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恬淡,度著杜園瓜菜,白粥微鹽的日子。外人看他寂寞,其實他有親人的。
他惟一的親人是女兒曉霜,潔凈聰敏,只是多情。長成后喜歡了一個愛穿布鞋的魁梧男子。她喜他溫和質(zhì)樸,卻不料穿布鞋的也狡猾懦弱,那人有家室,使她懷了孕,且逃遁了。
女兒不愿跟父親于如斯境地,于是離了家。
沈先生一人,過了四個年。
這歲,曉霜回來。手邊牽一個包裹大紅襖子、腳穿青綢布鞋的女孩兒,小臉紅圓,眸如星子,朝著老人亮燦燦地笑,脆生生地叫:“外公,新年好!”
沈先生哆嗦著手去摸她,不住地點頭,微笑著。微笑著,眼淚不自禁地淌下來。
曉霜忙里忙外料理一切過年事宜,她勤快了;和親人一起,也仿佛得了滋養(yǎng)般快活。望著她飄來蕩去的影子,父親有話要說,嘴張了多次,又合上。這時節(jié)的情景,大略是夢中見過的吧……曉霜拿紅紙剪了許多“福”字貼在門上;小女孩子無憂慮地滿院撒歡;傍晚,祖孫三個將老父親平日栽的白菜挖了幾株,晚上燴了羊肉粉絲吃。女兒和父親,且熱了黃酒對飲了幾杯。小女孩子坐不住,立在院里放著小小的煙花。
夜深,曉霜陪女兒睡下。沈先生踱到西房門口,聽曉霜和孩子絮絮地說些什么,發(fā)酵得一屋子的軟軟暖暖的女兒氣。這綿軟的女兒音,在沈先生耳畔,在這清黑的夜里,似乎是這世間惟一的聲音,惟有的天籟了。他凝神傾心地聽著。心里長年以來蓄積的憂慮,仿佛也隨著從軀內(nèi)煙般散去一些。此刻天上也度除夕,鋪了滿空璀璨的星子。
小女孩子很快入了夢鄉(xiāng),沈先生走入房去,自口袋里摸了紅包,塞在她枕下。他探頭端詳小孩沉睡的臉,覺得像佛,沒有皺褶,沒有機心,真是極美麗。
曉霜教書。開柴門,自青石板路吱吱呀呀騎車出去,過幾片長勢極旺的莊稼,再往右折,過一長段靠河的狹長泥路,便可以瞧見一條石板橋架在河上石橋左,可以去母親的墓地。母親的墓地原由父親單獨地壘在離家門不遠的莊稼地里,一次下了暴雨,莊稼壞了,墓也被沖刷得不忍目睹。沈先生遷了幾次,后決定將妻子的墓安置在本鎮(zhèn)百姓的公共墳場,妻子于是得了安寧。石橋右,是東方紅中學(xué)所在的曹家鎮(zhèn)。曉霜在中學(xué)接承了父職,只是除了代課語文外,還教了英語和音樂。
她穿得素凈,面目溫婉,腰桿直,說話輕,常執(zhí)一條細細的教鞭,教鞭輕輕落到學(xué)生身上,她只說:“下回,可不許了。”鄉(xiāng)下孩子,聽?wèi)T了不羈的野嗓子,習(xí)慣了被大膀子推來搡去,一下撞到這樣收斂的形容與說話,一個個斜溜著眼睛撓著頭紅了臉,吃吃笑。喜歡了曉霜的孩子,是可以為她和那些個喜歡嚼舌頭做作人的家伙干一架的。
逢到清明,過年,母親忌日,三人同行。曉霜推著車,車頭跨一籃面食作祭物,小女孩子坐在車尾,父親提著炮仗。石橋左,母親鎮(zhèn)日長閑,此去與她敘敘,給她聽幾個熱鬧的響。往左走三同,是一年?走了九同,便是三年。一切儀式在小女孩子心里都已很熟習(xí)。
小女孩子七歲那年中秋,學(xué)校發(fā)了月餅,曉霜勻到兩塊。騎車一路顛著回來,月亮白且亮,隨著她走,仿佛銀盤頂在頭上。家,正由漸藍的蒼穹彎肘護佑著,煙囪升騰白煙,沈先生貓著腰虛柴火,使其燒得雄烈,小女孩子倚在門口翹首候她,井旁一株美人蕉靜悄悄地開放。一塊月餅給小女孩子,一塊月餅給父親。但女孩瞅一眼,搖搖頭,進了里屋。
女孩子五歲時吃過一口月餅,說不知甜膩膩攪著一團什么東西。自此不再嘗試。
而這鄉(xiāng)下的孩子喜歡的氣味……四月里,有一種豌豆鮮嫩多汁,可當(dāng)水果吃,她一把把擼下來送到嘴里嚼;五月收麥,金黃的小麥稈銜在嘴里,可以咂摸半天;外公菜地里青澀微紅的番茄味兒她一勁地嗅,不熟便下了肚;她還喜歡到河畔找新抽的蘆葦葉卷成哨子吹;跑到高坡?lián)竿诩t薯吃;將柿子捂得爛熟,捧到嘴邊直喝直喝;玉米棒子她極喜愛,使了柴火烤熟了吃,常常熏得一臉黑。
