樣掛在高高的哀牢山上，從干熱的河谷直上寒冷的云端，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

哥布小時候背著糧食從山上到山下上中學，離家時穿著冬天的衣服：

冬天的霧擁抱著樹……種田的人，躲在窩棚里／等到太陽出來／遠天遠地也亮了……

白天過去，哥布在半山腰搭個窩棚過夜：

讓我在婆多得睡一覺／讓我做一個夢／讓我和蜜蜂交談／雨季的云霞在天空走過……要是下雨了／過路的朋友／請把我叫醒……

早上起來換上春秋的衣服：

最先醒來的公雞／然后是寨子里的母親們……早晨的太陽照亮了寨子／天地空闊明亮／鴿子在寨子上空飛翔／燕子也興高采烈……

到了山下，就是夏天了。

烏鴉飛過田野／一個干瘦的老人站在田埂上／腰間別著鐮刀……夏天呵夏天山岡已惱入地綠了／一個孩子唱催眠的歌……

哥布童年的記憶，憂傷而美麗。

我們的寨子／像一窩雞雛／我們親愛的寨子／天上的白云一樣／山野的風一樣／在山間流浪……當一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們親愛的寨子好像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在大山母親的腿上熟睡了……

父親是無言的／像箐溝邊的一截木頭／抬著煙筒蹲在火塘邊／歲月從他的腳下流去／陽光曬干了他的頭發／獵槍／不是森林中的一棵枯枝／不是草叢中的一條花蛇／默默地躺在火塘邊的／是漢子的手杖／父親是無言的／因為這樣／我像一塊石頭滾到世上／也是無言的。

母親是這樣一種人／早上早早起床做飯／白天背著背簍上山／夜里在火塘邊紡線／我在深夜醒來／母親紡線的聲音沒有停止／火塘火漸漸熄滅……母親的線團越紡越大／我的母親卻越看越小。

漢那波是一個峽谷／長滿樹和苦竹／也有很多果子／我們春天去拿苦筍／秋天摘果子／我爬遍了漢那波的樹／后來聽說有一對蟒蛇／頭上長著紅紅的冠子／像母雞一樣叫喚……

田邊的布谷鳥叫了／山上的鮮花開了／寨子里的人也多情起來了／天上的雷聲震動大地了／醒了／嬰兒一樣的小草／醒了／比水牛還要強壯的群山……在田邊吹扎比的是誰／他告訴高高的藍天／秧姑娘出嫁的日子到了。

村子腳的大田泛綠的時候／哈尼殺翻水牛過苦扎扎節了／纏著秋千站在村邊的是誰／是村子里的孩子們／微笑著站在門口眺望的是誰／是寨子里的老人們。

花朵還來不及凋謝／雨季就到了……

雨不停地下／許多天了／我對雨說／田地塌翻不少了／莊稼被埋去／一個縣城正在滑坡／叫人類怎么生活／雨不說話／雨不停地下。

親愛的放牛娃娃批沙／披著母親縫的蓑衣／戴著父親編的篾帽／在村尾十代人走過的路口／你拉著牯子的尾巴出去／你背著姐姐包的篾飯盒出去／天上的烏云黑壓壓地上來了／天上的雨和著冰雹下來了／天黑了／地也黑了／牛群去也遇不著來也看不見／只聽見洪水像奔騰的馬群在吼叫／老牛／聚集在門前了／牯子／聚集在屋檐下了……村里的老人們／村里的小伙伴／將聽到不愿聽到的消息／將看到不愿看到的事情／父母的兒子批沙／到大自然散步去了。

寨子里的男人聚集起來／把一個老人送上山坡／這個黃昏／女人們在屋頂上流淚／沉默的男人／緩緩地緩緩地／走過山岡走過峽谷……多災多難的老人呵／你靜靜地安息。

記住一群被泥石流埋去的房屋／記住它們的樣子／記住樓上先祖的祭壇／不要悲傷／不要哭泣／我們的父親是英雄好漢／他的肩膀石頭一樣堅硬／沒有頂不住的事情／我們的父親是聰明的父親／一覺醒來主意就在心中／父親在世就像傘一樣遮風擋雨／種子一樣的孩兒安心地生活／不要悲傷／不要哭泣／我們的母親是勤勞的母親／我們的母親是飼養牲畜的母親／我們的母親是創造財富的母親／母親創造的家庭是溫暖的／不要悲傷／不要哭泣／為了漫長的人生旅程／記住我們先祖的祭壇／記住一群被泥石流埋去的房屋。

