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人真事,李大夯就住在我們村東頭,只是李大夯賣缸時我還小。
李大夯力氣很大,那時,村里的后生們愛比力氣,道具便是門前河堤上的那只大石夯,那只大石夯是修河堤時用的,河堤修好后便丟在了一邊,別人兩手托著石夯的一頭憋得臉紅脖子粗才能立起來,李大夯一只手便能立起來,并且臉不紅心不跳。于是,人們便叫他大夯。那時,大夯的原名叫大貴,叫來叫去,大夯便成了他的名字。
李大夯主要營生是賣缸,那時鄉戶人家用缸用得多,裝糧食用缸,裝水用缸,腌菜用缸,腌肉也用缸;那時,交通還很不便利,賣缸只能用扁擔挑,小缸幾十斤,大缸要上百斤,誰有這么大的力氣?只有李大夯能行,于是,他從缸瓦窯里買來貨,走村串戶再賣給別人,從中賺個差價,因為沒有競爭對手,他的生意頗好。
這天,李大夯擔著兩只大缸去嶺北,因為嶺北有戶人家捎信給他要兩只大缸,那時人講信用,做生意不像現在這樣又要簽合同又要付訂金,那時全憑一句話。因為是訂貨,所以,李大夯不像以往那樣一頭是個大缸,另一頭是個小缸,小缸里面再放些煨罐、酒壺、男人用的尿壺等供人們挑揀,這天,李大夯只挑了兩只大缸。
嶺北是針對毛狗嶺說的,毛狗嶺是條不高的山嶺,我們的村子在毛狗嶺的南邊,嶺北在毛狗嶺的北邊。毛狗就是狐貍,那時毛狗很多,因為嶺下就是村莊,毛狗捉到雞后一轉身便可以消失在毛狗嶺茂密的草叢里,所以,毛狗們使看中了這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要地。毛狗多了,人們便叫這條嶺為毛狗嶺。
如果是空手,李大夯翻毛狗嶺簡直是不在話下,因為是挑著兩口大缸,李大夯便顯得有些吃力。大家可以體會體會挑著兩口大缸爬坡的情景,因為是上坡,前邊的那口缸必須得提留起來,后邊的那口缸又得低下去。這樣就必須付出更多的力氣;再者,缸大,前邊擋住了視線,腳下限制了步子,所以爬到半山坡時,李大夯就被折騰出了一身臭汗。
這時,李大夯決定休息一下,他知道,如果不休息,一直撐住爬到嶺上,他會累得疲憊不堪。此時如果休息一下,恢復一下體力,再爬剩下的半個坡,便會從容許多。于是,他找了塊平點兒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擔子。
事情便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當他認為兩口缸已放穩,慢慢從扁擔下抽出身子時,后邊那口缸并沒放穩,在繩索松下來時,那口缸一歪,套在缸上的繩索便滑脫了扁擔,李大夯一把沒抓住,大缸立刻朝坡下滾去,開始慢,越滾越快,轉眼間便沒了蹤影。
看著自己辛辛苦苦挑上來的大缸一下子滾到了山下,李大夯一下子火了起來。細想想,這個擱在誰頭上誰都要發火,且不說這口缸是用錢買的,單看看累得王朝馬漢般的樣子就不能不讓人生氣;再說,那口缸滾下了山坡,剩下的這口缸怎么辦!背回去?或者背到嶺北去?這么大的一口缸怎么背?再說,人家要兩口缸,你背一口過去,另一口怎么辦,也背過去?李大夯越想越氣,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朝頭頂涌來,“去你的吧”,他吼了一聲,抬腳朝另一口大缸踹去。
這口大缸立刻發出“轟”的一聲悶響,一歪,也朝山下滾去,也像第一口缸那樣,開始慢,漸漸便快起來,滾到十多米時,“哐”地一聲撞在一塊石頭上,立刻變成了許許多多的瓦片。
摔了這口缸后,李大夯長長吐了口氣,心頭的火氣似乎消了許多,兩口缸都沒了,這下索性死心了。
接下來的事情應該是收拾扁擔,或回家,或再去缸瓦窯挑兩只大缸給嶺北那家人家送上,但是,李大夯沒去,他突然想,原先滾下山坡的那只缸是不是摔碎了?
這事讓任何一個人來想這只缸都會碎的,請大家想一想,這是口瓦缸,瓦缸是不經碰的,這么不經碰的瓦缸從這么高的半山坡上滾下去,哪有不碎之理?就連李大夯也認為這只瓦缸百分之百地摔碎了。但是,沒看到那只缸被摔碎的瓦片,他總是有些不甘心。
于是,他又提著扁擔順著第一只缸滾下去的路線朝山坡下走去。這個時候,他的心情是復雜的,他從心底里希望這只缸沒碎,又從心底里希望這只缸碎了,他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下去的。
真是一個奇跡,那口那么不經碰的大缸從那么高的山坡上滾下來竟然沒有碎,正靜靜地躺在草叢里,好像等著李大夯來收揀。李大夯一下子傻了,好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由于此時李大夯心頭的火氣已經消了,由于此時李大夯已經知道這口缸是用一筆不菲的錢買的,所以,他沒有再把這口缸砸了。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便想得到了,李大夯把這口缸背了回來,他只背到村前河堤邊的那只大夯前便再也背不動了,他躺在地上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后來,是幾個小伙子幫他把這口缸抬回來的。
這件事已過去許多年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在生活中,我也常常會遇到一些挫折,當我頭腦一熱也要干些過激的事兒時,我便提醒自己,冷靜一點兒,冷靜一點兒,且不可像李大夯賣缸一樣,腦筋一熱,干些傻事、蠢事。