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田的雨從來不躲人,像是一只無頭蠅子,東一頭,西一頭,整個村野便濕了。那時候,我們猴急,蹭蹭蹭蹭爬上院中槐樹望呀望,天很低,空氣也薄,一條野路亮晃晃的,戴眼睛的云,穿褲子的雨,禿了頭的地皮,許多潮意在人們心室瘋長,一條狗沿了那路,朝著另一個村莊的方向瘋跑。再遠處,幾點野雀粘在枝丫上,搖搖晃晃著。一條淺綠綠的弧線如同農人甩開的羊鞭,“啪”,落在更遠的地方,疏落中顯現一種動,動中隱藏了許多的靜,讓人捉不到尾巴。我知道那是汾河長堤的曲線……望不見任何驚喜,我們一臉陰沉,又蹭蹭蹭蹭溜下了樹。
像是小孩家受了多少委屈,哭就痛快地哭吧。屋檐瓦溝間是藏不住淚水的。我總會把臉貼在那扇半掩的門后,一邊用黑黑的大眼睛詢問,誰會把一幅淡淡的圖景交給這個懶懶的午后,那些時常在橋頭的集市上游鄉的人呢?
水里始終藏滿了綠,有時候藏也藏不住,但藏與不藏,心境迥異。去村半里,跨過那道美麗的弧線,是汾水河的嫵嫵媚媚,那里面有點綠的輕佻成份。有河有堤,堤岸多樹,桃紅杏白,草色青青;有水有橋,如老牛橫臥在水上假睡,周身散發著熱氣,只是我們弄不明白,它到底臥了多少年了。其實橋本身也是路,通了河西河東,成為鄰近幾個村莊系在他處的一個疙瘩。
很多時候,我們跑去趕蔣橋集時還有一個小小念頭,就是鉆進汾河灘上的幾眼橋洞底下,看看去年春會上賣涼粉的老張是否還在,那里還有沒有他的羅鍋腰小老婆。老張姓張,他具體叫什么名字,我們都不知道,只是隨著大人們一聲聲的瞎叫。好在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否還記得我們這幫山貓嘴、活土匪娃子,一個比一個更饞的小猴子。
失望,無盡的惱怒。所以,我們時常破口大罵,罵老張他兩口子是一對狗男女,做人不守信用,許下的諾言忘得比放屁都快,咒他們生下來的小孩沒屁眼,走路光摔跟頭,說話結巴一輩子。當然這些都是風一陣雨一陣,過幾天便忘了。等到翌年老張再來趕會時,我們早已記不得當初的惱怒,“呼啦”一下圍住老張的小涼粉攤,佯裝問寒問暖,問這問那,卻一個一個吮著自己的手指頭,在氤氳的熱氣里瞅呀盼呀,生怕這家伙忘了自己似的,分不到一點點涼粉,每當這種時候,老張變得比我們的親爹還親。瞅瞅生意不太忙,他總會拿一些民謠來逗我們:
小蚰子,爬豆棵,
鬼子沒有八路多。
逮住鬼子下油鍋,
先炸頭,
后炸腳,
炸得兩眼迷瞪著。
或者給我們唱《拜雞歌》,警告在場的各位夜里不要屙床:
公雞大哥,
母雞二哥,
我白天屙,
你夜里屙,
天明我給你掃窩!
老張開始時是很大方的,但在羅鍋腰小老婆的小氣面前,越來越大方不起來,最后干脆就不再大方了。暗地里,我們串通一氣大罵老張兩口子,不得好死,可罵是沒有任何作用的,他倆的生意干得依然挺紅火,一個春會上的盈利,約摸抵上兩年的莊稼收成。不光我們眼紅,大人們也一樣,他們開始公開地笑著罵老張他倆是一對狗男女,竟然有如此高的手藝,真他媽的賺錢吶!
就在老張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不幸得了腦中風,一下子癱倒在蔣橋集上的小藥鋪里,吃藥打針,花錢如流水。享慣了福的羅鍋腰小老婆哪受得了這份顛簸,沒一年功夫,便跟人跑了。老張是有腿不能動,干氣沒辦法,恨自己當年找媳婦時挑花了眼,想換都來不及。反被這娘們兒一腳踹了,氣得后來連淌淚的勇氣都沒有了。漸漸的,老張成了一個身無分文的癱子,無依無靠的他只得修書一封,向遠在安徽界首的老家親戚求救,無奈石沉大海,老張徹底絕望了。雖然,各村趕集的人們周濟過一些錢,但顯然是杯水車薪,越治越沒治了……我們的讖語沒有落空:老張很快就死掉了,老張死后用箔席卷了埋在河灘上,老張的小墳后來被河水沖平了,老張的尸骨被一批批野狗拉得遍地都是,老張再不是一個完整的老張了。
茶余飯后,老張依然活在人們的談吐說笑之間,他們端坐在河堤的綠蔭下,手搖蒲扇向后人描述,老張如何如何的會吆喝,如何如何手藝超群,甚至同羅鍋腰小老婆如何如何做愛,他自己后來又如何如何反被小娘們甩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親睹過現場,又好像是老張借他的嘴重新復活,不由你不信。在一個村莊里面,死掉一個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更何況是一個游鄉的人呢。對于老張來說,當年投奔蔣橋集上來的時候,所結識的就不止一個村莊的人,他的前生又將活在多少人的心里呢,誰也不會知道。
“誰買涼粉吶——”“翠皮涼粉啊——”
人未走近,吆喝聲先到。
那些曾經周濟過老張、包括壓根與老張沒有任何干系的村人紛紛停止了談論,話題很快又轉移到這位年輕后生的生意上,詢問到底是蒜泥涼調的好吃,還是小鍋熱炒的好吃?后生放下扁擔,說,各有各的味兒,都好吃。
后生走遠了,人們望著那人的背影說,又是一個老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