哥布十六歲，初中剛畢業，家里就給哥布定了：親。放假回來，跟寨子里的孩子玩耍，有個女孩見到哥布就抿嘴笑著跑開。所有的孩子都說，那就是哥布的媳婦。哥布是頭一次見到她，心里一點沒有歡喜：

年輕的男女們／高高興興地交談／我孤獨地站．在門后／不說一句話／我真的很煩惱／我也許不是一個歌手／但我心中有九匹馬馱的歌曲／我想得出卻說不出……

哥布想，自己歡喜的女人要自己去尋找：

世界上的路有千條百條／我只走一條／天空中的星有千顆百顆／我只要一顆／大地上的馬有千匹百匹／屬于我的只有一匹／親愛的小妹／我要在千人百人的中間尋找你。

解除婚約要感謝算命先生，他說哥布和那女孩的命相不合。否則孝敬父母的哥布就會很為難。哥布可以自由地憧憬了：

我一個人在山上／如果看見一個不認識的姑娘／我要對她說／親愛的遠方姑娘／不要忙／請你坐下……認識一個人是一輩子的事情／認識一條路是一千年的事情／請妹妹扯下綠頭巾／低著頭輕輕地微笑……姑娘呵／如果兩顆心是相愛的／約會的一夜不要迷戀睡覺／趕街的一天不要牽掛活計／掰下路邊的樹葉把它們坐枯坐爛吧。

哥布自己看上的第一個女孩是一個漢族姑娘，那時他們都在同一個山村學校教書。他們天天．見面，但哥布又覺得她是那么遙遠：

親愛的漢族姑娘……你的臉龐太陽一樣亮／你的身影月亮一樣明／我吃飯時不會忘記／喝水時也不會糊涂／你生活的地方天一樣遙遠／你是深水里的黃魚／我用手提不到／你不是一條可以用繩子拴住的牛／即使我的力氣大石頭一樣大／也徒然了／親愛的漢族姑娘／希望你好好生活／把嘴唇涂紅／千人百人中間好好打扮。

這只是一個愿望，并不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年輕的哥布，他是那么要強。與其說他是愛那個漢族姑娘，不如說他是愛愛情本身。

哥布后來似乎有過真正傷心欲絕的痛苦：

……但花和情歌我深藏在心里／永遠不變的春天的臉龐／我記在心里……好久沒有看見你的身影／好久沒有聽見你的聲音／你變成一朵云／站在天上／即使在最黑暗的夜晚／我也看得見你／為什么不對我說一句話／我常常為你流淚／不是因為世上沒有姑娘／從前的故事／無法忘記。

……春天不是沒有伴侶的日子／但是所有的馬都是別人騎的馬／所有漂亮的姑娘都是別人的情人／叫做“我”的一個男人／陪著天上的太陽站立／在深夜的月光下憂傷。

哥布并沒有消沉，哥布更加努力地讀書。

讀哈尼族史詩《哈尼阿培聰坡坡》：

千年的父母古老的故事／一天比一天遠去／今天我拾起先祖的腳印……我見過好地諾瑪阿美／我見過先祖埋下刀叉的昆明……今天我捧著一本書落淚／想起天下的人都歷盡千辛萬苦／想起一個人活在世上／要在風雨中不停地趕路……

讀世界名著：

印度的國土上／有一位老人／像寨子中最老的老人／他是人類充滿智慧的兒子／他的名字叫泰戈爾／像花的種子／留下千萬個詩句／撒播在人們的心中。

泰戈爾說：“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而我已經飛過。”

哥布的眼光和心地變得寬廣：

我的一顆心／像小鳥／從我們房子的屋檐下飛走／飛過紅河／飛過十座百座大山／到黑人生活的地方／到白人生活的地方／和黑人交朋友／和白人一起喝酒／我的一顆心／像小鳥／在天涯海角。

哥布十五歲跟著父親“學會了梯田耕作的全部程序”，十八歲學會講漢語，二十歲開始寫詩，先用哈尼文寫，然后譯成漢語。獲得全省詩歌創作最高獎，參加全國青年作家會議，出版了好幾本詩集和哈尼文化史專著，成為哈尼族最有成就的作家和學者。哥布的歌唱依舊是大山、河流、田野、耕牛、哈尼山村，還有永遠不熄滅的愛情：

