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鏘聲

記得，小的時候在沈莊的日子是童年最難忘的時候了，那里有田溝的小魚，墻角的蟋蟀，還有快樂的小朋友，我們每天可以在沈莊的每條巷子里亂穿，打仗捉迷藏，有時玩累的時候還可以看看染坊里的染缸，瞧瞧面店里的炸茶馓，還有鐵匠鋪里那一錘錘的打鐵。每天早上上學的時候，路過那小巷，我總能聽到“鏘鏘”的聲音從里面傳過來，鏗鏗鏘鏘急促而清脆，加上清晨寧靜的氛圍，夜里下過的雨水沖洗過的一條條的油光光的石板，我們的布鞋在上面嚓嚓的聲響，似乎讓人覺察出睡寶寶被媽媽親吻時的一點點微弱的悸動。“呼呼”的風藕吐出縷縷薄薄的煤煙，加上煤質中特有的一點焦香也在晨曦中渲染出一絲異樣甜美的舒爽。

那絲絲的感覺不知到了何年，而今鄉音未改又回到了這里卻再也摸不著那種感覺了。小巷沒有了，那一聲“鏘鏘”也聽不到了，在那里立起的是一座鋼筋混凝土的大瓦房。墻壁貼著通體的圣潔的白色瓷片，蠻讓人舒心的色彩，紅色的琉璃有點血色的浪漫，黃橙橙的大門是包著銅皮的，看得出主人的品位不錯，在鄉下人中應該是值得羨慕的一個人家。但我倒覺得有點胸悶起來，越走近它，就越覺得難以呼吸，甚至有點寒意。

那時的鐵匠鋪其實倒也不像個鋪子的，既沒有門面也沒有貨物架，只是一間碎磚砌的簡房，有一圈矮圍墻也是用碎磚塊堆積起來的，沒有用淤泥粘合，只是像堆積木的樣子。矮墻上放上幾根榆樹木和一些槭樹的枝椏，因為經常有雨水，所以那些木頭都變的發黑，上面長著幾朵木耳和一些土黃色的叫不出名字的茵類，倒有點像老人斑，散發著被細菌分解的腐質味．就這樣在樹木上蓋上一層稻草和幾張破碎的塑料薄膜和柏油紙就算是工作間了，那墻上有幾個小窗口，大概只有兩個碗口那么大的樣子，應該是另外硬扒出來的一個通風的缺口，我們幾個小孩常透過臉去看那老鐵匠的“鬼斧神工”。

老鐵匠通常是一邊拉著風箱一邊用一把長柄的鉗子撥動在爐火中灼燒的鐵塊，半青的露在外面，在火中紅得透明，如喜之郎果凍。加一小勺碎煤發出些小的吱吱聲，帶著青白的煙霧，那碎煤也似乎有了靈性，在赤紅的火燎中快樂的舞蹈，風箱“呼啦，呼啦”的拍打著節拍，正是一個別樣的舞會。老鐵匠穿著那染坊里染的粗棉布單衣，外面加了一件深黑色的夾襖，是敞開著的，有點沉的樣子，塞在里面的似乎不是柔軟輕巧的白棉花，而是一塊塊沉重的生鐵，衣角硬棒棒的的來回的擺動著，襖面上有幾個補丁，縫的倒不算粗劣，靠領子的邊角更為深黑了些，在微弱的火苗上還能反射出一點不經意的光來。老鐵匠的袖口已經破了，但總是沒有時間去縫補．老太婆昨天很晚才回來，耙子上的泥土還沒有來得及清洗，一大早就起床給兒子洗衣服了，現在正在呱嚓呱嚓的刷著布鞋。

“老婆子哎!老婆子!……不要刷了，快點來幫我打勁!”

“唉!急煞?兒子的鞋還沒刷完呢!等會兒!”

老太婆繼續刷著鞋，似乎老鐵匠的話就根本是閑來的話茬，愿聽不愿做，再搽點老黃皂，濺出點白色的沫來，黑色的鞋邊頓時呈現出百葉的模樣來，還透著點熱氣呢．她那粗糙得比生了銹的鐵還有形的左手，認真的托著鞋底，右手拿刷字來回的在鞋里鞋外刷著，頭微斜著，額角散開幾根灰白的發絲來，在隨著身體的擺動做著阻尼運動，似乎起了微風的，其實老鐵匠的爐火倒是煙冒的正直。

“老婆子哎!鞋都洗了多長時間了，掉進屎缸里不曾?”

