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形象受“13億現象”的影響,常被宏觀籠統化。這樣做的結果導致人們忽略了闡釋中國改革和發展的基本張力——即宏觀與微觀以及中央政府與全國超級增長地區之間的角力。如何協調這個矛盾,將是對中國經濟進行有效管理和診斷的關鍵
對市場的啟示:銀行業改革對于掃除政策拉力障礙至關重要。國有銀行的公開上市將有助于促使銀行從地方色彩濃厚的“政策性貸款”,向按商業規則設定信用額的做法轉移。如果缺乏這方面的改革,中國政府可能需要比一般情況下更大力度地收緊貨幣政策,才能壓制過剩的中國投資周期
銀行借貸與經濟活動上的分散結構,大大妨礙了中國在實施宏觀調控上的成效。中國不是一個傳統宏觀分析及有效穩定政策所講求的發展成熟的宏觀經濟體。其分散的結構比任何體系都來得“反宏觀”。這增加了調控的難度,并最終使經濟管理風險上升
在中國逗留的時間越長,對其固有矛盾的感受便越深。在過去的12周,我三度造訪了中國——創下我個人的紀錄,期間相當多的時間是用在與中國領導層和最高政策制定人的會面和討論上。我實地考察過一些大小不同規模的公司,在天津消磨了一個周末——在濱海新區的心臟地帶,這里也許會成為中國的下一個大型開發區——我瞥見了未來的景象。我也到過位于天涯海角的海南省。我在中國的著名大學講過兩堂課,與來自不同層面的學生進行廣泛的交流與辯論。我甚至涉獵目前發展得非常紅火的當代中國藝術市場。但當我靜下來并嘗試把以上種種整頓一下,我發現我在期待著一個不可能的景象。社會充滿著反差與矛盾,中國遠非籠統化(generalization)可以概括的。
毫無新意的“13億現象”
我們西方人總是傾向從非常宏觀的角度來審視中國,把焦點放在其令人生畏的規模及其對我們的意義上。具諷刺意味的是,此舉忽略了闡釋中國改革和發展的基本張力——宏觀與微觀之間的角力。北京是中心,是推動中國宏觀發展的管理機制代表,西方對于中國的印象是從一群群到北京權力中心朝圣人士的所見所聞而形成。在最近的這些日子,我在北京的餐廳和政府機構比在紐約遇到更多的熟人。
這是中國故事的圣地麥加——但不是中國,至少不是全部。更為真實和全面的中國是在省和地方層面上,它們遠離以北京為中心的權力網絡。盡管經過了27年波瀾壯闊的改革,真正的中國在相當大程度上仍然是一個微觀故事,只是很多時候會加插一個讓西方容易理解的宏觀故事。目前就是其中的一個。
中國的形象正由于“13億現象”而受到影響——這是占世界人口1/5的令人生畏的經濟發展力量——隨著目前已經達到全球第四并持續迅速增長的中國經濟規模到達某一個臨界點,突然間這種算術呈現出一種新意義:如果中國保持現行的增長速度,到2015年,其經濟規模將超越日本;到2030年,它將超越歐洲;如果中國經濟在未來30年繼續沿著按美元計算每年增長12%的軌道運行,而工業化發達國家則繼續沿著5%-6%的道路前進,那么到2035年,中國的按美元計算的GDP年增長值將比美歐總和還要大。
其實,它們并無新意。世界上創下像這樣數字記錄的跨國公司并非前所未有,發達國家的政治家也并非頭一遭要面對由此引發的工人和選民的憂慮。這種認知的問題在于,在中國正由中央計劃體制相對順利地向市場經濟體制過渡的設想下,它把中國描繪成一股巨大的單一力量。在我看來,這種誤讀正是中國的最大矛盾所在。在舊有體系中,中央政府對經濟控制權是近乎絕對的,但在日益市場化的經濟里則不然,權力在更大程度上向省、市和鄉鎮層面分散,使得北京在執行宏觀調控時遇到極大的困難。當然,這個現象也不足為奇。中國5000年歷史中沒少出現這種情況。然而令人感到新鮮的是中國持續的分散結構和日趨的市場化并行存在——這種不夠協調的組合,已經妨礙著我們正確理解中國經濟近期和未來的趨勢。
中國的宏觀政策制定人很快便發現他們正陷于一個嚴峻的困境中。投資活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屬于地方層面的項目,由結構仍然高度分散的中國銀行體系來融資進行。為了維護社會和諧和創造就業機會,地方黨政官員運用其對地方銀行分行的影響力,對于投資項目的審批往往比公司管理層或銀行北京總行信用部的主管擁有更大的話語權。地方銀行的影響力也同時把監管機關和央行的角色矮化。“分散效應”的盤根錯節也影響了中國的高層政策官員,削弱了在宏觀層面的政策拉力。還有如果中國官員在政策調控上出手過重,投資行業面臨崩潰的風險便很大?,F行相對溫和的收緊措施,正好反映出這樣的一個憂慮。我覺得尤其有趣的是,一些市政府目前也自行制定法規為其過熱的房地產行業降溫。換言之,北京發出的信息不足夠,完成工作的責任落在地方政府身上。在這方面,深圳起了帶頭作用,在北京發出行政指令的三個星期后,深圳政府于6月22日公布了十項緊縮措施。根據報章消息,深圳房市對國家的指令反應不大,但面對地方政府的行動卻立竿見影。這一重要實例反映了國家緊縮措施相對乏力與地方行動直接有效之間的矛盾。