詩人夜里不眠／看天上的月亮／想把星星摘下／送給他的情人。

因為月光明亮／棕櫚樹出現陰影／父母的兒子波則／不要在樹陰里發呆……拿起你竹子做的巴烏／背起你梨樹做的三弦／去蹲在姑娘的房子背后／去姑娘家的門前逗她的狗……你見到吃人的虎豹也不知道害怕……你活著是漢子死去是龍……如果你的情人遠嫁他鄉／你就把一個漂亮的妻子／領回家：

哥布踏上漫長的文學和人生的追求之路：

明天在哪里呵，明天躲在黑夜下面。明天在哪里呵，明天被天上的莫咪藏起。明天在哪里呵，明天跑到天涯海角去了。明天后面還有明天，明天永遠追不上。

哥布走過紅河：

母親說／男兒長大了／要出遠門／要過紅河／紅河的螞蝗像谷袋一樣粗／做飯的時候／不要用紅河邊的石頭／紅河邊的石頭是烏龜／小時候父母的故事里／紅河很遙遠。

哥布走過昆明：

我從故鄉來到昆明……朋友的母親用哈尼語同我交談……昆明也曾經是哈尼的故鄉……街上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哥布走進北京：

寬闊的北方／寬闊的天空……我來到麥子的故鄉／我在南方認識的燕子／現在在這里相遇。

……今天我站在天安門廣場／在那里緩緩邁步／沒有高聲說話／一些人去了一些人又來／千人百人聚集在這里／聚集在紅旗下。

……高山大地在你的馬蹄之下／非常的溫柔呵／我來到你的行宮／想起你英雄的業績／一顆心沸騰開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長城／不知為什么在山上筑了一道圍墻／從前的事／說不清……人民的創造是永恒的。

別人的城市／陌生的道路……她們不僅告訴路的方向／把我們的心也點亮……天津那兩個難忘的人……她們的名字叫姐姐。

哥布帶著新奇，帶著喜悅，帶著他習慣的沉思和南方山寨的靦腆，來到天安門，來到長城，來到成吉思汗的行宮，來到天津的街道遇見兩個讓他感動的女人。

遠離家鄉的日子很長。最可珍惜的時光還是朋友的相聚：

遠方朋友不是常常相聚／林中的鳥兒不是常常集會……說吧／朋友／說出父母殺雞取的名字／認吧／弟兄／不是一張飯桌邊長大的人也可以相愛／今夜以后便天各一方／朋友的臉是一輪明月掛在天空／我一輩子懷著甜蜜的回憶。

哥布畢竟是山民的兒子，哥布的心只屬于原始而沉默的山岡，只屬于寧靜而深邃的森林，只屬于清澈而湍急的峽谷的河水，在人多的地方反而覺得寂寞：

……沒有一個人真正認識他／他會唱幾首情歌／他有多少情人／他的房子是在山岡還是在峽谷／他的父母是否老了／他的心是痛苦還是歡樂……他在旅社的墻壁上／用哈尼文寫下的詩歌／沒有一個人能夠看懂。

拉開窗簾眺望城市／高樓像竹筍一樣生長／世界是這樣大／人是這樣多／我像夏天的雨中／摻雜的一粒雪雹／一下子消失了。

除了唱哈尼情歌，哥布很少說話。哥布是一個寡言的人，總是在靜靜地回憶：

回憶春天的田野上女人們的秧歌／回憶夏天的陽光照耀雙肩／回憶冬天的火塘烤著雙膝／回憶情人說過的甜蜜的話語／回憶情人留下的痛苦的臉龐／回憶小時候父母的故事／回憶小時候放牛的山岡／回憶父親的臉龐／回憶母親的乳房／回憶自己這哈尼人的身體／回憶故鄉那世界的一角／回憶天是高遠的／回憶地是寬闊的。靜靜地回憶。

哥布是那么想念故鄉：

如果月亮升起／看見遠處的山朦朦朧朧／看見近處的房子高高低低／如果月亮升起／樹現出陰影／夜晚睡不著／如果月亮升起／水中有一張白凈的臉／我輕輕地唱起情歌……每當月亮升起／想念我們的故鄉。

想念蟬聲：

蟬鳴叫的早上／我知道／我們已開始忙碌／蟬鳴叫的中午／我知道／陽光熱辣辣的／人們唱起了情歌／蟬鳴叫的傍晚／我知道／人和牲口／一起回家／渾身沾滿了泥巴／蟬不叫的時候／我也知道／現在是春天。

