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三題

邂逅龍馬河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從現實景觀到哲學寓理，文學大師蘇東坡此詩不愧千古哲言。

不重風景重生存，其實高峰彝人生活在如畫風景中。祖先目光如炬，相中這塊寶地；今人見慣不驚，淡漠這方山水。生活和審美，不同的人群各有側重。

初訪滇中祿豐縣高峰鄉，此地干部群眾，從始至終沒有對我提起龍馬河一個字。只是一再提起“仙人洞風景絕佳、傳說神奇”。從文多年，每到一個地方，特別是旅游景點，聽聞傳說多了，一是怕又落入穿鑿附會的俗套，二是時間緊迫，婉言謝絕，乃作罷。

冬日再訪，主人邀請再三，情殷意切。我亦動心：莫非真的不可忽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眼見為實，免得后悔。反正還有半天空閑，就走。

車向鄉政府西北山道行走，顛簸中風景撲面而來。一次又一次請求下車拍照，主人既寬厚又笑我：“這算什么好景物?省著點，怕你膠卷不夠用”!

秋后初冬的田野，金燦燦的包谷棒被一串串編織，掛于屋廈或庭前，袒蕩地把彝家自己的富裕與審美公開在陽光下。看過不少此類題材的國畫、油畫、版畫、水彩畫，總覺得藝術家們的作品，比原生態的經典現場相距甚遠。也許在自然宇宙和杰出生靈面前，作家和藝術家們大都眼高手低。

一路風景旖旎。遠望，山水渾然春天景象，遍野綠意盎然。近觀，樹林碧綠，水流清澈，百鳥鳴唱，風兒溫柔，花草色彩各異。山民放養在山間田野的豬、羊、牛們，怡然自得地享受陽光與草葉。牧人的歌聲與悠悠白云相戀，天籟之音巡迥高原天地之間。

一迭水聲轟然。我問：此河姓名?答：龍馬河。兩岸樹叢遮掩，不見水色。我又高呼：停車。

跳下就往河邊跑，主人大驚：小心點!我充耳不聞，狂奔更甚。

樹林間瀑布一迭，猛跳懸崖絕壁，跌落巖腳，玉碎聲被空谷擴音，宛如琴樂陣陣，斑斑點點陽光篩漏其上，銀簾銀珠燦然。目睹如此絕好風景，怎不令人心曠神怡?

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我童心復萌，披荊避刺，下河岸，攀一棵橫向河心的樹木，顫悠悠透過樹叢拍攝下龍馬河第一迭瀑布的兩張照片。下視河底，冷汗驚出一身：胳臂粗細的一節樹枝，載我于數丈高的半空中，瀑布之下的河段，流水渦漩，怪石林立，我稍一失足，粉身碎骨慘禍難免矣!還好，攀樹履險的童子功護我，一步一挪歸岸，踏上高峰堅實的土地，履險得勝的刺激之后，心懷釋然，精神反倒快活起來。

棄車遁河而走，風景果然不俗。河不寬，水不大，也不急，慢悠悠與我一起流連風光。落葉凋零岸邊，積起金黃的歸宿。凋零水中，唱一曲“流水落花冬去也”一何等的坦蕩瀟灑!樹木也恬靜得很，赤裸或綠妝，倒映平鏡水里，風動樹搖水無紋，水中舞蹈的樹姿比神仙還逍遙。

對岸老牛一條，悠然自得啃嚼河邊風景。抬頭望我一眼，復安逸咀嚼它的幸福，一幅目中無人的樣子。

我和牛沒有任何招呼，我選擇角度對樹叢中伸出來的牛角照了一張像，心說：感謝你，老牛，你們生活得這樣美好，甚至比我還好！

一路無話。

步行到龍馬河的第二級瀑布之上的巨石平臺，馬足跡印清晰其上，顧不得美麗的神話傳說，眼球被水色吸引，目睹一河溫柔綠波瞬間變形，被懸崖跌落成更加壯觀的銀瀑。從水到瀑，一道懸崖絕壁使然，一點過渡都沒有，變幻之急遽與從容，不得不令人驚嘆其鬼斧神工，視“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忠告無動于衷，無怪乎“放蕩無羈”與“水性楊花”之類的詞句，會被人類強加于水。神性的水，它才不管人類如何作想哩!平地的溫柔與遇險的暴烈，不舍晝夜，它們坦然奔向不可預知的前途，坦然面對曲折坎坷，坦然面對峭壁懸崖，勇往直前，不屈不撓，坦坦蕩蕩，無足走天涯，無悔歸江海，這是何等的氣魄!

