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共感

先賢有言，看一個時代，只要看女人的服飾即可。識見人士常說，看一個城市是否適宜人居，這個城市女人的生活狀態性情風格乃重要指標。雖然已印象了“大長今”式的溫柔明凈堅韌，也感受了“冬季戀曲”譜寫的“惟珍”般的柔美玉潔，以及電視劇里的大家庭中威嚴的公婆忍辱負重的媳婦，當然也還記得強迫男友穿其高跟鞋走路的妙齡“野蠻女友”，不過以此藝術化的形象去全然認同韓國女人自然是不合適的。

身處梨花女大，每天青春美女如云，成熟女教授芬芳散發，即使是女人，也不妨欣賞養眼，相比影視里面艷若桃花，冰肌雪膚的明星，倒是更為現實貼切，方是多樣化的女性生態。

就從身邊看起。

英氣“梨花”

梨花女大在韓國負有盛名，據說乃貴夫人之“女黃埔”，女界風云人物也常見梨大出身，新上任的韓國總理韓明淑即畢業梨大。不過，如今的梨大自然也平民化了，學費面前，人人平等。或許是純粹女生之地，諸事都自己親為，沒有男生相助，這些每天喜歡一手挽名牌仿名牌包袋，一手拎書夾來上學的女生，時尚混搭風格，短衫緊身褲還要迷你裙如荷擺動，春風尚寒已經單衫露頸，姿態柔媚，圓臉小嘴巴，面部線條柔和，骨子里很是堅韌獨立，高跟鞋來來回回教學樓間的山坡路照樣如履平地一百二十年校慶，又是搖滾演唱，又是搓草繩比賽，還各自設攤賣小吃，忙得虎虎生氣。剛卸任的梨大女校長年輕時曾因組織女權運動坐牢一年，女學生師承淵源，組織起學生運動來，也是搖曳生姿，煽動和審美皆具。

單說說女生抗議高昂學費活動。

還是早春時節，開學沒幾天，又漲了的學費加入學登錄費讓女生們群情激奮，樹上梨花尚未綻放，“梨花”們已經紛紛迎風而開了。那一天學校行政中樞——本館，那幢青灰色石磚西式樓外鑼鼓喧天，白玉蘭和花樣年華們共輝映。但見一圈女學生朝鮮鑼鼓開道，繼后旗幟飄揚，女生們雄赳赳而來。本館臺階上已經長槍短炮轟炸，對準了兩個光頭女生。女生手持麥克風大聲宣講著，可惜我除了什么什么“思密達”“決塞兒”這兩個敬語，其他一概不知。很快，記者們的鏡頭騷動起來，只見無數走在春天前面的短裙長腿手挽挎包的女生們手連手托著一條長龍，是塑封了的一萬一千五千的韓元長龍，在光頭女生的演講中，韓元堆在臺階上，這一堆錢謀殺著記者們的菲林和數碼相機的像素。

兩位女生是一開學就剃的光頭，每天站在本館前抗議，要求學校維持去年的學費水平，楓林里的韓式校長公寓卻安靜著。于是，女生們舉行了韓元長龍游行，之后，作為主要人物的兩位光頭女生在本館前搭了帳篷，干脆住在里面打持久戰了。

抗議高學費的學生運動在韓國大學比較多見，韓國外國語大學的學生則比較理性，精確地計算出每年上漲的幅度為百分之十一點一，然后以等高的巨幅張掛于教學樓。而“梨花”們以歡樂的傳統鑼鼓開道的方式，緊跟韓元長龍，動感率性靈動，賦予了游行抗議一種女性特有的活力和生機——抗議并非一定要聲嘶力竭，一定得振臂高揮，也是可以如此形式感，如此審美。

抗議游行中也見有穿著講究的中年女人，兩兩手持橫幅于本館前站立，那是抗議學校合并學院。音樂美術營養等原先獨立學院合并入相關系科，如此牽涉到行政級別、經費、生源等等，在職的教師們以及畢業的校友們都不干了。早春般鮮嫩的年輕，直面了歲月的中年，仿佛女性的一種aging，在朝鮮鑼鼓的鏗鏘里會合。