在最近與多家中國銀行和公司進行的會議上,有關地方與中央控制權之間的張力是一個經常被提起的議題。這不僅是關乎項目的融資,還涉及日益重要的環保政策。兩者的動機非常不同。對地方官員而言,最重要的是創造就業機會、促進收入和維護社會穩定。從與地方商人和銀行家的對話里,我得到的印象是他們都把其從事的項目授權和目標,視為獨立于國內各地情況的活動。尤其是在天津的一次,天津市市長戴相龍是中國前中央銀行行長,他對于宏觀政策問題肯定十分熟悉。負責帶領這個位于北京以東約175公里的高速增長地區發展的戴市長,突然以一種非常不同的姿態說明地方增長的至關重要性。他形容北京的看法——特別是最新一輪的收緊措施——在相當程度上與追求增長的地方目標不一致。然而就此而言,與我會面的銀行家和商界人士大部分都認為,中央近期的行動像一個刺激多于一個重大的調控沖擊。當然,戴市長身兼著兩個身份。在晚宴上,他承認在中國的整體可持續增長可能是較接近7%而非現行的10%的同時,覺得天津的適度增長步伐大概是20%。
如何協調這個矛盾是中國經濟可持續發展和改革的關鍵。在經濟及其社會結構中存在的分散發展和伴隨而生的不均現象,仍然是增長經歷中的突出部分??偟膩碇v,中國平均每年實現10%的GDP增長,但由于全國幅員異常廣博,實現高速增長的地區集中在約占全國20%的城市領域內,其余農村地區的增長仍然相對呆滯。伴隨實體經濟發展不平均的是銀行體系結構的同樣分散,整個體系由大量獨立自主的地方分行主導著。這種情況大大削弱了實體經濟在傳達和執行貨幣政策上的效力。事實上,在一個結構分散的銀行體系里,政府將需要比一般體系緊密情況下更大力度地收緊貨幣政策,才能達成一個既定的政策目標。銀行業改革是解決這個兩難局面的關鍵。國有銀行的公開上市將有助于強迫銀行從地方色彩濃厚的“政策性貸款”,向按商業規則設定信用額的做法轉移。只有這樣,貨幣政策才能在需要時充分發揮其抑制投資活動過剩的實際功能。
中國看來仍然與功能發展成熟的宏觀體制距離很遠。隨著在過去12周來回穿梭于這個非一般的國家,我感受到的介乎微觀和宏觀之間的張力——北京宏觀政策戰略與獨立自主的超級增長地區之間的博弈——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強烈,這嚴重地影響了宏觀調控的效果。除非中國能協調這種矛盾,有效的政策性管理對于這個快速增長的經濟體仍然是遙不可及,而經濟面臨風險卻揮之不去。
“山高皇帝遠”
上文我提到中國不是一個傳統的宏觀經濟,它在更大程度上是一個結構分散、集合各個地方權力的經濟體。如果這個結論是正確的話,這對于中國的經濟前景以及其對亞洲各國乃至全球經濟的影響,將有相當的啟示作用。
任教于耶魯大學的著名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可能說得對,大部分西方觀察家長久以來都以他們用來自我審視的一套標準來看中國(參見史景遷的著作《大汗之國:西方眼中的中國》,1998 年)。從13 世紀馬可波羅游歷中國至1970年代的尼克松訪華,精于剖析歷史的史教授揭示了外部世界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未能真正窺見“中國的內部”??磥?,我們是再次印證了他的看法。隨著中國在世界舞臺崛起,西方涌現了不少利用傳統宏觀觀點來描述中國經濟的機遇、壓力和限制的中國專家。然而,這當中藏著一個有趣的玄機:在某種程度上,現代中國正在順水推舟——進一步強化我們對于中國經濟的錯誤理解,也或許我們全都誤解了。
表面上,中國展示出來的是一個包裝整齊的經濟體,它擁有一個設計周全的符合國際GDP會計準則的國家統計系統,并定期每月公布一整系列的詳盡的經濟數據;它擁有一家于1998年參照美聯儲體制而重新組織的中央銀行,其財務政策立場每年以政府工作報告的形式向全國人大會議提呈審批;中國定期列席七大工業國會議,以外部觀察員身份參與范圍廣泛的宏觀事項討論,從全球失衡和世界增長問題到貿易政策和貨幣事宜;還有,隨著中國經濟在過去15 年的迅猛成長,它對世界各國的影響也日益顯著,特別是在關乎通脹走勢、全球貿易和資金流、大宗商品市場以及跨境就業等方面。