在瀑布的耀眼和水聲的轟鳴中，高峰的孩子們是這樣質樸、童真。我來得正好，一群學生在老師的引領下，興致勃勃的出游龍馬河，在我的照相機前面，他們超捷徑，爬懸崖，攀藤葛，一步一挪，從懸崖之邊、瀑布之上的猿猴險徑安然過往，不叫一聲苦楚，沒有一絲畏怯，一如我的少年生活。

第二迭瀑布之下，景色越來越美好、壯觀。水，是那樣的清澈，石，是那樣的奇特。水從石縫中流出，以轟鳴之勢，壯懷激烈，逢山開路，連阻擋它的大石頭也不放過，水滴石穿，霹靂中摧，把我鏡頭前的一個巨大石頭從中間一劈兩半，分割的那樣均勻，簡直是鬼斧神工。更神奇的是龍馬河東岸紫云峰下的連天石壁，一面千里長廊的天然壁畫，怪石凌空，動感十足，如動物，如人類，如神佛，雜樹著綠，野花施丹，飛鳥翔云，一幅丹青山水圖畫。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探訪龍馬河，不亦樂乎?

流連忘返，天色向晚。原先預想前往的仙人洞路途尚遠，今日是絕對趕不到的了。據說，馬龍河第二瀑布以后的景觀更加賞心悅目，可惜，此番行程，我是不能領略到了。

作別龍馬河上游，且把下游當作一個懸念，不亦樂乎!

懷古向天墳

向天墳，兩座。

在郁郁青山茫茫大地上，它們顯得有些孤單寂寞。如果，不是有心人的細心體察，它們只不過大地母土之上一堆隆起的土堆堆罷了。

讀者諸君，你們千萬別小看這兩個不起眼的土堆堆，它埋葬的彝族文化內涵，足以令有識之士對高峰這方土地刮目相看!

不信?有學問為證。

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以他的博聞強識，在其《天下郡國利病書》中，對彝族向天墳的形狀及作用作了記載：“羅羅，巫號‘白馬’(即祭司或星占師，畢摩的異音)，民間祭天，為階三臺，‘白馬’為之禱”。

一代大學者顧炎武以他的廣博見識和犀利目光，令后世學人肅然起敬。

遺憾的是，世俗熙熙，市聲攘攘，學者的發現與吶喊，往往喚醒不了民眾的冥頑。

高峰彝族向天墳千古一堆土，甚至連彝族后裔也不識廬山真面目。悲乎？

“鳥去鳥來山色里”，“流長無情草自春”。

時光推移。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華大地在細歷了十年“文革”的坎坷之后，科學文化的春雷轟隆隆來臨。1987年初秋，酷熱稍退，涼風初至。斯時的高峰，稻谷沉甸甸的低頭彎腰，包谷金燦燦的張嘴裂殼，惟滿眼蒼翠的青山綠意正濃，傲慢的松、杉、栗、水冬瓜等針地、闊葉林木們，絲毫不給秋天一點點面子，它們肥綠綠地展示著、豐滿著，與北方《秋聲賦》肅殺凄涼的意境大相徑庭。

一個矮個、精神、目光敏銳的中年男子，踏上高峰土地，他中山裝上兜插著一支那個時代身份標志的鋼筆。地方文化人的身價、加之在報刊發表不少地方文史文章的名氣，使他在祿豐縣大名鼎鼎在楚雄州亦頗頗知名。

高峰彝族向天墳被史岳靈發現，是必然中的偶然，或者說偶然中的必然。出于黑井富貴世家的末代子嗣，生逢亂世，家學淵源對他的文化熏陶雖然只是“吹面不寒楊柳風”的微弱滲透，飽受時代動蕩之苦，一生的平民生涯，成就了一個地方文化人的中年氣候，一支筆下，《祿豐縣志》副主編等署名的書稿、文章不斷出版發行和發表問世。地方文化人比不得都市名人，雖沒有什么實惠，虛名卻是出了很大一陣子的。

“腹有詩書氣自雄。”得益于時代之風潮，時為祿豐縣文化館助理館員的史岳靈，雙腳踏上高峰鄉堅實的大地，他是專門為文物普查而來的。對滿山遍野的旖旎風景，他見慣不驚，不大留意。突然，在龍古辦事處莊房村北1000多米的山腰上，瞥見兩個碩大的與眾不同的土包，他的目光充電了，那是什么東西?“向天墳”一詞自問自答跳入他的腦海，他拿捏不準。向當地土著彝人詢問，彝人不以為然，或不知所以然，十分淡漠地告訴他：“阿巴基”。

彝語“阿巴基”，漢語意譯是“一支奶”。是的，恰如其分，那是一支隆起在大地胸脯上的，豐滿、健碩、挺拔的奶狀墓葬!形狀的神似，表達的準確，史岳靈十分佩服彝族老祖宗們見景生情的語言天才。

向彝族知識分子請教，史岳靈找對了門徑。

畢恭畢敬請來楚雄彝族文化研究所大名鼎鼎的彝族教授劉堯漢，劉先生那雙奔波遍及滇、黔、川彝區調查考證彝族向天墳及彝族十月太陽歷法的深邃目光，在這里，在與楚雄首府鹿城近在咫尺高峰彝山，又一次濕潤了！——這不僅是埋葬彝族祖先的墓葬啊!它還是彝族文化的寶藏!