學費高也促使大多數女生求學打工兩不誤，校內校外都有。有別于國內大學機關后勤人員龐大的行政機構，梨大的系科辦公室、圖書館管理等許多事務均是學生坐鎮。前任助教小李在學校里兼研究生導師和中國老師的助教，還在校外教小學生漢語，晚上九點半以前通常都在打工，暑假里更是周一到周五天天打工，她學美術的妹妹也是如此，教小學生畫畫賺取生活費。有的女生則在餐館、咖啡館打工。當然，女生們也因此可以買心儀的時尚服飾了。

或許是較早進入或半進入社會，感覺韓國女大學生相對書生氣較少，多的是時尚都市之氣，考試前夕她們徹夜復習，平時則喜歡和朋友聊天喝啤酒，課本之外的書似乎看得不多，但每每在傍晚校園聽到傳來她們敲打的鼓聲，韓國妹妹倒也可以稱得上是一朵鏗鏘金達萊。早春料峭里花，花期一春。

像文物一樣的美麗女人

我要尋找這樣一個女人

當我下班回到家

她能為我做好美味佳肴

她會懷上我的骨肉

養育可愛的小生命

……

這樣一個像文物一樣的美麗女人

是男人最后的殖民領域

這首詩是聽同事麗麗轉述的，她從韓國的《中央日報》上讀到的，印象深刻，但記憶只剩下碎片了，“還有好幾個她會怎么怎么的”，唯最后那兩句猶然若眼前。作者似乎在感嘆賢妻良母型的傳統女性的乏缺——已然是文物了。

卻非男性作者所作，而出自韓國一位上了歲數的女詩人筆下，頗可玩味。

生兒育女，做飯洗衣，操持家務，長大的兒子回老家，一杯茶也是老母遞過去的，丈夫孩子家庭是女人唯一的世界，“我婆婆就是典型的韓國傳統女性，什么活都是自己干的”，麗麗說。麗麗的丈夫或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經典女人，雖然受過西式教育，讀過MBA，但還是習慣了妻子的早餐，妻子的服侍，仿佛丈夫賺了錢就已經完成工作了，剩下的都是妻子的，哪怕妻子也是職業女性。

傳統的韓國女性多為家庭主婦，家庭是女人的戰場和疆域，在這里，女人從綻放到凋謝，從豐潤到枯萎，豆蔻、少婦、風韻，最后女人剩下一個稱呼——阿祖媽，這是韓語對已然消失了性別的大媽大嬸的專有名詞。阿祖媽們——母親們，過著忙碌一生的生活，以全部的辛勞將母親——犧牲的同義詞銘刻了韓國人的心靈觀念。

在雜志上看到介紹韓國女性主義藝術家尹錫南的作品，她先是平面繪畫，后轉向立體雕刻和裝置藝術，表現母親的生活和內心。她的《母親》系列每一幅作品都有標題，如“十九歲”“女兒和兒子”，“為了家人”，“門里門外”等，作品皆采用了傳統花布的紋樣，意味著母親飽受家庭操勞之苦，累得像老樹一樣彎了腰，但她的內心依然如鮮花一般芬芳。作者是將母親還原成了女性，表達母親的內心世界。尹錫南的另一部分作品以樹皮做成，一根樹枝，在藝術家看來，“它紋理柔軟，表面多皺，特別像老年婦女的皮膚。樹枝是溫暖的，只消在上面刻上一個面孔，就可以成為一個活脫脫的女人”。

她的作品，不單單吶喊女性的辛勞和痛苦，而且如樹枝，將枝葉伸向女人和女人之間的關愛和幫助，《鐘聲》中兩個女性彼此加長的手臂，象征著女性的自我擴展和互相的溫暖：

在年輕一代的女性心中，似乎已經沒有這么多的傳統負重了。我曾經問學生你們畢業結婚后愿意做家庭主婦嗎?盡管她們的母親也受過良好的教育，除了一些是公司職員，或中學教師，或自己開時裝店之外，大多還是家庭主婦，但百分之一百女生的答案卻都是否定的，甚至還想做“丁克”一族。認識的幾位大學女老師，四十歲了，尚待字閨中，學士、碩士、博士，留學，在大學謀得教職，這樣一圈下來，自然錯過許多。金老師的研究室除了書，衣柜、茶桌、功夫茶具一應俱全，仿佛書房兼起居室，“我回家也沒意思，一個人”，雖然話語問金老師有些寂寞，但中國、越南，但凡有假期，她就很率性地旅行去啦。