由于中國擁有一個如此西方化的外表,再加上其對全球經濟的重大影響力,我們西方人都傾向認為可以用我們觀察其他宏觀體制的同一套標準來檢視中國。因此,當事情出了問題時,我們便搬出一大套宏觀理論,并從中選出傳統的政策挽救方案。
美國如何處理其日益擴大的貿易赤字,就是反映這種態度的最明顯案例。自從中國成為美國多邊外貿赤字中最大的順差國以來,華盛頓和學術界的傳統派均要求大幅度調升人民幣兌美元匯率。我從來都不贊同這種理論,因為我認為美國的貿易赤字是一個多邊問題,主要是由于美國史無前例的國內儲蓄短缺所致,“解決”對華貿易問題,僅意味著把美國貿易失衡的其中一部分向別國轉移。另外,即使我的看法有偏差,中國真的是關鍵所在,也無人能保證人民幣升值便能解決問題。一個經濟體需要有發展成熟的市場機制,才能利用相對價格變動(比如匯率)來調節數量(比如貿易流量)??墒侵袊篌w上仍是一個混合經濟體,還有大量國有企業和一個發展相對滯后的金融體系,僅僅是局部“市場化”。經濟中缺少了亞當·斯密所說的“無形的手”,傳統貨幣政策可能會因仍然“看得見的手”而受到妨礙。
當然,這并不表示中國沒有宏觀問題或無需執行宏觀政策。相反,這個全球增長最迅速的主要經濟體存在不少嚴重的宏觀失衡情況,必須盡快地從速解決,包括過熱的投資行業、低效的大量需要石油和原材料的生產技術、長期偏低的私人消費和過度依賴出口。在市場化體系里,這些問題可通過結合收緊銀根和貨幣升值的政策得到解決??紤]到前所未有的投資和出口過熱情況——兩個板塊在中國GDP里共占到75%以上并以每年30%的速度繼續增長——中國在遏制這趨勢上只邁出了一個小步。自2004 年以來,短期借貸利率只輕微調升了兩次(每次27個基點),人民幣兌美元匯價僅窄幅升了3%。取而代之的,中國在政策層面的嚴峻任務卻由相當于昔日國家計委的發改委代為執行,發改委成為中國權力最大的政策性機關,出臺了一系列具針對性、旨在限制若干過熱行業投資活動的行政措施。目前,措施針對的行業包括鋁、水泥、有色金屬、煤、焦炭以及房地產建筑行業的投機活動等。
中國領導人已鄭重地向世人表明:中國還不具備條件通過貨幣、財務和匯率等政策進行較傳統的宏觀管理。這些政策手段不只要求有一個市場化機制,還需運用非常直接的政策工具以實現調節的目標。對于結構仍然高度分散的中國經濟而言,利用直接的政策工具以實現拉力的難度很高。這方面的限制嚴重地左右著中國的政策戰略。央行就借貸利率發出的任何意見,對于地方銀行分行如何向地方投資項目配置資金往往影響不大。此外,當宏觀政策機關調整匯率,外商跨國公司的在華子公司并不會自動縮減它們的對外采購。簡而言之,北京實施宏觀經濟調控,很大程度上為地方層面的根深蒂固的分散結構和獨立自主作風所妨礙。從北部的天津到南部的深圳,我們很難想象正在享受著超高速增長的中國沿海大城市會慢下來。
這里正是考察現代中國經濟的著眼點。宏觀中國的持續性已到達至關重要的臨界點——經濟過于依賴投資和出口;然而受到地方層面的自主性發展拉動,微觀中國卻繼續向前邁進。穩定壓倒一切的大原則在宏觀與微觀的鴻溝之間架起橋梁。大量民工涌進大城市,估計在未來15年每年介乎1500萬-2000 萬,這使國家領導人不得不對個別地方和省的超高速增長情況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以便有效吸納龐大的民工遷徙潮。不然的話,持續上升的失業率、日趨顯著的收入不均和社會不安情緒,將嚴重威脅著社會的和諧穩定。歸根結底,加快市場經濟的改革步伐是舒緩這些不斷上升壓力的唯一方法。只有這樣,傳統的宏觀政策才有用武之地并起到其發揮拉力作用的功能。
明白了這個邏輯,我建議大家少點在意中國人民銀行和其他宏觀政策官員的高姿態聲明,多關注一些發改委微觀管理人就經濟走向做出的指導性舉措,這些在數量層面做出的行政措施,將遠比我們西方人所熟悉的傳統穩定政策調整來得重要。
我同時建議大家留意史景遷的意見。我們總是傾向使用我們用以檢視自身問題的同一套標準來看中國。就中國經濟的當前狀況而言,這樣做很容易出現嚴重的誤導。中國不是一個傳統宏觀分析及有效穩定政策所講求的發展成熟的宏觀經濟體。其分散的結構比任何體系都更為“反宏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