“阿巴基”——向天墳，因歷史阻隔而斷裂民族文化鏈條，被有識之士發現和深入研究，實現了一次文化的升華。

劉堯漢教授和與他志同道合的一批彝族文化學派學者們殫精竭慮考證，并在有關著作中表述：“彝族向天墳的主要功能在于用以觀測太陽和斗柄的運動，以定冬夏寒暑。”“彝族向天墳，它是綜合十月歷兩種觀測方法的古觀象臺或古天文臺。” “彝族向天墳具有悠遠的歷史、哲學、科學意義，它是現存中國悠久的活歷史；是中國哲學代表道家及科技代表道教兩者的淵藪”。

據考證，高峰彝族向天墳墓為南詔時期古墓。它的發現，繼楚雄市、武定縣發現向天墳之后，再次證實了楚雄彝州境內在歷史上存在和使用過十月太陽歷，彝州楚雄在古代天文學上曾經有過輝煌的一頁。

1989年，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教授親蹈高峰考察，欣然命筆，揮毫題寫“彝族向天墳”五個大字。1990年，暗合劉堯漢教授在《中國文明源頭新探——道家與彝族虎宇宙觀》一書中所言：“日本的‘天皇’名稱源出于彝族虎宇宙觀”精神，日本國天皇的祭師迢迢千里，遠涉重洋到高峰查訪。高峰彝族向天墳墓的雄姿，被頻頻攝入天皇祭師鏡頭。

1997年，喪心病狂的盜賊盜掘高峰彝族向天墳，時為楚雄彝族自治州州長的羅正富批給資金，高峰鄉人民政府主持修復。彝族向天墳修復如舊，挺拔在高峰彝鄉，永遠讓后人憑吊、瞻仰。

現在，我的鏡頭占盡了前人學問考證、保護維修的便宜。鏡頭中的高峰彝族向天墳一號墓，乳峰狀高出四周地面，分為三臺，一臺一臺的基礎為石頭鑲砌，墓頂封土。第一臺高2．5米，周長不甚明顯；第二臺高2．6米，周長74米；第三臺高3.3米，周長30米。

青山有幸埋忠骨，高峰彝人甚幸!

懺悔紫云峰

幅員面積156平方公里的高峰鄉，紫云峰海拔高度2640米，超拔境內群山，也成為高峰一座節日名山。民俗節日美譽了山峰一座，猶如乳名的俗稱“三月山梁子”在民間隔山隔水叫得答應，紫云峰大名卻因為沒有民族特色而在民間冷落不聞。

民俗文化熏染出來的地方名氣，令外來文化不得不在此甘拜下風。

追隨畢摩的經唱，我們的心靈貼近“三月山梁子”。

其實，“三月山梁子”全稱應為“三月十三梁子”，考其源流，撥開不同版本傳說的表層迷霧，講述的核心內容主旨是馬櫻花樹圖騰崇拜，祭祀與自己血緣親族關系密切的神樹——馬櫻花樹。神話傳說復原的這棵紫云峰馬櫻神樹，高大挺拔，數人合圍的粗壯，樹齡千年古，青春氣血旺，根深葉茂，身壯枝繁，汲天地靈氣，蘊日月精華，遮天蔽日，擋風阻雨。這棵壽星古樹，見證了多少癡男怨女野外偷食的愛情禁果，經歷了多少平凡世界悲歡離合的人世滄桑，早己通了神性。他以博大的胸懷，庇護山民子孫繁衍，福祿永駐。當時，彝人雖深山野處，卻世代禁止族內婚，一條古規法繩高懸：本村男女嚴禁婚配。村中男子長大，必須到外村搶姑娘回來做媳婦。每次出門“搶親”，村人必須在馬櫻花樹下磕頭祈禱，拜祭一番，搶親就順順暢暢，百無一失。年深月久，紫云峰人家發展到九十九家，而且數百年間不多不少，就是不滿百家。人們安土重遷，其樂融融。然而，歲月不居，人心不古，多少世代過后，貪婪的人類，多子多福的欲望無限膨脹。很久很久以前，不知是哪一代貪心的族長，他上任伊始，雄心勃勃地實施他的旺族思想，他像其他彝人一樣，十分敬重本民族內擁有天文地理知識、能夠勾通天地鬼神的知識分子——畢摩。但他與本村德高望重的老畢摩有隙，便悄悄跑去問別村的小畢摩。對畢摩法事一知半解的小畢摩或許是勢利或許是妒忌或許心懷鬼胎，順著族長的心路占卜算卦，念念有辭日：