即使家庭主婦，也并非僅僅“內闈”。春夏的一天，曾去一位韓國學生家，她媽媽熱情有加，做了一桌菜，兼牛肉火鍋，盛情接待。除了家事，五十歲左右的韓國媽媽喜歡漢字，篤信佛教，念經禮佛，得閑幫丈夫打理裝潢公司，活得滋潤充實，玫紅毛衣黑長裙，毫無阿祖媽的影子。說起前段時間紛紛揚揚的首爾大學黃禹錫教授偽造實驗數據案，她一臉嚴肅，是個堅定的“挺黃派”，還說是美國人搗鬼，無條件支持的意思，民族感極強。

家庭主婦也已然不再是困于家庭的缺乏魅力的女人，韓國媒體有報道說，當下韓國，家庭主婦有外遇的占了百分之六十，她們家事之外，即使感到生活不幸福不滿足，已不像老輩人那樣忍耐，而是向外尋歡。至于和須眉知己一起喝下午茶自然是件平常的事了。

那天，梨花大學一百二十周年校慶，來了許多老校友，一個個服飾鮮亮，或端莊或嫻雅，即使如樹枝般蒼老，神情間也非暮氣沉沉，與正當妙齡的女學生站在一起，仿佛女人生命不同階段的次第展現，花開花落，一樣的深情。

既然文物，自然稀少，也自然珍貴，只是現代生活中，文物可能值得贊嘆，需要緬懷，是否人人都成為文物?女藝術家尹石南(音譯)創作于2000年的作品《小船》，一雙雙傳統款式的木鞋子魚貫而行，是鞋亦如舟，是從傳統走來的韓國女人在現代生活中的腳步吧。

我們能不能做“那女”?

“那女”是近來韓國流行的一個詞，指那些說著“那個……”的話直接搭訕心儀的男性，并把自己的聯系方式告訴對方的女性。韓國影視中溫文爾雅的女性形象也開始變身。9月初上映的《戀愛，不堪忍受的輕浮》中由張真英飾演的蓮娥一角即是“那女”，她是一名陪酒女，無論對方有沒有愛人，都公然挑逗：“我是來勾引叔叔的。”片中原來有善良女友的英勛也愛上了蓮娥，“那女”的魅力真是令人難以抗拒。

從“野蠻女友”到“那女”，韓國影視中的女性似乎不再溫良賢淑凄美一統天下，熱辣甚至粗野開始登場。許多家庭劇場中美女演員形象大變成為時下韓國熱門話題。所謂“破壞的形象很漂亮”，仿佛要演繹一種“破壞美學”的境界。

比如：擁有美麗的外貌和低頭不語形象的金晶恩在影片《家族榮譽》中的形象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令觀眾吃驚不已。傻乎乎的口氣和行動，時不時從嘴里蹦出離奇古怪的臺詞，這些使她升華到了“破壞美學”的境界。

比如：在電視劇《回來吧，順愛》中，樸真熙飾演靈魂附在二十多歲的漂亮空姐“草恩”身上的四十多歲潑辣主婦“順愛”，從乖乖女變身為豪爽女。

一直是文雅的代名詞的高賢廷也通過電視劇《狐貍呀，忙什么呢》成功化為一位口才出眾的三流雜志的老處女記者。

美女演員們不怕“破壞”形象，注重角色內涵和演技，仿佛在喊：“破壞的女人，萬歲”，韓國觀眾由吃驚而喜歡。端莊不單是銀幕熒屏中唯一的女性魅力之源，破壞的形象也很漂亮。如此，“大嬸”成為電視劇女一號也就不奇怪了。過去在韓國影視中常常被塑造成無知但堅強的“大嬸”如今換上新裝，雖然不一定擁有完美身材，也并非嬌小可愛，卻引人矚目。如在MBC電視劇《可惡的女人們》中，柳好貞一改以往善良賢惠的形象，演繹一位堅強勇敢報復丈夫拋棄的成熟女性。到美國讀書考取牙醫資格，搞姐弟戀，魅力獨特。韓國觀眾們贊嘆說：“雖然現在經濟不景氣，但活潑的柳好貞飾演的大嬸讓我們度過了愉快的周末。”