“屈死的!就胡說八道!”

“快點!快點!人家還等著要呢!”“就整天的打鐵，打呀打，打什么不好，就會打骨頭屑子!兒子要回來吃飯了，米還沒淘呢!”

“就一會兒。”

“一會兒!你不餓，孩子不餓?”

老太婆不情愿的放下手上的鞋，慢吞吞的過來拿了把長柄的鐵錘，接著便是鏘鏘的錘打聲，在深深的小巷里幽幽的傳了很久很久，像空谷的暗泉，像悠林的鐘聲。

兒子結婚的那天，是老鐵匠上門將媳婦迎回來的，這是沈莊所從沒有過的事，但老鐵匠好歹還是人好，莊里莊外人都知道的，親家所以也沒怎么為難他，答應他把人帶走了。這事瘋言瘋語是傳了很久了的，老兩口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兒子從小就羞于做出場的事，怪脾氣讓人哭笑不得，老鐵匠也就莫名其妙的順從了他，明知必會尷尬到極點，倒還覺的為孩子承擔點事也未嘗不可，也就稀里糊涂的過去了。

鄉里派出所來人的那天是農歷正月初四，那天老鐵匠剛把爐子點上，煤還沒來得及點著，煙冒的一陣一陣的，很嗆人，老鐵匠反正也沒添什么新衣服，自然地穿著已經穿了幾天的舊衣服，反正是舊的。初四也圖個吉祥，開火打上一天鐵也好趕幾天工錢。聯防隊的人在小巷中踩出的是第一道足跡，潔白的春雪咯吱咯吱的響著。兒子是被架著從熱被窩里拖出來的，人還沒反映過來就加上了銬子。面色楞楞的，垢面蓬頭，睡眼惺忪。老太婆倒反映的異常迅速，鼻涕眼淚像河里受驚的鵝飛濺的水花，頓時炸開了。

“同志!同志!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兒子怎么啦?”老鐵匠苦瓜似的臉也變糜了! “老根頭，昨天夜里死了。”派出所的一個人平平的說。

“同志!大過年的不要亂說啊，昨天不還在跟我兒子打牌的嘛!”

原來，東村的老根頭昨夜和老鐵匠的兒子打牌時發生了口角，鐵匠兒子橫慣了的，怎容得別人逆著自己的判斷，認定老根頭抽老千贏得多，讓老實的老根頭啞巴吃了黃連，眾人也幫著老根頭，他一急之下便用力推了老根頭，老根頭翻身倒地，頭似乎撞了一下桌子角，但也似乎沒發生什么異常，半夜回家時還好好的樣子，不知怎的回家的路上倒在了雪地里，第二天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像死了的楊白老。

“同志啊!同志!一定是搞錯了，一定搞錯了……請你們再查查好……求你們了，我兒子不能帶走啊，不能啊……我可怎么活啊?”老鐵匠老淚縱橫，呼天搶地的央求著。

“同志啊!……我給你們跪下了!”沒等派出所的人回答，老鐵匠便像塊馬口鐵一樣硬梆梆的，撲通的一聲跪在了那些人的面前。毿毿的風吹過鐵匠鋪屋頂上那黑柏油紙的時候，并沒有迎來圣潔的飛雪，小巷里通著風，墻上地上的磚塊似乎突然變得消瘦了許多，本來門前的那棵老榆樹上還稀稀落落地掛著幾片枯葉，這時已經看不見了，倒也讓人覺得干凈了許多。老鐵匠兩口第一次去看兒子的的時候，兩口子看得兩腿發抖，老淚填滿了臉上的所有溝壑，看著瘢痂累累的兒子，他們的心像被冰刀子亂刺一通似的，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是三個人面對著哭。

“鐵匠!兒子怎么樣?”回來的時候虛口的老孫頭問了句。

“就那樣!”老鐵匠沉著臉。

“唉!落到流氓隊手里，不死也不像個人了!”老孫頭駝著背，搖了搖頭就走了。

老鐵匠像被人猝不及防地用棍子痛打一頓似的，整個人突然委靡了，頭發也變得灰暗了許多。回到家時，老鐵匠每天總要貓著腰在家門口坐上一會兒，小巷的鏘鏘聲也變得不那么清脆了。有時我和幾個小朋友總愛趴在那小窗口，看那鐵錘打在鐵砧的鏘鏘動作。