想念黃昏：

黃昏／大地靜悄悄／我想起寨子里的老人／圍著一張桌子唱酒歌的老人／傳下千年父母的規矩的老人……他們的臉龐夕陽一樣／留下來在我們的心中。

想念深夜：

風睡了／樹睡了／父母也睡了／村邊的樹叢里／唱情歌的是誰／聲音那樣溫柔／像糖一樣甜蜜……月光下一個男人／孤獨地彈三弦……它的聲音響在天上／星星在夜空聚會／所有的女人都無法入睡。

想念云南：

我們云南／山峰高高聳立／山上建立了許多寨子／路像漁網一樣交織／每一條都通向寨子／我們云南／河流匆匆地走／河上搭了許多木橋竹橋／人從橋上走／馬從河里走／我們云南／綠色的樹木不斷地生長／森林里野物很多／它們是我們的朋友／一起居住在森林里／森林邊有田地／二十五個民族在田邊過日子。

想念一個叫“洛瑪”的地方：

美麗的土地洛瑪山坡／你的美麗是多種多樣的／我不僅僅因為這些而回憶／痛苦的土地洛瑪山坡／有很多事情我不愿意忘記……我的靈魂變成山野的風……我的淚珠變成碩大的雨滴／到情人的頭發里做窩……

想念元陽山坡：

我一天唱十次山歌天不黑／不唱我做不到／唱起山歌想起我的故鄉／我的故鄉元陽山坡／元陽的山坡上有我的好姑娘／我親愛的小妹說過／過了藤條江不要忘記／過了紅河也要清醒……你的頭發已經擼在頭頂上／我也不是一個放鴨的孩子……我們談情的地方已經起霉／我們擁抱的地方已經長滿青草……你說過的甜蜜話語／我用手心攥住……

想念關于一個國王的傳說：

頭上插著銅羽的國王／披著紅色襟帶的國王……你像早晨的太陽升起／天亮了／地也亮了／沒有一處是不亮的／女人笑了／男人也笑了／沒有一人是不笑的……

想念祭寨神：

一月到來了……哈尼要祭寨神了／殺豬宰雞／把糯米染黃／把鴨蛋染紅／獻給寨神……寨神住在寨子里人們的心中／賜給我們健康和財富。

想念兒時的朋友：

放鴨子的伙伴／打豬草的伙伴／讀書的伙伴／人生一世／要經歷千百種事情／但是多半／一邊經歷一邊消失／沒有一件事情能夠／像兒時的事情一樣記住／人生一世／出門便可遇上千百人／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兒時的朋友一樣記住……

想念花的情歌：

一年十二個月／有千百種花開放／漫山遍野地明媚／但每一種花都是／不到三個白天就過了花期／不到三個早上就凋謝了／不像我那情人的身子漂亮／不像我那情人的聲音悅耳／我情人的身子一輩子也漂亮／我情人的聲音一千年也悅耳。

想念一定會有的那一天：

一天亮了／太陽騎在山頭／我的情人背水回來了／清甜的泉水在竹筒里晃動／太陽也在竹筒里晃動／我的一顆心被她背來背去……整整一天／我不知道要站在哪里／跑到山岡上／面對我的情人唱情歌／她站在苞谷地里／像一朵花一樣開放……太陽就要落下／我的情人從地里回家……我的一顆心／不知所措／今晚的話／怎么說……夜很深了／星星像姑娘的眼睛一樣閃爍……她是我情歌的伴侶／開放在我生命中的花朵……

哥布離開北京前在北京城給父親買禮物：

北京城的東西有很多／我留心便宜的貨物……莫要責怪／父親(雖然我買的是便宜貨)／兒不是因為富有才給您買禮物／兒是因為愛您／才給您買的禮物。

哥布重又回到故鄉，回到苞谷地：

父母灑下汗水的土地／遠古先祖放牛的地方／我站在苞谷地的中間……苞谷是天神送給的禮物／放在祖宗的祭臺上磕頭／放在飯桌上唱哈巴……苞谷地／那是生命的母親……我去過的地方也不少了／紅河其實就在家門口。