在韓國，原先不再年輕的大嬸，在生活中是地鐵上扔包占座，一有事情大吼大叫的形象，在影視里則當綠葉襯托青春嬌美的女主角，如今煥然為女主人公，其實不單是熒屏角色的豐富，事實上也暗合了社會觀念的一種變化。青春不是女人的唯一生命狀態。

只是，雖然韓國社會的女性觀念已然不那么傳統了，女人也可以如“那女”那樣直接表達自己的欲望和情感。但在某些政府主流意識的場合，似乎依然禁區重重。2006年夏天的女主播事件得以窺然。

起因是韓國三大主流電視臺KBS、MBC、SBS的女主播金京蘭、李貞敏、金智妍為男性雜志《ARENA》拍了時裝寫真，竟然掀起軒然大波，在電視臺和社會上引起激烈爭論，網絡上也持續討論。三位女主播的“娘家”還表示要追究此事。

何以一次寫真會如此，犯了什么忌諱或底線?女主播作為公眾人物是時尚雜志的寵兒，無論東西方，概莫能外。韓國亦然。只是這次寫真她們穿的是露肩、亮腿，展現胸部曲線的性感服裝。且服裝高級，首飾貴重。想來違反進行外部活動要事先向公司方面匯報似乎是問題的一方面，但并非那么主要，服飾之貴氣也還不是敏感點，代表政府形象的播音員竟然清涼裝束入鏡，還登而播之，那才是關鍵吧。爭論也集中于此。

贊成拍寫真的網民說：“播音員拍照就要受到處罰?照片也不暴露，為何要進行處罰?”“也不是裸照，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一部分韓國網民認為沒必要大驚小怪。但反方卻比贊成方人數略占優勢，他們批評說：“干脆辭職做自由職業者”，“因為違反公司規定，必須要接受處罰”，“拍寫真和從事模特活動在一般常理上和播音員這一職業形象上全然不相符”。

也是女主播的金珠姬參加選美大賽；盧賢貞嫁入豪門三星家族，一時間暑熱里的韓國公眾對女主播的關心也急劇高溫。人們潛意識里似乎擔心嚴肅的公眾形象遭遇娛樂化的侵蝕。否則嫁人豪門還是柴扉，都是私事，干卿何事，更不必白熱化討論了。

女主播在寫真時或許也有心理底線，既不過分“真空”、“清涼”，何以不可秀一秀與生俱來的女性美。卻不料觸了地雷，電視劇里的胡同女郎可以做“那女”，嚴謹端莊的女主播如何做得?公眾領域的職業形象，豈能與藝人模特兒的領域同置?女主播，主播是主語，女是形容詞。女主播非個人之代表，毋寧是公眾的想像和現實范型。三位女主播以女性身體越界，雖然波瀾跌宕，倒好像是考量致力于傳統價值維護的韓國社會的底線了。

“那女”、“大嬸”的被接受，以及女主播事件帶來的社會觀念沖撞，其實也是韓國社會女性觀念和女性自身體認的一種漸變。畢竟九十度的轉折太過生硬，弧線比較富有彈性，一樣彎曲和變化。

其實，無論中國、韓國，還是歐美國家，等等，資訊普泛化的“全球化”之今天，女性所面對的背景和問題該是共同和差異同存的。喜歡梨花女大博物館2006年一個春季藝術展，題為“Finding Common Ground Through Artwork by Women”——藝術發現女性共感，描繪勞作婦女的平面油畫，以木頭金屬材質為之的椅子和女人，布藝等混合材料而成的圖像“日記”，在在是女性感受和認知現實的藝術訴說，是女性在當下不斷變化的生活中的一種內在生命能量的涌動。

女性和藝術共感著，現實和藝術共感著，女性和人生共感著。

韓國亦然，中國亦然。或者其他，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