你村地脈好，可以住千家。

村前馬櫻樹，根深樹又大。

根發九百杈，占了人面份。

砍掉馬櫻樹，人口要大發……

族長聽罷，大喜過望。為了村中人丁興旺，他下令全村男人去砍馬櫻花樹。一刀下去，馬櫻花樹痛苦痙攣，一行淚水涌出樹身；一斧砍去，馬櫻樹渾身顫抖，淌出一灘鮮血……全村九十九個男人，砍了三天三夜，馬櫻樹轟然倒下，地動山搖的瞬間，兩只血淋淋的白鶴從樹根飛出，一只落在瑯井，一只落在黑井，因此，瑯、黑二井產鹽聞名天下，一方百姓安居樂業，豐衣足食。

再說紫云峰人家，自己血緣親族樹——馬櫻花樹被砍掉之后，風光不再。鳥語花香、禽獸奔走的樂園消失了。令族長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從此，每當村里伙子出去他鄉“搶姑娘”，每每空手而歸不說，反倒被他村殺死無數；相反，自己村中漂亮姑娘、能干婦女，被別村的人來不費吹灰之力一個個搶走、拐跑。紫云峰村落不但沒有興旺起來，反而一天天衰敗了。走投無路的族長追悔莫及，帶著村民長者，虔誠地去問村中老畢摩，畢摩以寬厚睿智的眼神掃了族長及村民一遍，一聲嘆息，說：這是劫數，本來可以避開的，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要不然，咋會有“悔不當初”的說法?而今，樹倒風水敗，再住下去，子孫斷絕，全族滅種，你們各自逃命去吧。我是死也不會離開這個地方的。

言畢，老畢摩留偈日：

村子地脈好，可住一百家；

人有九十九，樹神占一家；

馬櫻祖靈樹，護佑我族家。

千年到萬代，輩輩笑哈哈；

搶婚順當當，生子添女娃，

家戶九十九，吉祥好到頭。

日子樂悠悠，樣樣喜事湊。

吃穿不用愁，喝酒又吃肉。

月琴彈起來，跳腳又甩手。

山歌唱起來，鳥獸都不走。

這些古輩事，說給后人聽：

樹木莫亂砍，樹神要保護。

根在葉繁茂，開花才結果。

龍水清清淌，魚秧漫漫養。

小魚長大魚，節氣當總管。

做人嘴莫饞，做人心莫貪；

做人莫作孽，作孽禍害長。

偈畢，老畢摩瞌然長逝，一縷靈魂緩緩升騰，化作紫云峰一片云彩。

村人大放悲聲，族長雙膝觸地，跪拜磕頭，懺悔不已。

厚葬老畢摩之后，村人即將四散逃生。臨別，族長面對眾人鄭重宣告：記住這個我們告別祖籍的日子——三月十三日，你們是我們族內子孫的血脈，從今往后，年年都要回來拜祭祖宗，祭祀祖神樹，以告慰祖先的在天之靈，告慰老畢摩的在天之靈，告慰馬櫻祖靈樹的在天之靈。我們要在馬櫻樹下懺悔：亂砍濫伐森林，就是毀掉我們生存的環境，最終毀掉的是我們自己的家園。

光陰逝水，日月如梭。

現如今，分布在高峰鄉崇山峻嶺中8個村委會75個村民小組的2000多戶近9000名、占據全鄉人口總數84％的彝族兒女，皆是紫云峰遠祖的后裔么?

我不敢妄下斷章。

彝民自古為高峰土著，并非只有紫云峰一村彝寨；何況，傳說中，從紫云峰遷居他鄉異地的彝胞為數不少。

現實的三月十三日，高峰紫云峰傳說依舊，節日約定俗成。文化搭臺，貿易唱戲，經濟文化水乳交融，多元供求、各取所需的繁榮景象年年展現，彝人殺羊祭祖、商人擺攤交易、眾人歌舞狂歡、青年男女戀愛、外界尋幽探奇……好一座三月山梁子，年年節日萬人云集，鮮艷的彝族服飾盛妝了原野，歡樂的歌舞陶醉了人們。

年年歲歲，人潮洶涌。紫云峰景色秀麗，山峰無平地，前不巴村后不當街，一年更比一年紅火的露天祭臺，露天歌舞、露天戀愛、露天集市就在山谷箐底一道嶺上如期開幕，用不著請柬，只為那份強勁的吸引力，彝山年年歲歲熱烈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