哥布故鄉的土地是那么壯闊美麗。哥布所屬于的哈尼民族溫和、柔順而又堅韌無比。兩千五百年前，哈尼族的祖先從西藏高原來到云南南部這個邊陲山區，用石塊砌起圍墻，引來山泉灌溉，把連綿無垠的崎嶇山地開墾成種植稻谷的良用，千千萬萬塊閃閃發亮的梯田在連連綿綿的群山起伏跌宕，從一座座山頭幾百層幾千層地延展到千溝萬壑，在陽光和云霧的交替變幻中，氣象萬千，讓哀牢山區變成了無與倫比的雕塑藝術品而震驚了世界一“滿山滿谷都是無窮無盡的線條，滿山滿谷都是無窮無盡的鏡子”，梯田呼出的氣息，漂浮成洶涌的云海；梯田溢出的水流，漫泛成無盡的瀑布。哈尼梯田遠離世俗的喧囂，靜若處子，卻又是動態的：春天是氣勢；夏天是蓬勃；秋天是盛大的節日；冬天是祖母的深厚。比起一般風景的通俗，遠在云端上的哈尼梯田的美是一種經典，有一點深奧，有一點曲高和寡。

大自然賦予哈尼人的勇敢、堅強、智慧和想像力以氣勢磅礴的舞臺，哈尼人便給大自然獻出無與倫比的杰作。哈尼的梯田是夢幻一樣的畫，更是吟哦天地和勞作的詩。千百年過去，哈尼的土地長出了美麗的傳說，長出了優秀的詩人，他們和大自然有著一樣驚人的質樸，一樣驚人的單純，一樣驚人的真實。莽莽蒼蒼的哀牢山是一本打開的書，云遮霧繞的哈尼梯田便是山上的詩行；沉沉靜靜的大哥布是一座肅穆的山，天高云淡的哥布詩篇便是山上的梯田。他們都是天和地的造化。

我們攀上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峰，哥布指著山谷梯田中的一間蘑菇房對我們說，那年，一個法國青年攝影家專程從巴黎來拍哈尼梯田，第二年帶來了他的法國新娘，就是在那里度的蜜月。

我問哥布，你會有你的蘑菇房嗎?哥布很肯定地說：

“會有的。”

很多年前，哥布在教書和讀書之外，規定了自己每天至少寫一首詩。每天傍晚，他帶著紙和筆，“在梯田縱橫交錯的田埂上慢慢走來走去，有時一丘一丘往下走，有時一丘一丘往上攀，有了靈感就坐在田埂上寫”，一面“默默欽佩先祖們的氣魄”。現在哥布又常常回到梯田上，“寫關于梯田和父親的詩歌”。哥布想要在梯田中間建一所“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每年回來住上一段時間或許長年住下”：

“我住在梯田間自己的房子里，我的房子是泥墻茅頂的，矮矮的，您順著一條一條的田埂走過來，您要孤獨地走過很多梯田，田里的水會映出您的身影，您會心情愉快，忘卻憂傷。請您一定要找到我。那坐在泥土墻的根腳沉默不語的人就是我。您可以到寨子里參加節日的狂歡，但是我不會陪您去，我的任務是熱愛、思索和沉默。”

哥布至今沒有成家。他對未來的妻子的要求是：一，是哈尼姑娘；二，以自己是哈尼人為榮，不要像當年的土司，一有錢就拋棄哈尼民族的一切。

沉浸在熱愛、思索和沉默中的哈尼山民的兒子哥布有一張黝黑的臉，一頭鬈曲的頭發，一雙深凹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厚厚的性感的嘴唇，還有一副天生的情歌王子的嗓子和一顆充滿了才華和柔情的詩人的心。

愛神和藝術之神沒有理由不寵愛哥布。

不長腳的歲月／比奔馳的駿馬還要快……你的內心能像蘿卜一樣潔白嗎／你的內心能像清泉一樣透明嗎／如果是這樣／夜里有美好的夢境／早晨的陽光照到心里／田野是美麗的／心靈是明亮的。

我用哥布自己的詩句，祝愿他早早地多多地收獲，收獲詩歌，收獲愛情，收獲幸福。

(作者附記：這篇短文的著作權顯然主要應該屬于主人公哥布本人，因為我引用的他的文字似乎多于我寫出的文字。但我以為這是唯一明智的選擇。在云南的采風中認識沉靜的哥布，我很快就被他的歌唱和詩文所吸引。當我打算將他作為描繪對象的時候，我想我不可能找到比他本人和他的表達更自然、更樸素、同時也更優雅的語言方式了。文中引用的所有詩句出自他的詩集《母語》，所有引號中的文字，除標出作者名字的以外，均出自他的哈尼文化研究專著《大地雕塑》。當然，經由這種引用而描繪出來的“哥布”，已經不完全等同于現實的哥布。正如我所引用的他的詩句，并不等同于他的自敘。)

寫于2006年6月云南采風后

同年7月6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