老太婆死的時候，兒子還在牢里坐著，發殯的時候沒人拿孝杖，老鐵匠遠遠的跟在隊伍后面，竟沒說一句話來，一般人認為他倒應該痛苦一番的，可事實上令沈莊人很失望。倒是有一次，村里放大戲，老鐵匠被人拉了去看的時候，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才回來，那次演的是《趙五娘》，一句“苦命人……”就連我們小孩都為之流淚。

記得那是一個春天的時候，三月的景色相當的迷人，菜花像一堆堆的金礦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田里的麥子已經跟河水連成一片，一浪跟著一浪，蜜蜂逢上了難有的忙季，一天總要翻好幾次的河，到更遠的地方去采花粉。莊里莊外的老人小孩童都變得異常的舒暢。

吃過午飯，爺爺就拉著我說：“小春!咱們去看看老鐵匠!”

聽了這話，我突然覺得有種莫名的詫異，老鐵匠的事似乎被我遺忘了很久，一旦被提醒倒有種特別的陌生感。

爺爺拉著我走過小巷的時候，巷予里有許多人，咕咕嚕嚕的說著什么，有許多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像過節一樣相互追逐打鬧著把老榆樹上的一群麻雀嚇得飛得老遠，到河邊的的沒人處才敢落下來。我注意了一下老榆樹，按照往年這時候老榆樹應該到了榆錢飄飄的時候了，可今年連半片葉子都沒有，依然滿樹的枝椏。

“不要看了，快回家吃飯了!”鐵匠鋪的門口有人喊著幾個小孩。

“爺爺!他們干嘛呢?”我問爺爺。爺爺似乎沒注意我的話，在人群中拉著我的小手徑直

往鐵匠鋪子里走。

在院子里的時候，我看見墻角有幾株大麻，長的沒法說的茂盛，寬大的葉片跟我家的蒲扇有一般大小，高高的，超過了那舊油紙蓬子老遠。有三株已經開了花，一株開的是黃花，顏色比油菜花還鮮亮，另一株開的是紅花，覺得怪怪的妖艷，第三株開的是白花，讓人想起三九的大雪。

有一間小屋的門口擠滿了人，爺爺個子大進不去，我就一個人從人縫里擠了進去。里面很灰暗，只是靠床的墻上有一個高高的窗戶，投出一點微弱的光，正好打在老鐵匠的臉上。他躺在床上，蓋了層薄薄的老藍底白碎花面的被子，肚子高的奇特，和孕婦一樣。被邊正好沿著老鐵匠的下巴壓得很平整，他的臉比我記憶中的樣子大了很多，眼睛帽腫了起來，額頭倒變得很平展，只是缺乏光澤，臉像南瓜那般黃，頭發灰白，朝后奓開著。

當窗子里的光線變得暗淡下來的時候，有人在老鐵匠的腳邊放了盞小油燈，用酒盅子做的，頭邊也放了一個小酒盅，只是放著米飯。這時爺爺過來拉我出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問爺爺那小燈和米飯是干嘛的。爺爺說那燈叫“引路燈”那飯叫“倒頭飯”，我有點不懂。

兩天以后，有一隊人從我家門前走過的時候我才知道老鐵匠死了。一隊的人馬，人不多，

但還成一條線，前面有個人穿著孝服，還拿著孝杖，后面有個男的在痛哭，蠻有節奏的，只是哭的人沒有眼汨，看上去也并不傷心，比唱大戲還假，爺爺說那人是花錢請來的。

往后的日子，我們是真的沒再聽到過那小巷子里傳出過什么“鏘鏘”的聲音，寧靜的很，地上不久還長出了青苔。有幾次我跟幾個小朋友翻墻偷偷的進去過。鋪子里除了那火爐和風箱還在以外就剩下了那把黑乎乎的水壺，那堅若磐石的大鐵砧早就不知去向，院子里只有滿滿的雜草和幾個老鼠洞就再也沒別的什么了。

等我大些的時候，我就被爸爸帶離了沈莊，關于鐵匠鋪的事，就再也不知道了，但那小巷的“鏘鏘”卻依然在我腦海中顯得那么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