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樓記

盧　盧

參加“發現廣州”活動的一位英國作家不斷問廣州作家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廣州都是新建的高樓？你們以前的祖先都住哪里？

廣州騎樓

逛過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城隍廟、南京的夫子廟，就不能不逛廣州的上下九路，因為它是羊城最有影響的傳統商業街，這條街還有另一個特色，就是與眾不同的建筑——騎樓。

我喜歡在上下九、龍津西、人民路等地轉著圈看騎樓，廣州的騎樓建筑多數為2到4層：底層前部為走廊，后部為店鋪，兩層以上是住宅，臨街立面是西式造型或中西結合，彼此間連綿不斷，所以有人給騎樓的定義是：一個有人可以活動的懸空空間。在香港，陽臺也叫騎樓。

騎樓大概是20世紀初開始在廣州出現，2～4層的樓高在當時是有錢人家才有能力建起的，所以今天看起來雖不高大卻透著一股精巧華貴。

騎樓的樓上住人，樓下開店，為了樓的整體平衡，樓房伸出兩條腿來支撐，兩條腿就叫作柱廊。從柱廊向上依次為樓層、山花，外墻上的裝飾材料豐富多彩，窗臺下的墻面往往還有各種花紋或淺浮雕。騎樓上由玻璃及木格組成窗花的滿洲窗，最具有中式建筑的特色。樓頂的山花和女兒墻，則是西方古建筑特有的元素。騎樓的整體風格被中西合璧成仿哥特式、南洋式、古羅馬券廊式、仿巴洛克式和中國傳統式。

細究騎樓的來歷，一是來自國外，比如在伯爾尼舊城和意大利的博洛尼亞，騎樓構成了他們幽雅的城市面貌，而在亞洲的傳播，則從馬六甲到廣州、再到上海。二是源自中國吊腳樓，不光是廣州，國內外許多地區都有。

廣州是個包容的城市，務實的廣州老百姓，不會在意騎樓的來龍去脈，反正騎樓就是他們居住、經商的場所，除了方便還是方便。

聰明的粵商

俗話說，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但在騎樓下，無論是烈日炎炎還是雨水如注，行人都可處變不驚。

在中國傳統的建筑里，“廊”是個常規項目，但多是用來賞清風、邀明月、看水景。但騎樓下的長廊，更像是社會公益，廣東人不喜歡戴帽子又不拿傘，好天就曬，下雨又淋雨，有了騎樓，上街就方便多了。

當然，這里還有商人的心思，你在廊內，總不能站著，好吧，就到退在2米內的店內看看，這一看，自然難免碰到合適的物件，就買了吧，皆大歡喜。

雖然店鋪退后2米，看著不如在街旁赫然醒目，但這一退，卻又退出更大的利潤空間，老派粵商的智慧盡在其中。得益于這種商業文化的熏陶，騎樓下成長的一代有著與生俱來的商業素質，他們擴大了父輩的生意，從騎樓街走向世界。

沒住過騎樓的人，該是連門都摸不著的。我知道門牌后還要問保安。他指著一個賣花的婦女說：上去吧。我迷惑地走到婦女面前，她馬上移開了凳和花籃。一條深深的一人寬木樓梯，突然出現了！

殊不知，這條樓梯，就是傳統的粵商家庭與商鋪的紐帶。樓上就是家庭，樓下就是商鋪。樓上樓下之間激蕩著雙重身份替換的秘密：主人走出家門，坐到騎樓的廊柱下，就意味著他的身份已經由家庭角色轉變成了商人。這時臥室就是倉庫，從倉庫里搬出來的商品，就像從家里拿出來的一份禮物。而此時那些在他們茶幾邊坐下來的顧客又仿佛由購物者變成了客人。

學者張檸這樣分析，騎樓把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界限模糊了，交織在一起，中間只有一個門檻。只要一走出這個門檻，就是公共生活的領地了，它的交易和日常生活是密切結合在一起的。“比如說，我已經在跟你交易，僵在這里，我說100元一件，在后面的廚房或盥洗室的二樓孩子在哭，大聲的喊叫，他可能很著急就賣給你了，它有很多突發性的事件，很多突變的情緒，都介入到商業交易里面來了。”

私人生活的因素，改變了純粹商業交易的“嚴肅性”，以及數字關系的貌似不可更改性。這就是騎樓與現代超級市場和商業步行街的根本區別。不過，今天這種騎樓下的傳統交易方式在廣州已經越來越難覓蹤影了。

不復再的騎樓？

落雨大，水進街，阿哥擔柴上街賣，阿嫂出街著花鞋。

——廣州民謠

騎樓下長大的一代很小就知道，即使下暴雨也能穿布鞋，做買賣。騎樓下長大的一代很小就知道，即使烈日當空也能出門和小朋友一起玩。而老人們則看著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回憶著童年一點也不寂寞。

入夜，結束了一天的喧嘩，騎樓才完全屬于享受天倫之樂的一家人。遠遠看去，騎樓就象一位肩挑生活擔子的老父親，天黑時才敢歇口氣。街道上飄著濃郁的榴蓮味，香味從打開的滿洲窗飄出來，離開家鄉的人睡不著時，聞到的就是這股濃香。

接受騎樓、熱愛騎樓的老廣州占多數，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住慣了。

“雖然房子好老了，臨街有點吵，但有四大方便，吃、看、行街、交通。逢年過節，一些大型的活動都在街上搞，我們住騎樓，可以大開眼界?！币晃焕辖址蝗缡钦f。

“本土的騎樓設施有缺陷，沒洗手間。只能悄悄夜間行事，稱‘倒夜香?！彼睦习楹呛堑匦?，可是她仍不愿意搬，她習慣了每天早上去“陶陶居”飲茶、天氣晴好看街景的日子。

去了外地的廣州人如果有機會回來，都會帶上在外地長大的孩子一起來看騎樓。往騎樓上一站，就能聞到空氣里熱帶水果的氣味、人流的氣味、商品的氣味、木頭的氣味，還有童年的記憶：小時候男孩在騎樓里捉迷藏，女孩跳橡皮筋，一入夜，小販們便敲著響板出動，有賣豬油糯米雞的、云吞面的、芝麻糊的，還有拉人力車的“祥子”，晃悠著一車子的油煙穿街走巷……

往日的風情畫已經墨淡色消，今天的生活永遠需要新的內容補充。

行走于廣州最繁華的北京路，這里的店鋪已然處于現代超市與傳統騎樓商鋪的糾葛之中，整條街道隨處可見麥當勞、華倫天奴等等品牌標識，你會覺得這里跟其他任何一座大城市的商業步行街一般無二。難怪一位英國作家在“發現廣州”活動中不斷問廣州作家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廣州都是新建的高樓？你們以前的祖先都住哪里？

祖先們住的騎樓去了哪里呢？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騎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山路、解放路、六二三路的騎樓都被拆了，人民路的騎樓還有很多保存著，但被高架路掩蓋了。

當年的騎樓主人有些出國了，有些買屋到別的地方了。據街坊稱，現在的騎樓主人一般是托別人代租，屋主難尋，房產不定。而租房的人對房子不甚愛護，加上年久失修，里面變得亂七八糟了。

更為可惜的是，騎樓里面的日常生活和公共生活也已日漸崩析離解。原來騎樓的居家和商業交易，那種融為一體的生活方式銷聲匿跡了。而騎樓值得我們緬懷的是，它曾經的交易方式存在的結果在廣州這座城市里闡釋著一種根深蒂固的平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