一冬過去,沈先生背了一只帆布口袋,小女孩子拖柄鏟子,隨他到了屋外菜地里。沈先生近來身子不好,走路有些不穩(wěn)。他站定,手微顫,自口袋里摸出存了一年的蠶豆種子,放到小女孩子小手心里,一鏟子下去,小女孩隨著扔下幾顆蠶豆,兩人再用腳撥土將蠶豆掩好。祖孫忙活了一晌午,之后便虔心等著,等蠶豆在光陰里發(fā)芽抽葉開蝴蝶結(jié)般的紫花,不消數(shù)月,蠶豆寶寶將一個個穿綠襖排好隊,等人揭開被子見光了。擱點菜油切些蔥花炒,嘖嘖。
外公和母親,不教她讀書識字,任她在泥土氣息里養(yǎng)著長著。而她,似乎是野的,卻也安詳,不隨意撒嬌,也從無嗔怪,沉默時多。她和外公好,更纏綿于母親。睡時挨得緊,爬山虎般要長到母親身上。但令她撒手,便撒手了。她只是將身轉(zhuǎn)過去。她不主動親近村上別的孩子,若在一起了,倒也可以和睦著。一切,沈先生看著,這女娃子,只是和自然打著交道。這似迎似送的神情,原是從胎里帶來的。
陰歷三月,村口桃花開得喜氣,忽然倒春寒,降了一場雪。抽了芽要長新葉的,開了花要結(jié)果的,都在寒風(fēng)里瑟瑟地尷尬著,不明是進是退。
那次倒春寒,也將沈先生帶去了石橋左妻子那里。傍晚,沈先生在院里蹲著侍弄豆苗,眼見天色不好,要站起來,卻眼前一黑,栽了下去。沈先生已沒有力氣說話,努力動了動頭,鼻尖吸到蠶豆花向他送來清新人肺的香氣,漸趨模糊的神智有些訝異,蠶豆花原是無香的。而這清冷的香氣一徑襲來,且如孩子柔軟的手爭著將他托往純白的世界里,四周撲簌簌飛滿雪花,那要落到院中的第一片,輕盈盈飄下,融在了他慢慢合攏的眼瞼上……
雪后很快便是清明,油菜花漫天漫地盛放,鄉(xiāng)間最爛漫的時節(jié)到了。
已去的人再迎人面當(dāng)是在夢里。
曉霜夢見那穿布鞋的男子三次。一次,夢見與他在鄉(xiāng)間水岸邊。遠處,有燈火在冰冷的晨曦中亮了又熄了;幾朵伶仃的花依著水岸,開得疲倦而安寧。曉霜靠著男子的肩。男子說,女子如水,養(yǎng)在水里的心,曲曲折折不知要去哪里?曉霜歪過頭,將手挽住他的頭,看著他的眼睛,不出聲地笑。
一次夢見,那人走了長遠的路,衣裳布滿征塵,他駐著拐杖來到曉霜面前,挽她的手,帶她去看極遠極高處的冰山。
一次夢見,自己已死去了,按鄉(xiāng)下習(xí)俗擺在門板上三日,躺著,卻又清醒地感到無邊際的孤獨與寒冷。他不知何時來了,溫?zé)岬拇笫肿骄o她,身子緊依,頭俯在她耳邊,訴說著又濃又密的話。
三個夢里,曉霜將好時光送走了大半,女兒漸漸長成,曉霜也將她送去了離家很遠的地方讀書。
讀到第四年,女兒給曉霜來信,要她去。曉霜教課已很少,正從學(xué)校搬回鄉(xiāng)下,著手料理父親的菜園。幾個學(xué)生趕來幫她重塑籬笆。曉霜留學(xué)生們吃了飯,送他們一個個騎了車回去,天已黑了。將信再讀一遍,在桌上鋪開信紙,點了墨,曉霜給女兒回信。初初接承菜園的默默的歡喜與感慨,她難以道出。便只寫道,外面的世界,倘讓人留戀,也因它是片可以孕育的莊稼吧。這里,有外公的菜園。可做的事情很多,去不成了。將信封了口,想起什么,又拆開,添上一行。“……過年盼歸,母字。”
近冬,菜園里白菜長得茁實,曉霜挖了一些送給鄰人。次日鄰人笑吟吟送了一袋紅薯來,說曉得你家姑娘喜歡吃,這紅薯過窖藏的,甜得很呢;又有老漢摸來,說這塊菜園,可惜了這么多年,前一陣他家媳婦瞥見,嚷著告訴他,又長白菜了。這次上門,送自家釀的米白酒給曉霜嘗。沈先生在時,便與他喝的這酒;又一撥子人來,其中有她的學(xué)生,初中時曾為她打過架的。讀書時調(diào)皮,荒了學(xué)業(yè),反成就了莊上一把懂稼穡的好手。見和老師做了鄰居,那喜氣憨實的人,先是將家里會生蛋的母雞拎了來,豪爽地往灶臺下一扔。然后帶點害羞神氣搓著手東看西看,望見這老屋子里要修要理的,便忙活開來。這大男人,見老師孤單一人,話也不密,便擔(dān)了心事,晚上回了家,輾轉(zhuǎn)著不能睡,在被窩里和媳婦一通商議,第二日騎車跑到另一個莊上。那兒有戶人家,剛得了一窩貓仔正發(fā)愁不知如何處置,他去討了一條最機靈的,候它吃了一頓飽奶,便給曉霜送去了。
平日覺不出寂寞的,要做的事頗多。鄉(xiāng)鄰之間有了是非事,曉霜是公共推舉的判官;有兒女在外地父母不識字的,也來找曉霜代筆;頑童犯了事畏懼責(zé)罰,也一概往她那里跑……沈先生當(dāng)年,以孤僻聞名,而曉霜的知書達理、溫和體恤得來人們的尊敬與親近。更有鄉(xiāng)人,因她微笑時輕合雙目的安詳神態(tài),覺得她心里仿佛開了蓮花的,便背地里給她封了“觀音”的外號。這樣,原有好事者還要張羅為獨居者尋終身依托,如今大大地作難。“觀音”的好,哪有凡人相配?而曉霜看起來似乎并不覺得獨居的寂寞,細心拾掇菜園時,腦中忽然思量起女兒幼時的頑皮情景,便低頭溫婉一笑。外面世界里,驚擾顛覆人心的每一個瞬息,在曉霜這邊,皆徐徐淡淡地流過去了。
只是,年關(guān)又近。
幾日里并沒有女兒的消息。傍晚吃飯,慵懶的花貓蹲在座上懨懨不食,曉霜將筷子點了點桌,幾口飯咽了很長時間。晚上做了夢,夢見女兒小時候,曉霜要將她穿臟的罩衣剝下來洗,女兒不依,咯咯笑著往石橋那邊逃去。曉霜驚駭?shù)亓⒃诋?dāng)?shù)兀桓医啊V灰恢钡戎S昏過去,黑夜過去,天空迷迷蒙蒙亮了,晨曦的露水浸透了鞋。忽的,石橋那里有狗吠聲傳來,接著搖搖晃晃顯出一個身影,渾身是泥的女孩子,小小的身子騎在一匹黑狗上,迎她而來。
一貫沉吟的母親的心受了困擾。曉霜翻開相冊,取出女兒的相片細細地瞧。最小時的一張留影是和外公在河岸邊。當(dāng)時城里來人,看她長得靈氣,追著拿相機攝她。她便說,那就和外公照。于是挨著外公抿嘴一笑;有張母女合影,是前兩年的。孩子面目的輪廓與她相近了,但神氣不同。曉霜溫和凝重,女兒面上的微笑雖遠且近,額角白凈上揚顯得超脫。曉霜捧在手心里看著,想起父親曾說,這孩子不執(zhí)著,是有福氣的。心下有些釋然。
年三十的炮竹聲里,女兒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且由一個年輕男子陪著。男子濃濃的書卷氣,眉眼、唇角含著近春的和煦氣息。這一雙人婷婷地站在門口,攜手同進出。曉霜眼里心里兜了滿滿的歡喜,跑到里屋將兩個月前便開始存的一切吃用都搬了出來。
總是獨坐獨食的曉霜,身旁多了兩人。將米白酒熱了,三人舉杯,一愿世道太平,二愿身體康健。男子另和女兒飲了一杯,彼此無話,只笑著,將酒干了。
酒下了肚,身子熱起來,屋外,鄉(xiāng)間的炮仗焰火漸漸開始歡騰,曉霜想到女兒四歲時,父親和她們一起的情景,心中有別樣滋味,便披了衣服,步月隨影去了菜園里。女兒和那男子,也走出來,陪她站著,一起看這一年一度,天上此起彼伏盛放的風(fēng)景。
年初三,曉霜熱了糕餅,跨在籃里,他們兩個,拿了冥紙和炮仗,三人往石橋左去。
……
也是將近傍晚,冬日的水面清冷地籠上一層煙。水冰冰冷冷,曲曲折折,由長長的岸護著,去了一眼望不到頭的地方。一座石橋通架兩岸。石橋左,沈先生和他的妻子,在鄉(xiāng)間的墳塋里,將頭睡白,他們的歲月,那些錨一般沉到他們體內(nèi)的苦厄、歡樂,沒有痕跡,如風(fēng)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